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爾蓋草原海拔近4000米,因為這里可能發(fā)現(xiàn)野生動物的蹤跡,所以我常來這里寫生。那一天。在烈日下越走越渴的我,終于來到一處牧民家暫作休息。牧民們異常熱情,幾個懂漢語的牧民還和我拉起家常。當(dāng)聊到野生動物時,他們說起了草原上關(guān)于野狼的故事……
幾天前,草原上一只公狼偷了牧民的羊。盜獵者得知此事后,設(shè)下陷阱,抓住了公狼,母狼則吃下獵人投放的毒肉“殉情”而死,留下的一窩狼崽被人掏走……狼夫妻的遭遇引發(fā)了我的同情心和敬佩之情。所以,得知還有狼崽可能活著時。我決定去尋找它們。
告別牧民后,我行走在茫茫草原上。直到第三天,我才從收皮人那里得知了狼崽們的去向。經(jīng)過幾番交涉,收皮人終于愿意帶我前往收養(yǎng)狼崽的牧民家里。
拖拉機在草原的公路上行駛,大風(fēng)刮得我睜不開眼,我又喜又憂。喜的是很快就能見到野狼崽,憂的是不知道它們是死是活。當(dāng)草原上的大風(fēng)把我吹得蓬頭垢面時,拖拉機終于停下來了。收皮人指著遠處草場上的一處帳篷對我說:“就是那家?!蔽乙宦房癖技沧?,來到帳篷前,大喘著氣向牧民們說明來意。但他們都看向帳篷前的老人,而老人卻一言不發(fā),表情復(fù)雜地打量著我。
“小狼還有活著的嗎?我找了三天……”我頹然跌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老人指指帳篷:“你來晚了?!蔽业男啮畷r沉到谷底,爬起來急匆匆地撞進帳篷。地上,一只小狼四肢松散地側(cè)躺著,一動不動。跟進來的小伙子撥弄了幾下,小狼仍舊毫無聲息?!八懒恕逄觳怀阅踢€活啥呀?”他的一句話如五雷轟頂,我頓時淚眼模糊:“我還是來晚了!”這幾天的期待落空,我不由得失聲痛哭。突然,“死去的小狼”耳朵一豎,一個激靈,顫顫巍巍地翻過身來,閉著眼睛晃晃悠悠地撐在地上細聽動靜。
“活著?五天不吃奶居然還活著!”我瞪大眼睛,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做什么。小狼瑟瑟抖動著,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靈感,蹲下身子試探著“嗚、嗚、嗚……”地叫了幾聲。小狼循著聲音爬了過來。它嗅著、拱著,使勁往我懷里爬,吃力地仰起頭想舔咬我的嘴唇——小狼把我當(dāng)成了它的媽媽。
“格林”小時,灰黑色的體毛蓬松蕪雜,如蒲公英一般,仿若輕輕呵口氣就會飄然散去。與腿粗腦袋大的博美犬“狐貍”相比,它看起來似乎太需要保護。
原來,沒有自衛(wèi)能力的狼崽會本能地裝死,而這只小公狼耐性十足,一直等待著獲救的一刻。此后幾天,我每天數(shù)次用煮熟的牛奶溶化餅干喂它。它的精神也很快好轉(zhuǎn),漸漸能下地走了,只是一直在發(fā)燒。而在牧區(qū),除了我隨身攜帶的應(yīng)急藥物,沒有可救它的醫(yī)藥?;蛟S是我這幾日對小狼的憐愛打動了老人,“你把它帶走吧!”一直沉默寡言的老人終于開口,“如果能救它一命也算我們對母狼贖罪了。人和狼都是不得已啊。”后來我才從別人口中得知,現(xiàn)在草原上能見到野狼不容易,老人看見狼后很高興,逢人就說狼來過,沒想到這讓盜獵者知道了。而得知盜獵者上山投毒時,老人帶著牧民上山,差點與盜獵者打起來。但他沒能救活母狼,只抱回一窩狼崽。
懷抱這個小小的異類的孩子,我踏上了回城市的路。
回家后,我瞞過父母把小狼安置在三樓的畫室。隨著小狼逐漸長大,它所需的活動空間也增大了,這讓我意識到畫室不宜久留小狼。幾經(jīng)輾轉(zhuǎn),在同樣愛護動物的朋友亦風(fēng)的幫助下,我和小狼搬進了他家附近的一套單身公寓。最初,得知這是一只狼時,亦風(fēng)十分驚訝,認為我是“引狼入室”,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他也漸漸接受了小狼。一天,他將小狼抱在懷里。問我小狼的名字。這時我才想起還沒給它起名。一番討論后。我們決定給它起名“格林”。英文就叫“Green”,是小狼眼睛的顏色,也是草原的色彩。
在狼山,根據(jù)格林靈敏的嗅覺和強大的記憶,我們竟然在山腰的灌木叢找到了格林出生的洞穴。我在山坳對面扎下營,每天陪格林上山巡視、打獵。
格林身上有種“生長的力量”,這力量最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好奇和探尋。當(dāng)屋子里的一切讓它索然無味后。它便開始向往屋外的世界。一天,它趁我不注意跑出了門。嚇到了在樓道等候電梯的一個女人。女人怕狗,也更懼怕格林的爪子抓破她的絲襪,于是驚恐地跳起了“踢踏舞”。那舞動的高跟鞋成了“殺傷性武器”,把格林的小爪子重重地跺了一下。格林的左前爪受了傷,其中一個足趾從此缺少了一塊。待它傷好后,我便常帶它到室外玩耍。
日子過得像童謠一樣柔緩輕快,格林漸漸長大。為了安全,我打算上街時牽著格林走,但它卻怎么都不肯。哪怕磨破了爪子,磨掉了后腿的毛。甚至將命根子都磨破了一層皮,它也仍然奮力抗拒。多次嘗試后,我們終于達成“協(xié)定”:格林允許我們之間有一根繩索維系,但它要走在前面,隨自己的意愿漫步。
小野狼格林,真是叫得過來,牽不過來!
我也曾考慮將它送往動物園,但當(dāng)我看到動物園的玻璃被老狼抓花,明白了狼對自由的向往后。我實在不忍心將自己的“兒子”送進“牢房”。可誰知,長大后的格林儼然成為了一個小惡霸兼破壞專家。它經(jīng)常到小區(qū)的蓮花池抓魚吃,一次還直接搶走了別人提著的里脊肉。格林的種種行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和擔(dān)心。有人向派出所舉報了。 我們用“貍貓換太子”的辦法,找來狼狗。瞞過了派出所民警和林業(yè)部門專家,后來也只把格林帶到天臺活動,但這始終不是長久之計。
幾天后,天臺開始安裝大型霓虹燈廣告牌,格林在城市的最后一塊樂土也“失守”了。這時我想到了老林,他在“貍貓換太子”事件中幫助過我們。老林在若爾蓋草原有一個獒場,并且曾表示愿意將格林放在獒場喂養(yǎng)。當(dāng)時我聽說藏獒與狼是宿敵,就沒有多考慮。可現(xiàn)在看來,只有這個辦法了。與亦風(fēng)商量后,我決定帶著格林回草原,將它野化后放歸。
在獒場,格林和藏獒們經(jīng)過長久相處,關(guān)系很不錯,但卻產(chǎn)生了新問題:格林發(fā)出的聲音像犬,并且對獵食的興趣也越來越淡。這不利于它回到狼群生活。于是,我決定帶著它去找狼群!
幾天的長途跋涉,我們意外地在狼山山腰的灌木叢找到了格林出生的洞穴。思索良久,我在山坳對面扎了營,此后每天陪著格林上山巡視、打獵。日子像夢一樣飄過。我在營地周圍、狼渡灘、沙石地發(fā)現(xiàn)過很多不屬于格林的爪印和狼糞。直到一天看見了野狼,我才確認這里的確有狼群。
期間,一只野狼曾來過營地并接受了格林,但格林最后卻沒有選擇與它同去。盡管此后它依舊夜夜呼喚同伴,但一個多月過去,山間再無回應(yīng)。而我們的存糧也已吃光,無法應(yīng)付若爾蓋即將到來的冬天。絕望之下,我只好向亦風(fēng)求援。離開了狼山……
隨著幾場大雪降臨,若爾蓋雪原越顯厚重,格林的覓食也變得越發(fā)艱難。而冰封雪路,外面的補給也漸漸跟不上了。并且根據(jù)我的了解,今年冬季是狼群接受格林的最佳時機。我和亦風(fēng)商量,與其坐等挨餓。不如帶著格林再闖狼山。來到狼山后,我們搭建了一個簡易的觀測點,住了下來。積雪漸漸覆蓋得更深,狼山也更加荒蕪。除了在一個夜晚聽到幾聲狼嗥,我們一直沒發(fā)現(xiàn)狼群的蹤影。
在等了快兩個月的一天,我從牧民那里買來一只死羊。拖到了離觀測點百米之外的雪地上。沒想到這只死羊竟然引來了一只狼,我們很高興終于見到了格林的同伴。接下來的幾天,小屋子成了野狼們的“熱門景點”。清晨起來,我們總會在雪地上發(fā)現(xiàn)不少野狼的足跡。
這一晚,星空明朗。當(dāng)我們準備入睡時,一聲狼嗥劃破天際。不久,山上響起了狼族的“集結(jié)號”。格林在月光下的剪影也一陣狂烈地顫抖,許久后它終于張開嘴回應(yīng)。但它幾次發(fā)出的叫聲,都與真正的狼嗥差別很大。時間靜靜流逝。就在我和亦風(fēng)擔(dān)憂狼群不接受格林時,一聲蒼老而親切、略帶沙啞的狼嗥響起。格林急忙回應(yīng),并向發(fā)出聲音的地方跑去,瞬間沒入黑暗中……我和亦風(fēng)屏息靜待,而格林卻一夜未回。
第二天早晨,格林回來了,抱著我和亦風(fēng)的臉親熱。過了一會兒,它引著我們往狼山走去。我們也正想看看昨晚格林和狼群到底去了哪兒。但當(dāng)我們回到小屋時。卻發(fā)現(xiàn)至少有三匹狼來過這里。
格林的血液里天生流淌著對自由的向往,一到晚上,它就特別精神,四處游走。偶爾,我能看見恪林在小屋不遠的一個雪窩子里埋下它夜晚捕捉來的存糧。
夜色彌漫,遠處的村落偶爾傳來隱約的鞭炮聲,我和亦風(fēng)才想起今天是除夕。午夜時分,格林慢慢起身,狼脊背滑過我的指尖,它默默地走出了小屋?;睦浼澎o中,一聲狼嗥響起。我的心頓時蒼涼起來。一會兒。不遠處一聲洪亮的狼嗥猛然響起,與格林遙相呼應(yīng)。在亦風(fēng)收集的狼谷錄音中,我曾聽過這種音調(diào),這是狼王接納家族成員的聲音。接著,附近幾座山上都傳來了狼嗥。
我和亦風(fēng)走出小屋,坐在冰天雪地中感受這一生僅有一次的不一樣的除夕夜。
少頃,格林回頭望了一眼。終于從深深的雪中拔出一只前肢,邁出了走向狼群的第一步……
李微漪 四川成都人,80后畫家、作家。出版有長篇紀實小說《重返狼群》。此書同名紀錄片于2017年在全國公映。目前,她致力于為若爾蓋草原的野生狼群建立保護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