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一
宋徽宗趙佶《瑞鶴圖》里的天空,并不能稱作天青色。那是一種幽藍,深邃、迷離,具有夢幻特質(zhì)的色彩。年輕畫家韋羲說:“我們有一種誤解,以為中國繪畫里的天空就是水墨畫的留白,其實古人畫天空,也曾滿滿地涂上明麗的藍色,很寫實的,就像西方的油畫和水彩畫?!奔偃缯f范寬是“第一位以‘點來思考宇宙整體的畫家”,那宋徽宗就應(yīng)當(dāng)是以“塊”來映現(xiàn)內(nèi)心世界的畫家,他的許多作品,都突出著大面積的色體,如《雪江歸棹圖》里的皚皚雪峰、《祥龍石圖》里的扭曲石面,那種面積感與立體感,平衡有度,好像是在畫油畫?!度瘊Q圖》里,他居然以一種特立獨行的藍,為天空作大面積的平涂。那種藍,不似他的學(xué)生王希孟《千里江山圖》那樣明媚和跳躍,讓古老的群山煥然一新,而是一種更穩(wěn)定、含蓄的藍,一如他喜愛的汝窯天青。
畫家宋徽宗,對色彩有非凡的感受力,使用起來也格外大膽。他是繪畫里的帝王,敢肆意妄為,他的造詣也因這份狂妄而成就。他有一套屬于他自己的色譜,遠比他的官僚系統(tǒng)更加細致和縝密。那是獨屬于他的話語體系,別人并不容易輕易介入。在他心里的青色,就不知分了多少種,以至于當(dāng)他把夢里所見“雨過天青云破處”選作制瓷的色標(biāo)時,不知道有多少燒瓷工匠被這句圣旨雷倒,因為誰也說不出,這“雨過天青云破處”到底是什么顏色。
二
所幸在今天的故宮,存著一件宋代汝窯天青釉弦紋樽,讓我們在千年之后,看得見宋徽宗最愛的顏色,而不至于像當(dāng)年的瓷工,對著“雨過天青云破處”的御批,不知所云。
沒有什么器物比唐三彩更能代表大唐熱烈、奔放的性格,也沒有什么器物比汝窯瓷器更能代表北宋文人清麗、深邃的氣質(zhì),一如這件天青釉弦紋樽,雖是仿漢代銅樽造型,但它不再像青銅器那樣,以張牙舞爪的裝飾紋樣吸引眼球,而是以瓷釉作為美化器物的介質(zhì),色澤清淡含蓄,胎質(zhì)細膩,造型簡潔脫俗,釉面上分布著細密的裂紋,術(shù)語叫開片,俗稱蟹爪紋或冰裂紋,那是由于胎、釉膨脹系數(shù)不同而在焙燒后冷卻時形成的裂紋,汝窯瓷器在燒成后,這樣的開裂還會繼續(xù),這使汝窯瓷器一直處于細小的變化中,似乎器物也有生命,可以老出皺紋。
唐的氣質(zhì)是向外的、張揚的,而宋的氣質(zhì)則是向內(nèi)的、收斂的——與此相對應(yīng),宋代的版圖也是收縮的、內(nèi)斂的,不再有唐代的輻射性、包容性。唐朝的版圖可以稱作“天下”,但宋朝只據(jù)有中原,北宋亡后,連中原也丟了,變成江南小朝廷,成為與遼、西夏、金并立的列國之一。唐是向廣度走,宋則是向深度走。正是由于唐代有廣度,使佛學(xué)發(fā)展,刺激理學(xué)興起,才使宋有了深度。這變化反映在詩詞、繪畫上,也反映在器物上,所以,“晚唐以降,青綠山水盛極而衰,水墨山水取而代之,好比是絢爛的唐三彩隱入時間深處,天青色的宋瓷散發(fā)出形而上的微光”。
唐宋兩代都是充滿想象力的朝代,唐人的想象力通過對外部世界的好奇來體現(xiàn),玄奘《大唐西域記》、段成式《酉陽雜俎》,無論紀(jì)實、述異,其經(jīng)驗之獨特,都是空前絕后的;但唐人的想象力無論怎么膨脹,也抵不過宋人,因為唐人的世界再博大,也是“實”的,而宋人的世界,則是“虛”,是“空”,是“天青”,是“留白”,是“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宋人以“無色”代替“五色”,以“無象”容納“萬象”,因此,他們的世界,更簡單也更復(fù)雜,更素樸也更高級,那“留白”“無象”中,收留著萬古的光陰,也裝得下喜馬拉雅山,所以蔣勛說:
“從顏色的紛繁中解放出來,宋元人愛上了‘無色。是在‘無處看到了‘有;在‘墨中看到了豐富的色彩;在‘枯木中看到了生機;在‘空白中看到了無限的可能?!?/p>
宋代的氣質(zhì),不張揚,卻高貴,這種低調(diào)的奢華,在汝窯瓷器上得到了最切實的表達。
到金代,著名理學(xué)家、文學(xué)家和書法家趙秉文《汝窯酒樽》詩,依然可以窺見天青之美:
秘色創(chuàng)尊形,
中泓貯綠醽。
縮肩潛螟蜓,
蟠腹?jié)q青寧。
巧琢晴嵐古,
圓嗟碧玉熒。
銀杯猶羽化,
風(fēng)雨慎緘扃。
這詩中,將汝窯之色,稱為“秘色”。
而“晴嵐”,說的就是天青色。
我的同事呂成龍先生說,欣賞汝瓷頗似讀蘇軾所作婉約類詞,“明月”“青天”“芳草”“綠水”“春雨”“小溪”等蘇軾詞中用過的詞語不斷映入腦海。宋人張炎《詞源》曰:“東坡詞如《水龍吟》詠楊花、詠聞笛,又如《過秦樓》《洞仙歌》《卜算子》等作,皆清麗、舒徐,高出人表?!比绻f蘇軾的詞“高出人表”,那么汝窯青瓷則高出宋代諸窯,堪稱當(dāng)之無愧的“宋瓷之冠”。
三
但是有一點需要注意,就是宋代藝術(shù)家在構(gòu)建空靈、無色、抽象的形而上世界時,并沒有遺棄形而下的日常生活,而是相反,讓藝術(shù)在日常生活中長驅(qū)而入、單刀直入,甚至無孔不入。在宋代,藝術(shù)向生活領(lǐng)域大幅度推進,與每個人的生命密切相融。以汝窯瓷器而論,它的器型,除了天青釉弦紋樽這樣的三足樽,還有盤、碗、洗、瓶、盆、碟等,大多應(yīng)用于日常生活,而不是像商代青銅器那樣,陳列于隆重的盛典場合。只不過每一種器型,都會呈現(xiàn)出多元的變化,比如瓶,就分化出梅瓶、玉壺春瓶、膽瓶、槌瓶等多種形式,或作酒具,或作插花具,點映著宋人“瓶梅如畫”的優(yōu)雅趣味。
故宮博物院藏南宋劉松年《四景山水圖》冊頁,有一個文人書房,書案上就擺放著膽瓶與香爐。朱淑真寫:
獨倚欄桿黃昏后,
月籠疏影橫斜照。
更莫待,笛聲吹老。
便須折取歸來,
膽瓶插了。
它們是日常生活的道具,是生活中最親切的那一部分,只不過在今天,我們無法想象用一件汝窯天青釉蓮花式溫碗,來盛飯喝粥。
在宋代的物質(zhì)高峰中,汝、官、哥、鈞、定五大名窯脫穎而出,出產(chǎn)瓷器“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尤其以“汝窯為魁”,并且被皇室獨重,正是依托于宋代的“生活藝術(shù)化”潮流。在宋代,一個人精神上的自我完成,不是在內(nèi)心深處隱秘進行,而是與舉手投足、吃喝拉撒的日常生活無縫銜接。外在的一切,不過是內(nèi)在的可視部分而已。
我們今天的許多生活品位,雖不是宋人的創(chuàng)造,卻是在宋代定型的,比如花、香、茶、瓷,在這些物質(zhì)中,宋人寄寓了靜觀沉思的精神理念,而汝窯各種器型的發(fā)展,正是依托于花道、香道、茶道,向生活的深處挺進。
除此,宋人在衣飾、家具、房屋、庭園、金石收藏與研究等方面,也都達到極高的高度。那是中華文明中至為絢爛的一頁。而汴京,業(yè)已成為帝國的文化中心,繪畫、書法、音樂、百戲、文學(xué),皆進入巔峰狀態(tài)。明代學(xué)者郎瑛在《七修類稿》中發(fā)出這樣的感慨:
今讀《夢華錄》《夢粱錄》《武林舊事》,則宋之富盛,過今遠矣。
所以,鄭騫先生說,“唐宋兩朝,是中國過去文化的中堅部分。中國文化自周朝以后,歷經(jīng)秦漢魏晉南北朝,逐步發(fā)展,到唐宋才算發(fā)展完成,告一段落。從南宋末年再往后,又都是從唐宋出來的。也就是說,上古以至中古,文化的各方面都到唐宋作結(jié)束。就像一個大湖,上游的水都注入這個湖,下游的水也都是由這個湖流出去的。而到了宋朝,這個湖才完全匯聚成功,唐時還未完備。”
四
吊詭的是,含蓄清淡的宋代藝術(shù),一方面輝映著宋代士人的高古清雅的精神氣質(zhì),另一方面又滋生出宋代帝王對物質(zhì)的迷戀與驕縱,像宋徽宗,就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戀物癖患者,對汝窯的熱情,也勢不可擋。我們今天能夠見到的汝窯瓷器,大多燒造于宋徽宗一朝,那是汝瓷燒制的高峰,燒造也不計成本,為了達到理想的天青色,甚至以瑪瑙入窯。這全賴于宋代汝州的瑪瑙礦藏,宋代杜綰《云林石譜》記:“汝州瑪瑙石出沙土或水中,色多青白粉紅,瑩澈少有紋理如刷絲……”查《宋史》可知,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提轄京西坑冶王景文奏,汝州青嶺鎮(zhèn)界產(chǎn)瑪瑙”。
就在景文上奏瑪瑙消息的這一年,擅踢足球(蹴踘)的殿前指揮使高俅官拜太尉,擢升為武臣階官之首,十年后,北宋亡,汴京被金軍血洗,宋徽宗被綁赴北國。
因為金人不踢足球,金人只玩馬術(shù)。
宋朝的上半時輸?shù)煤軕K,連皇帝都被紅牌罰下,進入下半時,皇帝的積習(xí)依舊未改,可見遺傳的力量多么強大,而汝窯瓷器,竟然成了行賄者的首選。宋徽宗的兒子宋高宗趙構(gòu)有一次到張俊府上玩耍,張俊一次送他十六件汝窯瓷器,這事被南宋人周密記在《武林舊事》里。
張俊,著名南宋將領(lǐng),曾在金軍面前威風(fēng)八面,讓金兀術(shù)尿褲子,與岳飛、韓世忠、劉光世并稱南宋“中興四將”——故宮博物院藏《中興四將圖》,可見他的身影,卻在皇帝面前裝孫子——為拍宋高宗馬屁,他不僅與秦檜合謀誅殺岳飛,而且在紹興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秋天大擺筵宴,留下中國餐飲史上最豪邁的一桌筵席。他貪婪好財、巧取豪奪,家里的銀子鑄成一千兩(五十公斤)一個的大銀球,小偷都搬不走,所以名叫“沒奈何”,這智慧,比起今天用別墅藏鈔票的貪官,不知高出幾籌。張俊送給宋高宗的這十六件汝窯瓷器,是古代文獻對汝瓷記錄的最奢侈的一筆,這十六件瓷器分別是:
酒瓶一對、洗一、香爐一、香合(盒)一、香球一、盞四只、盂子二、出香一對、大奩一、小奩一。
即使在宋代,它們也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如南宋周輝《清波雜志》中所說:“汝窯……唯供御揀退,方許出賣,近尤難得?!钡浇裉?,更是珍貴到了全世界只有七十多件。在那一刻,宋高宗的眼里一定放了光。那眼光里,看得見雨過天青,參得透青出于藍勝于藍。
五
汝窯天青釉,與《瑞鶴圖》里的幽藍天空雖然不是同一個顏色,但它們代表宋徽宗趙佶對天空的某種依戀,因此,它們是自由的顏色,代表著宋徽宗對飛翔、速度、無限的渴望。
卓絕的藝術(shù)正是有賴于這樣的自由才能完成,但對于皇帝,所有任性飛奔,都將引發(fā)災(zāi)難性的后果。比如宋徽宗,對物色的敏感、對物質(zhì)的激情,反而使他對國家日漸麻木,終于,他為物欲所圍困,他的藝術(shù)王國,也像這瓷器一樣不堪一擊。
在金人的土地上,他手里只剩下粗糙的飯碗。雨過天晴時分,不知他是否會想念些什么。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