濼源書院的舊時氣象

由衛(wèi)娟

濼源書院是清代山東最大的官辦書院，于1901年被改為官立山東大學堂（山東大學的前身）。

168年的歷史中，濼源書院一直秉承“為國儲材”的辦學宗旨，徐松、匡源、何紹基、王之翰、繆荃孫、曹鴻勛等眾多碩學鴻儒匯集于此講學傳道，培養(yǎng)出周永年、王懿榮、王壽彭、法偉堂等著名學者。濼源書院的理念與實踐、濼源師生的做人與為學，提供了一種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教育經(jīng)驗，提供了一個“文化上的中國”樣板，讓我們得以用現(xiàn)代人的視角重新認識傳統(tǒng)文化在中國人生命中的位置，并思考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可能。

中國古代著名書院皆有舊志，唯獨濼源書院沒有。史料記載，何紹基在主講濼源書院期間，曾有修《濼源書院志》的想法，卻未能如愿。一個半世紀后，一本《濼源書院志》填補了這個空白。

書成之日，主編孟鴻聲給《濼源書院志》整個編著團隊題字：為中國書院覆甄，為山東書院立史，為齊魯文化續(xù)脈，為山東大學溯源。

這是孟氏后人的發(fā)心，也是儒家子弟的踐行。

戊戌年霜降，聽主編孟鴻聲、執(zhí)行主編譚宏熙談起傳統(tǒng)意義上的存亡繼絕，傳統(tǒng)書院的大氣象穿越而來，綿延不絕。

“凡齊魯之士來游于此者，尤不可不惕然心省也”

雍正十一年（1733年），上諭各省在省會之地設立書院。各省陸續(xù)興辦書院，使之成為省內(nèi)的最高學府。乾隆《歷城縣志》記載：“濼源書院在西門內(nèi)大街縣治西南。巡撫岳濬因舊裁都司公署高敞整齊，乃倡捐修葺，凡講堂、齋舍、皰湢、器用具備?！睘T源書院成為當時全國二十二所官辦書院之一。

“《水經(jīng)》云‘濼源乃趵突泉”。濼源書院以水為名，在《重修濼源書院并增諸生課額記》中記述：東省固有書院曰白雪，在省之西郭趵突泉之左，以明詩人李于鱗白雪樓得名。我圣祖仁皇帝東巡，賞題起額曰“學宗洙泗”者也，以地狹不能容多士，雍正間遷城內(nèi)都司府故署，更名曰“濼源”，不忘所自徙也。

乾隆皇帝即位后，稱“書院即古侯國之學也”，諭旨對書院教學事宜做了具體要求：“凡書院之長，必選經(jīng)明行修、足為多士模范者，以禮聘請。負笈生徒，必擇鄉(xiāng)里秀異、沉潛學問者肄業(yè)其中。其恃才放誕、佻達不羈之士，不得濫入書院中。酌仿朱子白鹿洞規(guī)條，立之儀節(jié)，以檢束其身心；仿分年讀書法，與之課程，使貫通乎經(jīng)史。有不率教者，則擯斥勿留?！?/p>

在這樣的背景和宗旨下，山東歷任都撫、學政都不敢怠慢?！稙T源書院志》記載，乾隆六年（1741），巡撫朱定元倡捐修葺。十三年巡撫準泰經(jīng)理該院，制定《訓課條規(guī)》，提出“為學莫先于立志，為學莫要于寡欲，為學當敦實行，為學當秉虛衷，為學當勤講讀，為學當慎交”等要求，告誡書院生徒要肩負明德新民的責任，而不僅僅是博取功名。

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巡撫托渾布重修后的濼源書院有大門3重、文昌閣1處、講堂2處8間、齋舍164間、門屋20間、廚房2間?！捌渫ブ持常渖嵋硪?，其眾濟濟，其來于于”。同治十年（1871年）丁寶楨重修濼源書院，重點是購地為書院新建了一座倉頡祠?？镌丛谖闹袑懙溃骸叭粍t斯祠之建，宮保（丁寶楨）蓋將以闡絕學，牖將來，與祀漢宋諸先儒意同。而凡齊魯之士來游于此者，尤不可不惕然心省也?！薄缎陆ㄉ袝糜洝酚涊d：“濟南會垣，舊設濼源、景賢兩書院，為講學之地，近年以來，士人之肄業(yè)其中者，類能勤課讀，工詞章，一時文風彬彬稱盛。”

1904年，山東官立大學堂由濼源書院舊址遷入省城西南桿石橋新址，濼源書院舊址改建為山東師范學堂。2014年12月29日，“山東濼源書院”在其舊址——今濟南市歷下區(qū)省府前街紅尚坊8號樓注冊恢復。此處原為泉城路221號，曾先后是明代都指揮使司、濼源書院、山東省統(tǒng)計局舊址。

在《濼源書院志》編寫前后，主編孟鴻聲、執(zhí)行主編譚宏熙、劉書龍等人多次到此地考察，試圖在現(xiàn)今的建筑中尋找到舊時氣象遺韻。

“表斯文之正宗，勵吾徒之篤志”

《濼源書院志》認為：濼源書院歷經(jīng)160多年的風雨歷程，可以說，其輝煌與衰落與清王朝的世運推移密切相關。濼源書院在清代山東文化史和教育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為齊魯大地傳承圣賢文脈、培養(yǎng)棟梁之才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該書“書院人物”部分收錄了書院相關人物200余人的名錄并小傳。其中山長（主講、掌院）40人，監(jiān)院17人，明宦20人，生徒224人，客寓、題詠9人，多有清代政壇、學界影響力人物。濼源學院的歷史其實是由清帝、地方大員以及全校師生共同撰寫的。濼源書院的學術高度和文化價值，是研究清代山東文化地位的重要標桿。

清初學術整體上是尊朱貶王的，學術風氣也開始轉向樸實。濼源書院也以四書五經(jīng)及程朱的闡釋為主。1761年，濼源書院建朱子祠堂，山長桑調(diào)元做《朱子祠碑》詳述之：……有司惟立朱子祠，以承學三儒配之，表斯文之正宗，勵吾徒之篤志為最宜。

桑調(diào)元主濼源書院講席期間，制定了《濼源書院學規(guī)》，開篇即強調(diào)朱子之學在書院教育中的地位?！秾W規(guī)》包括五個內(nèi)容：忠信、敏慎、有恒、以約、好古?？梢娚Ｉ介L對朱子之說恪守之嚴，濼源書院的風氣也不難猜想。除了桑調(diào)元以外，主講書院的沈起元、王啟元、沈可培等都是當時學界的翹楚，而當時的肄業(yè)者多有后名重于世。

濟南大明湖歷下亭楹聯(lián)取自杜甫的詩句“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即為濼源書院主講何紹基所寫。歷下亭東壁仍存其《重修歷下亭記》石刻。何紹基通經(jīng)史、律算，猶精小學，旁及金石碑版文字，以書法著稱于世，被譽為清代第一。他是近代提倡宋詩的重要人物之一，論詩主張“人與文一”“先學為文”，而后直抒性情，“說自己的話”。

另一位山長匡源主持濼源書院和尚志學院17年，從學弟子達到3000人，科舉金榜高中者400余人，門生中成名者多至百人。這在清朝歷史上是非常少見的?？镌丛谇宕挠绊懸卜峭话?。1840年，他于25歲時即中進士，是同榜中最為年輕的。1848年，道光帝派匡源為后來的咸豐帝講經(jīng)。咸豐帝登基后，匡源先后任職兵部、吏部、禮部，升調(diào)軍機大臣上行走，賜紫禁城騎馬、任職隨稱贊襄政務大臣。

不同于晚清官場流風，匡源為官嚴以律己，勤勉清廉，不沾惡習。他寫了很多指斥時弊的奏議。他不畏權勢，同結黨營私的貪官進行斗爭。英法聯(lián)軍進犯北京時，他力主固守以勤王。咸豐帝出逃熱河，匡源馳騎以從，途中批諭、章奏、擬旨皆出源手。英法議和，咸豐帝病危，臨危托孤，命匡源為八位顧命大臣之一。他在慈禧垂簾聽政后被罷官，應其門生、時任山東巡撫閻敬銘之聘，到山東任教，很快延攬了一批名儒碩師至書院任教，并親自傳道授業(yè)。他的弟子中有狀元曹鴻勛，獨榜翰林楊際清，官至尚書的張應麟和黃鈺、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者國子監(jiān)祭酒王懿榮等等。

有什么樣的老師，就會有什么樣的學生。

濼源書院的學生周永年，是清代著名學者、藏書家、目錄學家、?？睂W家，是我國第一個公共圖書館的創(chuàng)始人。他曾與桂馥等學者在濟南五龍?zhí)杜闲藿ā疤段骶帷?，?chuàng)辦“籍書園”，“聚書其中，招致來學，”“供人閱覽傳鈔，以廣流傳”，實為我國公共圖書館之濫觴。

王懿榮是著名的金石學家，是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者，并斷其為商代。他把漢字的歷史推到公元前1700多年的殷商時期，開創(chuàng)了文字學、歷史學研究的新局面。八國聯(lián)軍入侵，他被任命為京師團練大臣。1900年7月，侵略軍兵臨城下，王懿榮還在堅持抵抗，不久潰不成軍，乃歸語家人曰：“吾義不可茍生！”偕繼室夫人與守寡的長媳，投井自殺。并留下絕命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于止之其所止，此為近之?！?月，清廷表彰王懿榮殉節(jié)，謚號文敏。

在《濼源書院志》主編孟鴻聲看來，王懿榮身上完整地體現(xiàn)了濼源書院人身上承載的儒家文化價值。他的醉心學術、他的慷慨赴死，都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士大夫階層的價值選擇。

沒有何紹基、匡源這樣的山長，是不可能出現(xiàn)周永年、王懿榮這樣的生徒的。他們是學者，更是一種精神體系、文化價值的傳承者、發(fā)揚者。在這個意義上，濼源書院在道統(tǒng)、學統(tǒng)的傳承上，功績顯著。

“有人來問字，相與細談經(jīng)”

《歷城縣志》里收錄了清人劉藻的一首小詩，題為《書院》：“鎖院春光寂，云開日咋醒。草肥迎砌綠，山瘦入堂青。靜得琴中趣，閑書座右銘。有人來問字，相與細談經(jīng)。”這首詩里的書院就是濼源書院。

濼源書院的教學一般采用個別鉆研、相互問答、集眾講解相結合的方法，教師們著重用自己的治學經(jīng)驗來指導學生的學習，十分注意對學生進行讀書和研究學問方法的指導，鼓勵學生問難論辯。沈起元（1685年-1763年）在主講濼源書院時，將師生之間的質(zhì)疑答惑整理為《濼源問答》，為后人保留了書院教學的重要史料。歷城李廷芳曾描述了沈起元與學生論辯的場景：竊見先生枕薜經(jīng)史，幾案間丹黃燦然，非與客談藝，未嘗須臾忘?？币病壬錾醺?，其《濼源問答》尤為精邃，自十三經(jīng)、二十四史，旁及諸子百家，靡不綜貫源流，討究得失，足為后學津逮……猶想見先生當日擁皋比，掀髯高論，汩汩如萬斛源泉，而廷芳與二三子執(zhí)經(jīng)問難，且得于心目間仿佛遇之。

在《濼源書院志》的編寫過程中，孟鴻聲、譚宏熙等等每每耽于這些情節(jié)，感慨萬千不能自已。書院是藏書著述之地，是傳道授業(yè)之所。名師吸引高徒，邊教書、邊讀書、邊學習、邊研究，逐漸形成學術研究與讀書講學融為一體、相互結合、相互促進的獨特教學方式和教育組織形式。這里上溯宋明書院講學精神，又有西歐大學導師制度的異曲同工，是學問的傳遞，也是文化人格的傳承。

清早期，濼源書院以講習理學為主。孟鴻聲談及此段，特意提及“禮理致仁”的理念。他認為，濼源書院等傳統(tǒng)書院的祭祀等等書院活動，很好地傳承了中國的禮樂文化，讓學生自然地以中國文化作為他們的信念與信仰所系，并成為忠實的文化實踐者。

山東作為樸學重地，乾嘉時期涌現(xiàn)了一批經(jīng)史學者，多與濼源書院有關。比如周永年曾特詔征修《四庫全書》，后歷任?？薄队罉反蟮洹?。桂馥是清代“說文四家”之一，注有《說文解字義證》等。光緒十七年（1891年），藏書家、?？奔?、目錄學家、金石學家繆荃孫主講濼源書院，這為濼源書院金石學研究帶來了契機。在他的培養(yǎng)下，濼源書院走出了尹彭壽、法偉堂等著名金石學者。

《濼源書院志》從濼源書院的歷史沿革、書院人物、書院教學、書院藝文、書院藏（刻）書及經(jīng)費、書院祭祀等六個方面入手，搜集整理了與濼源書院相關的文獻史料，并參照其他書院志的史志體例進行了梳理和歸類。

在這個過程中，因書院相關史料零散，并無太多文獻資料參考借用，整個編寫團隊為此四處搜尋，輾轉求索?！稙T源書院志》讓更多的人“萃海岱之靈秀，沐鄒魯之遺風”，也給他們的為人治學帶來了新的境地。書院祭祀曾與藏書、教學一道構成了“書院的三大事業(yè)”，今已不傳。而《濼源書院志》則以文本形式重現(xiàn)濼源書院，給予今人一個精神上“祭祀”的可能，讓我們得以“登斯堂，睹斯像，知所敬、所學、所祖、所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