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寶陪聊眼中，現(xiàn)實與虛擬的交鋒

杜莉華

男神的煉成

在六七月份被封殺之前，打開淘寶，輸入“陪聊”，會出現(xiàn)幾十家店鋪，其中不乏五年老店。這些店鋪不賣實物，只出售陪聊服務。陪聊店鋪的店員自稱陪陪，分為普通、金牌、鎮(zhèn)店、男神/女神四個等級。等級越高，陪聊的價格越高，以半小時為單位，普通等級的陪陪文字語音條半小時5元，連麥25元，男神半小時文字語音條40元，連麥80元，深夜（23點至次日早上6點）的價格是白天的兩倍。還有更高價格的包周包月服務，男神包周1200元。

拍下產(chǎn)品后，留下QQ或者微信，注明需要男店員還是女店員，沒有其他要求的話，客服會隨機分派?；蛘吒鶕?jù)所在地、音色（御姐、大叔等）或者圈名特點（古風、小清新等）等條件指定陪陪。

桉敬是袁遠的圈名。進店審核時，每個人必須提供圈名，入行之后，大家便以圈名相稱。桉敬認真思考了這個圈名，一是諧音好記，二是看起來文雅。

兩年前，在讀高三的桉敬從虛擬戀人吧上知道了陪陪，陪人聊天還能賺錢，他馬上應聘做兼職。當時陪聊行業(yè)還處在初始發(fā)展階段，桉敬覺得競爭不是很激烈，按照審核的要求發(fā)送相關信息之后就輕松通過了。

審核要求私發(fā)圈名、可在線時間段、聲線、性格和特長等信息，三張真實照片（必須有一張是正臉）和一個30秒的語音包。女生的音色有御姐音、媽音、少女音和蘿莉音等，男生的音色有青年音、公子音、青叔音和大叔音。通過音色審核后，再考聊天技巧，審核員會扮演刁鉆的客人：不許詢問具體工作，不然會生氣;不許問性別，太無聊;要求對方講笑話，聽完后反問，你覺得這個笑話很好笑嗎？

剛開始做的時候，桉敬半個小時只能賺兩塊五，還好當時單子多。桉敬說，那段時間客服在QQ群里派單，他對話框中早早輸入代表搶單的1，兩眼緊緊地盯住屏幕，就等著客服發(fā)了消息之后點發(fā)送按鈕。并且文字語音條不像連麥那樣只能要求一對一，最多的時候，桉敬同時接過七個單子。那段時間桉敬下課聊上課也聊，每天大概聊八九個小時，能賺八九十元。

聲音是陪陪們的名片，這個行業(yè)聲音重于顏值。新客選人的時候，客服只給聲音包（時間不長，由各個陪陪錄制一段暖心的情話或者自我介紹供客人挑選），不會提供照片。為了做出更優(yōu)質的聲音包，桉敬努力學習氣泡音（聲音尾部有顆粒感的音色，讓聲音更有磁性），刻意模仿身邊朋友們好聽的聲音，還拜托朋友幫他做雙聲道音頻。

桉敬渴望成為男神，2016年年尾一個四千元包周的單子，讓他從店里的C級上升到了S+等級。當時恰逢店里單子少，遇到一個大單子直接就能當上男神。2017年初，因為店內的考核制度調整，桉敬又變成了鎮(zhèn)店級別，但是這次賺的錢反而多了。最多的時候，一萬二包月的單子，桉敬幾乎每周都能接到一個，當男神的時候這種大單子每個月才能接到一個。

桉敬分析他成為男神的自身“硬件”：一是經(jīng)過刻意的訓練之后，他的聲音變得非常好聽;二是廣泛地涉獵知識，跟得上熱點，他覺得一個好的陪聊應該是什么話題都能聊。有客人和他聊車聊潮牌聊雙性戀，也有高中的小女生讓他講題。

遇到話很少的客人，桉敬會從共同去過的地方、出生地這些方面入手。他也學過一些土味情話，比如“你會彈吉他嗎”，客人回答會，他會接“怪不得你能撥動我的心弦”，回答不會，他便說“那你是怎么撥動我的心弦的”。如果實在聊不下去，他們會提醒客人可以換陪陪。桉敬就遇到過一個喝醉酒、不論聊什么都只會“嗯”“哦”的客人，最后桉敬沒辦法，只能提醒客人換人，但是客人最后給了桉敬一個差評，這是桉敬做陪聊兩年來的唯一一個差評。店鋪考核員工的指標有兩個，一是續(xù)單率，二是差評。如果有三個差評，陪陪直接走人。

插圖/Nath

因為男性陪聊接女生的單子比較多，女生又喜歡化妝品。桉敬曾經(jīng)因為接不下去化妝品的話題而惡補化妝品知識，尤其是口紅。他先是請教店內的女性陪陪，之后又在網(wǎng)上搜索相關的知識，直到能夠認出大部分口紅的牌子和價格，以及能夠分清楚色號。在《戀與制作人》（女性向戀愛手游）特別火的那段時間，他玩了三個月的《戀與制作人》，到最后能夠用游戲中的臺詞和客人對話，將客人代入其中。

真情假意

淘寶陪聊分為閑聊單（哄睡/聊天/唱歌）和情感單，情感單的價格是閑聊的兩倍。在情感單中，陪陪被稱作情感導師，可以明確地指出對方的錯誤;而在閑聊單中，最重要的是“投其所好”。

有一定經(jīng)驗的陪陪通過高管考核后可以接情感單。今年21歲的宋初經(jīng)過高管考核時，被問到“我的男朋友出軌了，但是我很愛他，我應該怎么辦？”他的回答是，首先要改變自己，這樣即便不能重新吸引男朋友，也可以吸引更多優(yōu)秀的人?！拔医o她制定一個長期的計劃，那么她肯定還會來續(xù)我的單?！?/p>

談及這份工作時，宋初毫不避諱地談到了“欺騙”。陪陪這一行，有相應的晉升制度，按照續(xù)單率和單子價格總額在店內排名，排名靠前的才能夠晉升。在淘寶某個店鋪中，顧客首次下單店主和陪陪五五分成，續(xù)單的四六，打賞的二八。

為了續(xù)單率，他會給聊過的客人發(fā)送表示關心的消息，比如“你在做什么啊”“今天吃飯的時候要先喝湯，這樣對胃好”。他不否認這種關心是帶有目的的關心，但“沒有哪一種關心沒有目的，只不過和我的目的不同而已?！?/p>

曾經(jīng)有一位比宋初大四五歲的客人，在廣州打拼幾年之后回到北京，對宋初很慷慨。她工作很忙，飲食作息都不規(guī)律，為此，宋初在手機上設置了三個鬧鐘，中午下午晚上各一個，中午和下午提醒她吃飯，晚上11點左右打電話哄她入睡，給她讀故事、散文或者詩詞。

宋初記得，對方有次周末休息，下午要和朋友出去玩，晚上吃飯時間不確定，宋初就提醒她要帶點巧克力等小零食，餓的時候可以充饑。而每天晚上，對方也會“挑逗”宋初：“我的床很大，給你空一半，你來吧?！?/p>

在金錢和人性之間，宋初尋找一種平衡，并試圖用他自己的邏輯去解釋如何保持這種平衡。宋初覺得每個客人都應該具有分辨真假感情的能力，這是成熟的表現(xiàn)。

他開始對陌生的女性釋放從前不輕易用的曖昧信號，“要聽我話哦”信手拈來。宋初說：“假如我不做這份工作，跟別人聊天曖昧的話，就會把它定義為不同的關系，但是工作時，只是需要曖昧這樣一種偽裝?！?/p>

桉敬同時接過四五個女生的長線單，“早上一睜眼，就跟她們發(fā)早安?！彼奈鍌€人會有不同的回復，有的生理期到了要安慰，有的因為一些事情早上心情不好，都要有針對性地安慰?！叭绻齻兺瑫r發(fā)來消息的話，一定要小心不能回復錯?！辫窬船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他特別累，大概是因為要假裝喜歡她們，“跟不喜歡的人保持曖昧是很痛苦的，但這都是工作需求，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并不是只有我曖昧想讓她們續(xù)單，而是她們也有這種需求?！?/p>

桉敬的客人也以女性居多，年齡從16-28歲不等。做陪陪這么長時間以來，有至少五個女客人對他表達過喜歡，他都委婉地拒絕了。印象最深的是一個高三女學生，在他20歲生日的時候給他準備了很多小禮物——寫有桉敬名字的定制可樂罐;親手染色的吃雞游戲空投箱;還有個裝滿膠囊的瓶子，每個膠囊里都有小紙條。桉敬打開每個小紙條，其中一個小紙條上有“‘WLTGWZYQB請輸入這些即可獲得女朋友一個”的字樣。桉敬后來旁敲側擊地問，才知道那段字母是“忘了她跟我在一起吧”的縮寫。那時候桉敬告訴過她，他有喜歡的女生，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

當被問到這個行業(yè)的界限的時候，桉敬回答：“做這行的一個界限就是不說破，但保持相當?shù)年P心。”

虛榮、抑郁、清醒

去年五六月份，隨著大把大把地花錢，桉敬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快樂好像也隨著錢一起流失了。因為接了太多的情感單，桉敬覺得自己有些心累，他當時沒有察覺，“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的過度消費可能也是一種發(fā)泄情緒的出口。”桉敬說：“我當時沒有什么反常舉動，但我知道圈子的一些小姑娘，要么就學會變得虛榮，不擇手段去追求一些東西，要么就是變得抑郁。其實對于我們這些人來說，心理承受能力不行的，傷害確實挺大?！辫窬锤呷臅r候一天能接很多情感單，但是現(xiàn)在他一天只接一單都消極得不行。

對于陪陪們來說，客人的心理健康是他們主要關注的方面，要做到隨著客人情緒波動而變換情緒，但是當網(wǎng)線那頭的消極情緒傳遞給他們之后，他們沒辦法發(fā)泄。

高三那段時間他做兼職做到有點走火入魔，上課的時候爭分奪秒地和客人聊天，有時候課下和同學聊天，腦子里也會蹦出續(xù)單這樣莫名奇妙的想法，他甚至不想和同學多說話：“我那么厲害，別人跟我說都要掏錢，我為什么要跟你說?！?/p>

每個周末，桉敬也不出去，就窩在家里跟虛擬圈的朋友聊天。他喜歡打籃球，但是為了做陪聊以及融入圈子，他窩在家里幾個月都不出去打籃球。有一次他感到無聊，想出去玩，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叫不出來朋友了?！拔野l(fā)現(xiàn)有些朋友怎么好像都是虛擬的，好像都是外地的，到底叫誰？就感覺叫不出來了，你可以叫他一起打游戲，但是沒辦法一起去打籃球。”

但是桉敬也有些收獲，通過接情感單，他對于感情看得更加透徹，能夠看清楚一段感情的走向。宋初說：“我知道了在感情中經(jīng)常會犯的錯誤，知道了怎么去避免它?！?/p>

兩個圈子就好像兩個相離的圓，沒有相交的地方。當桉敬慢慢地融進了虛擬圈，就慢慢地從現(xiàn)實的圈子中脫離。目前因為找工作以及淘寶屏蔽關鍵詞店鋪沒單子的原因，桉敬把重心偏向于現(xiàn)實，退掉了所有的店鋪。宋初因為相同的原因，也退圈了。

鐵打的店鋪，流水的店員。宮大是桉敬交好的男神之一，也是為數(shù)不多二十七八歲還在混圈子的人。桉敬口中的宮大，是天生為這個圈子而生的，“長得不難看聲音也好聽，情商又高又會聊天，聊什么他都能給你接上話的那種?！睂m大才是那種退圈了引關注的人，而普通的店員，“過了三十歲，誰還跟你聊天啊，早跟不上潮流了?！?/p>

（文中袁遠和宋初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