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春天的三個畫面

○馮驥才

你一聽到青春少女這個詞組，是不是立刻想到純潔、美麗、天真和朝氣？如果是這樣，你就錯了！你對青春的印象只是一種未做深入體驗的大略的概念而已。青春，它是包含著不同階段的異常豐富的生命過程。一個女孩子的十四歲、十六歲、十八歲，無論是她外在的給人的感覺，還是內(nèi)在的自我感覺，都絕不相同；就像春天，它的三月、四月和五月是完全不同的三個畫面。你能從自己對春天的記憶里找出三個畫面嗎？

我有這三個畫面。它們不是來自我的故鄉(xiāng)，而是在遙遠(yuǎn)的維也納的三次旅行中的畫面定格。它們可絕非一般！在這座用音樂來召喚和描述春天的城市里，春天來得特別充分、特別細(xì)致、特別蓬勃，甚至特別震撼。我先說五月，再說三月，最后說四月，它們各有一次叫我的心靈感到過震動，并留下一個永遠(yuǎn)具有震撼力的畫面。

五月的維也納，到處花團(tuán)錦簇，春意正濃。我到城市遠(yuǎn)郊的山頂上游玩，當(dāng)晚被山上熱情的朋友留下，住在一間簡樸的鄉(xiāng)村木屋里，窗子也是厚厚的木板。睡覺前我故意不關(guān)嚴(yán)窗子，好聞到外邊森林的氣味，這樣一整夜就像睡在大森林里。轉(zhuǎn)天醒來時，屋內(nèi)竟大亮，誰打開的窗子？我正詫異著，忽見窗前一束艷紅艷紅的玫瑰。誰放在那里的？走過去一看，呀，我怔住了，原來夜間窗外新生的一枝綴滿花朵的紅玫瑰，趁我熟睡時，一點點將窗子頂開，伸進(jìn)屋來！它沾滿露水，噴溢濃香，光彩照人；它怕吵醒我，竟然悄無聲息地又如此輝煌地進(jìn)來了！你說，世界上還有哪一個春天的畫面能如此震動人心？

那么，三月的維也納呢？

這時候的維也納一片空蒙。陽光還沒有除凈殘雪，綠色顯得分外吝嗇。我在多瑙河邊散步，從河口那邊吹來的涼絲絲的風(fēng)，讓人偶爾會感到一點兒春的氣息。此時的季節(jié)，就憑著這些許的春的泄露，給人以無限期望。我無意中扭頭一瞥，看見了一個無論多么富于想象力的人也難以想象得出的畫面——

幾個姑娘站在岸邊，她們正在一齊向著河口那邊伸長脖頸，瞇縫著眼，噘著芬芳的小嘴，親吻著從河面上吹來的春天的風(fēng)！她們做得那么投入、傾心、陶醉、神圣；風(fēng)把她們的頭發(fā)、圍巾和長長的衣裙吹向斜后方，波浪似的飄動著。遠(yuǎn)看就像一件偉大的雕塑。這簡直就是那些為人們帶來春天的仙女啊！誰能想到用心靈的吻去迎接春天？你說，還有哪個春天的畫面，比這更迷人、更詩意、更浪漫、更震撼？

我心中的畫廊里，已經(jīng)掛著維也納三月和五月兩幅春天的圖畫。這次恰好在四月里再訪維也納，我暗下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屬于四月的同樣強(qiáng)烈動人的春天杰作。

開頭幾天，四月的維也納真令我失望。此時的春天似乎只是綠色連著綠色。大片大片的草地上，沒有五月那無所不在的明媚的小花。沒有花的綠地是寂寞的。我對駕著車一同外出的留學(xué)生小呂說：

“四月的維也納可真乏味！綠色到處泛濫，見不到花，下次再來非躲開四月不可！”

小呂聽了，就把車子停住，叫我下車，把我領(lǐng)到路邊一片非常開闊的草地上，然后讓我蹲下來撥開草好好看看。我用手撥開草一看，大吃一驚：原來青草下邊藏了滿滿一層花，白的、黃的、紫的；純潔、嬌小、鮮亮；這么多、這么密、這么遼闊！它們比青草只矮幾厘米，躲在草下邊，好像只要一努勁兒，就會齊刷刷地全冒出來……

“得要多少天才能冒出來？”我問。

“也許過幾天，也許就在明天?！毙涡Φ?，“四月的維也納可說不準(zhǔn)，一天換一個樣兒?！?/p>

可是，當(dāng)夜冷風(fēng)冷雨，接連幾天時下時停，太陽一直沒露面兒。我很快就要離開這里去意大利了，便對小呂說：

“這次看不到草地上那些花了，真有點兒遺憾呢，我想它們剛冒出來時肯定很壯觀?！?/p>

小呂駕著車沒說話，大概也有些怏然吧。外邊毛毛雨點把車窗遮得像拉了一道紗簾。車子開出去十幾分鐘，小呂忽地對我說：“你看窗外?！备糁甏埃铱床磺逋膺?，但窗外的顏色明顯變了：白色、黃色、紫色，在窗上流動。小呂停了車，手伸過來，一推我這邊的車門，未等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說：

“去看吧——你的花！”

迎著細(xì)密地、涼涼地吹在我臉上的雨點，我看到的竟是一片花的

原野。這正是前幾天那片千千萬萬朵花藏身的草地，此刻它們一下子全冒出來，頓時改天換地，整個世界鋪滿全新的色彩。雖然遠(yuǎn)處大片大片的花已經(jīng)與蒙蒙細(xì)雨融在一起，我低頭卻能清晰地看到每一朵小花，它們在冷雨中都像英雄那樣傲然挺立，明亮奪目，神氣十足。我驚奇地想：它們?yōu)槭裁床皇窃跍嘏年柟庀旅俺鰜?，偏偏在冷風(fēng)冷雨中拔地而起？小小的花居然有此氣魄！四月的維也納忽然叫我明白了生命的意味是什么！是勇氣！

這兩個普通又非凡的字眼，又一次叫我怦然感到心頭一震。這一震，便使眼前的景象定格，成為四月春天獨有的壯麗的圖畫。它終于被我找到了。

擁有了這三幅畫面，我自信擁有了春天，也懂得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