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本中《采桑子》：以俗蘊雅，以拙藏巧

○彭潔明

古人寫月，往往醉翁之意不在酒?；虮磬l(xiāng)思，如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之“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或?qū)憪矍?，如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之“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或抒懷抱，如阮籍《詠懷》之“薄帷鑒明月，清風(fēng)吹我襟”。凡此種種，給“月”這一意象積淀了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不過，我們?nèi)绻宰鳛g覽，便不難發(fā)現(xiàn)，在寫月的作品中，最常見的是將其作為思念的維系。古往今來，以月為主題的作品不勝枚舉，如何能在眾多同題之作中獨具一格，脫穎而出，也成了作者們著意的問題。呂本中的《采桑子》，無疑是一首別出心裁的成功之作：

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

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

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呂本中是兩宋之交的著名文人，詩近“江西詩派”，詞則專精小令，風(fēng)格清新自然，有學(xué)者認為其詞與韋莊詞有相似之處，不事雕琢，別樣風(fēng)流。此詞以月寫相思，雖句句不離月，但句句用意皆在相思而不在月，以月為賓，而以相思為主；以“恨”為賓，而以“恨”字背面的“愛”為主，在思婦詞中堪稱佳作。上闋云“恨君不似江樓月”，將看似毫不相關(guān)的人和事物——心上人和月相比，恨其“不似”，原因何在？因為月影隨人，萬里無違，而自己與心上人則聚少離多。下闋云“恨君卻似江樓月”，從表面看，它與上闋表意完全相反，但若細品我們就能體會到，兩部分立意完全相同，都是以賓陪主，正話反說。為何“恨君卻似江樓月”？因為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世間無常，與之相似。

這首詞表面寫月，實際上落點在相思。此詞言“月”，言“君”，并不直言“我”，而“月”下“君”前，那個大寫的“我”清晰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拔摇笔羌帕鹊?、悵惘的，同時又是滿懷期待和熱望的，這種帶有苦痛的企望、不因無常而停止的愛，其張力和生命力，自然能夠深深地觸動同懷之人。

此詞調(diào)寄《采桑子》。詞為雙調(diào)，上下闋各四句，為“七—四—四—七”結(jié)構(gòu)，押三平韻，上下闋同。此調(diào)特殊之處在兩個四字句，有時可采用疊句，均入韻。這種完全重復(fù)的疊句，使得此調(diào)天然帶有類似于民歌的風(fēng)格。而呂本中此作，在采用疊句的同時，又設(shè)置懸念，先出驚人之語，引起讀者的好奇心，再揭示原因，巧妙扣合。上下闋句意表面上相反，實則具有內(nèi)在一致性。

蘇軾的《少年游·潤州作，代人寄遠》上闋云：“去年相送，余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痹~作以雪與楊花的相似性，關(guān)聯(lián)起別時和別后這兩個場景；又以“雪似楊花”和“楊花似雪”的類比，注入今昔的感慨，將沉重的時間感寓于輕盈的民歌風(fēng)格的譬喻之中，奇正相生。呂本中的這首《采桑子》，或許就受過蘇軾此詞的啟發(fā)。

辛棄疾的《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云：“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边@首詞是典型的結(jié)構(gòu)具有對稱性，意義具有對比性，但又用一條意脈貫串的作品。辛棄疾寫作這首同調(diào)詞，也許就受過呂本中的啟發(fā)。

我們不難看出，呂本中寫作此詞，是運了不少巧思的。而細讀他的其他作品，我們還能看到不少同樣有民歌風(fēng)格的作品，譬如以下二詞：

踏莎行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惱人風(fēng)味阿誰知？請君問取南樓月。

記得去年，探梅時節(jié)。老來舊事無人說。為誰醉倒為誰醒？到今猶恨輕離別。

減字木蘭花

去年今夜，同醉月明花樹下。此夜江邊，月暗長堤柳暗船。 故人何處，帶我離愁江外去。來歲花前，又是今年憶去年。

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云：“蓋寫景與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寫景而情在其中?！贝硕~就是以情馭景、景在情中的佳作。作者有意運用了對比、回環(huán)的手法，加以淺近的語言，自然流麗，讀來口舌生香，似乎毫不用力，卻絕非庸手能辦。

不止呂本中，不少文人創(chuàng)作詩詞，都曾有意借鑒民歌的手法，包括疊字、頂真、雙關(guān)、諧音、復(fù)沓、對稱等手法。饒有趣味的是，在歷代不同的批評家對此的態(tài)度中，有的竟完全相反：褒揚者稱其清水芙蓉，得趣天然；貶斥者稱其東施效顰，惺惺作態(tài)。其實，就文學(xué)史的發(fā)展而言，各種文體在初興時，都是發(fā)源于民間的，但自成形至繁盛，往往都經(jīng)過了文人化、案頭化的過程。雖不必刻意強調(diào)俗文學(xué)和雅文學(xué)的分野，但兩者無疑已有了不同的審美范式，讀者閱讀時，其心理預(yù)期也有所不同。所以，雅俗之際，巧拙之間，能夠游刃有余，非易致也。

大略而言，初學(xué)者不宜求巧，取法須高，入門須正。在熟練掌握了文體的審美特性并積累了比較深厚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之后，可以嘗試突破?；蚯笄桑蚯笞?，法雖殊途，旨則同歸——其一，此乃自我突破，創(chuàng)新嘗試，并非常法，往往可一不可再；其二，倘若還未到圓轉(zhuǎn)如意之境，則寧拙毋巧，寧重毋輕。此外，再好的“巧思”，也有其局限性：初見驚艷，再覯轉(zhuǎn)覺尋常，事過回想，則往往略無遺韻。究其原因，在于過“巧”則傷氣，過“工”則傷韻，過于經(jīng)意，往往不夠深情，而深情和氣韻，本比精巧的結(jié)構(gòu)更加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