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從生物學上看,面孔是臉的自然特征;從社會學上講,面具是臉在具體語境中的自我保護膜。隨著對社會的日久浸淫,人們已經(jīng)清楚地將自己的臉分為面孔和多重面具了。對于面孔的各種各樣的人為修飾,顯現(xiàn)出社會時尚與風范的變遷,但是,伴隨心計的繁復,生物意義上的面孔越來越淡薄,社會學意義上的面具則越來越復雜和世故,這就出現(xiàn)了一個悖論:并不是表情越復雜就越難以捉摸,而是面龐作為語言的特征正在無限接近地還原內(nèi)心的抽象意義。與口頭語言不一樣的是,臉和面具成了第一容器。
這里應該指出,在我的研究中,臉、面孔、面具的內(nèi)容是不一致的,后兩者屬于臉的兩個子系統(tǒng)。體制面孔體現(xiàn)了其自然屬性,包括:紅光滿面、滿面春風、英武、濃眉大眼等等泡沫詞匯;體制面具體現(xiàn)抽象表征,包括:紅臉、黑臉、花臉、女臉、紙臉、鬼臉等等能指詞語。所以,體制臉包括了體制面具以及體制面孔,為了與習俗說法合拍,這里就以體制臉作為其全稱。
時代在“與時俱進”中轉(zhuǎn)換機制,它同樣改變著體制中人的面龐構造。以前,我們印象中有關體制臉的具象來自漫畫式的影視作品:某個作為反面教員的官僚或者貪污分子,腹部鼓起如孕婦、X型的短腿邁動四方步,嘴里反復念叨著“這個這個”上百次。這些必要的情境可以呼喚出一張統(tǒng)一制式的臉:頭大、癡肥,顏色紅如不大正常的豬肝,目光具有守株待兔的優(yōu)越特征,鼻翼寬大、脂肪以墜落的態(tài)勢在下頜處極大地縮短著脖子與鎖骨的距離,整個造型遠離文字、技術和思想,但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自負和無辜的堅硬,以定型劑的作用控制著他們的面部肌肉。這就使他們平時很難松弛地發(fā)出“啊、哦、哈”等音節(jié),而習慣發(fā)出別扭的仄聲。
記得我的同鄉(xiāng)李宗吾在《厚黑學》里只是一味地強調(diào)“厚臉”, 好像片面和粗枝大葉了些。這些對職場中人妖魔化的手法,之所以得到了眾人的認可,主要在于這些官人體現(xiàn)出了與技術官僚時代完全不同的面部特征以及精神氣韻,他們成了封閉、無知、僵化、貧窮的代言人。
我到稅務部門去辦事,也還隔了一扇鋼條窗戶。鋼條的嚴密分解和模糊了他們臉部的光,變成一團亂舞。于是,這張臉一直在我記憶里晃動,它經(jīng)常出現(xiàn)奇怪的挪位和橫移,準確點說是一種漫漶,就像墨汁在宣紙浸出的痕跡。比如,我經(jīng)常把某個局長、股長的面容與之相混淆,因為我從上面感到了一種熟悉的東西,覺得他們具有一種血緣的親和性。理智告訴我這種聯(lián)想是毫無根據(jù)的,但我總要犯這個低級錯誤,看見局長喊別人是股長,弄得他們很不高興。
權力具有組合一張臉的功能,它可以把美麗或者丑陋的輪廓集合起來,重新賦予其體制的生理規(guī)律和精神節(jié)奏。比如,隨著閱歷的深入,一個在體制中浸淫了多年的老同志,他的面容逐步向女性化轉(zhuǎn)向,顴骨的力度收縮了,眼袋的水腫賦予了面具一種慈祥的暫時特征,一旦他們進入會議或者文件或者面對陌生人,多年培訓出來的能力是技癢難耐的,很容易沖破年齡的阻擋而斷然翻臉。從這個側(cè)面體現(xiàn)了體制的整容技術和對臉的終身命名。他們的表情就定格在自己感覺到的那個水平線。至于紅光滿面、神采奕奕、不怒自威、炯炯有神、健步登上主席臺、揮舞巨手之類,都是不得已的作秀之舉。這是因為,置身金字塔頂巔的法老具有行使遮蔽的職能。
以至于后來,別人為我介紹一個女朋友時,我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蹤跡,就像老朋友一樣。她身體后挪,制造距離,然后俯視著,還混合了女臉固有的矜持,她聲音沒有起伏地告訴我,她在管理一個科室,有房子、車子、兒子,我深情地笑出了聲音,可能讓她感到有些歇斯底里。
如果我想找一個類比形象,一些新聞節(jié)目主持人那標準的“新聞臉”一直讓我難以忘懷。如果說新聞是形象的,那么其造型展示,沒有比她們更般配的了。嚴肅認真、一絲不茍、輿論導向、新聞的真實性等等新聞要素,在他們的臉譜上逐一挪移,并伴隨著猩紅的口唇,深情譜寫著發(fā)聲史。即使你不聽他們的口語,看看他們的臉,就明白內(nèi)容了。我想,這恐怕也體現(xiàn)了電視臺為聾啞人考慮的苦心:看看那張臉,就可以推測播出的內(nèi)容。
在這里,我沒有說什么天下烏鴉一般黑之類的胡話,我還沒有如此幼稚,還有白烏鴉嘛,制度自然要執(zhí)行指令以維護機器的運轉(zhuǎn)。身份到臉為止。我只是說,職場中人的表情一點也不復雜,寫在臉上,遮蔽是毫無意義的。
(摘自《媚骨之書》東方出版社 圖/黃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