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早期佛教座椅與拏具圖像探源①

張 晶（華東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上海 200062）

公元1世紀，佛教傳入中國后，在環(huán)境營造、建筑、家具、器物、服飾等各方面滲入，中國的語言、文字、生活習慣以及視覺表現(xiàn)符號和紋樣中，都能顯示出佛教潛移默化之影響。佛教倡導對精神世界的追求，摒棄世俗的物質世界的享樂，不執(zhí)著于物質世界光怪陸離的虛幻。佛教初期，并沒有對佛陀的偶像崇拜和供奉。但是發(fā)展到一定時期，便不得不借助物質載體和視覺形態(tài)來造像和傳播教旨。在中國，僧人與民眾以及倡導佛教的帝王與貴族將信奉的虔誠，化為豪奢的宗教供奉與華麗的裝飾，以呈現(xiàn)佛陀之尊貴。莊嚴佛陀和供養(yǎng)僧人都少不了各種物質載體。

佛教產(chǎn)生于印度，經(jīng)過陸路和海路等多種路徑逐漸進入中國。在佛教早期的圖像傳播和表現(xiàn)中，自然而然帶有印度生活的印記。中國商、周、秦、漢以來的起居生活，注重禮儀等級，采用的是以筵席和主席為中心的席地而坐的跪坐方式，相應使用低矮的案、幾等室內用具，這樣的生活方式相延千年。中國人由席地而坐轉向垂足而坐的發(fā)展轉變發(fā)生于魏晉南北朝，成熟于隋唐。這一轉變正是佛教東傳進入中國的第一個發(fā)展階段，與佛教的演進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當然其中也不乏草原游牧民族和外來文化生活方式的伴隨式影響，多種因素共同作用下產(chǎn)生的根本性轉變，其中佛教的教義、儀軌和僧人的傳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印度本土的生活方式自然而然地滲透于佛教藝術之中。中國佛教圖像和經(jīng)籍中出現(xiàn)的高坐具，有高座、座椅、繩床、筌蹄等多種式樣，其來源幾乎都與印度有關。各種坐具依據(jù)就座者身份地位與儀軌而有所分別。其中佛陀前世的供養(yǎng)以及象征多會采用座椅，以轉輪王為代表的帝王就坐于御座，菩薩則垂足坐于筌蹄，而僧侶比丘們禪坐于繩床，其中以座椅最有代表性。

一、印度世俗生活帶入佛教的座椅圖像

椅子類家具的歷史很悠久，在埃及、希臘、羅馬、西亞和印度的早期圖像中都可見椅子。這些地區(qū)的高坐具發(fā)展都較中國出現(xiàn)早。埃及使用椅子的歷史最早，受其地緣關系的影響，臨近的希臘與羅馬、西亞先后也出現(xiàn)椅子。[1]亞歷山大大帝東征至印度，印度河流域也出現(xiàn)了椅子。[2]（圖1、圖2）

圖1 圖坦卡蒙寶座公元前1300年埃及國家博物館藏

圖2 石碑上雕刻的希臘克里斯莫斯椅公元前400年

印度早期無佛像時代，往往采用象征物和故事來表現(xiàn)佛陀。佛陀的存在會以象征物的形式表現(xiàn)，佛塔、法輪、菩提樹、金剛座、腳印以及三寶標等圖像是佛陀釋迦牟尼的象征。除了象征物，還會通過佛本生故事和佛傳故事來講述關于佛陀前生的事跡。至于真正的佛陀本尊偶像出現(xiàn)稍晚，是在前兩者的基礎上誕生的，所以佛陀的形象，自然免不了會帶有人間氣息和世俗生活的印記。早期佛教藝術圖像表現(xiàn)中，空椅座也是佛陀的化身和供養(yǎng)圣物的載體。通過座椅高度和華麗的裝飾來彰顯身份等級的尊貴和至高無上。在佛像產(chǎn)生之前的早期佛教中，座椅圖像可見多處，其來源就是生活實物的描摹。古印度有著嚴格的種姓制度，以佛陀為代表的剎帝利屬于貴族階層。象征佛的座椅不是一般等級的坐具，往往是帝王御座的轉化。帝王的御座和佛陀的寶座在初期表現(xiàn)圖像中，相互借用，世俗物品經(jīng)過描繪者的轉化呈現(xiàn)在佛教故事中，兩者很難區(qū)分。

圖3 座椅中的國王公元前2-1世紀巴爾胡特欄楯石雕印度加爾各答博物館

圖4 “降魔成道”圖座椅中的王子公元前2-1世紀印度桑奇大塔

圖5 椅子中的國王與三個女人印度菩提伽耶大塔欄楯公元前2-1世紀

圖6 座椅中的愛侶陶塑公元前2世紀左右印度德里博物館

公元前2世紀至1世紀是佛教形成的初期階段，佛塔是這一時期最主要的信仰載體。早期佛教的重要遺存巴爾胡特（Bharhut）、桑奇（Sanchi）和菩提伽耶（Bodhgaya）三處的佛塔欄楯雕刻，是無佛像時期的藝術代表。[3]三處佛塔浮雕圖像中均有座椅圖像的描繪。巴爾胡特大塔欄楯石雕藏于加爾各答印度博物館，塔浮雕南翼上描繪了摩訶提婆國王倚坐于一多節(jié)旋腳座椅中（圖3）。桑奇大塔北門橫梁的“降魔成道”雕刻圖像中，魔王一側的一位貴族一手搭靠背倚坐于椅中，雙腿呈現(xiàn)出一盤起一自然下垂的“游戲坐”姿態(tài)（圖4）。[4]早期的印度世俗生活中，尊貴者使用帶有靠背和扶手的多節(jié)的圓旋腳椅子或者高座，椅座下多有承足腳凳（圖5）。座椅顯然是王侯和貴族的專用物品，彰顯其身份地位高貴，因此在描繪佛傳故事時，剎帝利出身的釋迦牟尼便被渲染出宮廷生活的色彩。德里博物館藏有一件公元前2世紀左右巽加王朝的陶塑，刻畫在鮮花簇擁中的一對在座椅中的愛侶（圖6）。

后來，帝王貴族的寶座與金剛座逐漸互換，也成為佛教中重要的象征物，空座椅往往象征佛陀本身，座椅上供養(yǎng)佛塔則象征佛陀的涅槃。正如日本學者宮治昭所言：“佛陀是王者和圣者的兩種相互矛盾的形象的統(tǒng)一，而且讓人感受到了兩者巧妙的意趣”。[5]

古印度的貴霜時代盛期，北方佛教藝術的兩大流派犍陀羅派（Gandhara school）和秣菟羅派（Mathura school）與南印度的安達羅國（Andhrd Pradesh）的阿馬拉瓦蒂派（Amaravati school）并稱早期印度三大佛教藝術流派。[6]印度南部安得拉邦早期遺跡阿馬拉瓦蒂大塔，始建于公元前2世紀，公元2至3世紀擴建與重修。公元2世紀的古風期覆缽塔雕刻飾板上方，①依據(jù)王鏞先生劃分，阿馬拉瓦蒂雕刻分成四期:第一期古風時期約在公元前2世紀；第二期過渡時期約在公元100年左右；第三期成熟期約在150至200年；第四期風格化時期約在200至250年。見于《印度美術》，第141-151頁。其中一個場景中雕刻有橫梁靠背的扶手的空寶座，寶座有節(jié)狀圓形腿，寶座后有法輪以及阿育王柱，這一圖像意味著佛陀的存在（圖7）和無上的法力。

1至3世紀的犍陀羅和秣菟羅佛教藝術中，佛傳故事和涅槃題材中座椅也常常出現(xiàn)，樣式和表現(xiàn)都延續(xù)早期的特征。犍陀羅的座椅常常出現(xiàn)在“供養(yǎng)佛發(fā)”的故事中，座椅和椅座上供養(yǎng)的敷巾都象征出家落發(fā)之前的悉達太子，供諸神膜拜。座椅由于受到希臘、羅馬文化的影響，帶有更多的西方坐具特征。椅腿裝飾更趨華麗，有承足凳，椅背高大平直，沒有出頭，沒有阿瑪拉瓦提座椅兩頭的上翹弧彎（圖8）。

圖7 空寶座石雕印度阿馬拉瓦蒂大塔公元2世紀

圖8 佛發(fā)供養(yǎng)石雕巴基斯坦白沙瓦博物館1-3世紀

二、印度本土佛座拏具圖像的確立與流行

大約公元1世紀，大乘佛教在南印度地區(qū)興起。[7]以佛陀為中心的偶像崇拜，逐漸代替了樸素的原始象征信仰。藏于印度馬德拉斯博物館的阿馬拉瓦蒂2世紀石灰石圓形浮雕“供奉國王”，年輕的國王坐于華麗寬大的座椅中，后宮佳麗簇擁周圍，座椅扶手兩側有立獅裝飾（圖9）。阿馬拉瓦蒂佛教大塔在3世紀進行重建，優(yōu)美又極富韻律感的雕刻顯示其輝煌的藝術成就。在大塔橫欄一組雕刻中，中央的寶座上放置的窣堵波（Stupa）（佛塔）象征著佛陀涅槃，寶座后部描繪三位一組的龍王那伽（Nagaraja）前來禮拜佛陀的場景。雕刻畫面中，一把四出橫梁和扶手的寶座樣式非常獨特，代表了流傳于印度南部地區(qū)的一種座椅樣式，其圖像構成對后期佛座裝飾產(chǎn)生深遠影響（圖10）。這種座椅帶有扶手和靠背，椅子腿部有圓腳裝飾，椅背橫梁有出頭。值得注意的是，椅子的背屏上描繪左右對稱的紋飾，四出頭椅背橫梁和扶手，均雕刻張口鼻上翻的摩羯魚（Makara）裝飾，摩羯身體則與橫梁扶手連為一體。在兩側摩羯魚的下方出現(xiàn)了托舉力士和直立的張牙舞爪的類似獅子或獸的圖像，雖年久毀損，圖像細節(jié)不清，但是仍可辨識出基本構成和形態(tài)。類似的同一時期雕刻座椅圖像，印度東部的加爾各答博物館也藏有一塊，其內容描繪的是佛陀誕生前的兜率天宮說法，其中佛陀呈菩薩像跏趺坐于中央寶座。寶座四出頭處亦雕刻摩羯，扶手左右站立雙獸，椅背支撐上也雕有雙獸（圖11）。

圖9 供奉國王印度阿馬拉瓦蒂大塔石雕公元2世紀印度馬德拉斯博物館

圖10 禮拜佛陀石雕印度阿馬拉瓦蒂大塔公元3世紀

圖11 佛陀說法石雕印度阿馬拉瓦蒂大塔公元3世紀

圖12 說法圖度卡爾利石窟公元2-5世紀

印度西南部的馬哈市特拉邦浦那地區(qū)卡爾利石窟（Karli Caves）第8窟，是印度2世紀之前開鑿的一座規(guī)模較大的支提窟。石窟壁面雕刻說法圖，佛陀坐具也可見摩羯、童子與雙獅（圖12）。這種特殊樣式的坐具在阿馬拉瓦蒂早期公元前的佛傳故事中未曾出現(xiàn)，既可以認為印度2、3世紀以來，伴隨著佛陀偶像崇拜，開始出現(xiàn)的坐具裝飾。此時座椅上的摩羯形象已經(jīng)定型，直立獸形態(tài)也比較明確。摩羯是印度神話中長鼻利齒、魚身魚尾的水中怪獸?！斗ㄔ分榱帧分忻枋龅哪︳蔀椤把廴缛赵拢侨缣?，口如赤谷”。[8]

圖13 佛陀說法印度阿旃陀石窟第6窟公元5-6世紀

公元5至6世紀，在印度笈多王朝的地域范圍內，尤其是印度的南部眾多石窟寺中都能找到類似動物組合樣式的圖像。印度南部的瓦加塔格王朝統(tǒng)治時期，阿旃陀石窟（Ajanta Caves）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開窟活動，留下了大量精彩絕倫的雕刻和壁畫。開鑿于此時期的阿旃陀第6窟、第15窟、26窟等諸多石窟中，都有關于佛座背屏動物的描繪，其基本構成是椅背雙摩羯加雙獸（獅羊或獅馬）的基本樣式，摩羯的表現(xiàn)更加細致與繁復，長鼻類象，翻卷上揚，或口吐長頸尖喙的鳥頭，或者口銜垂穗流蘇。而在雙獸周圍出現(xiàn)嬉戲和騎跨的童子（圖13）。在5世紀北方的薩爾納特（Sarnath）（鹿野苑）雕刻中，座椅上的拏具圖像已經(jīng)非常清晰，直立雙獸和雙摩羯為構成的基本內容，由于笈多王朝進入佛教藝術全盛期，有日本學者也將此樣式稱為“笈多式背屏裝飾”（圖14）。[9]

佛座椅上的動物相關式樣，后世稱為拏具，最詳實確切的稱呼來自于清代的《佛說造像度量經(jīng)解》，其中記載：“有云六拏具者。一曰伽噌拏，華云大鵬，乃慈悲之相也。二曰布啰拏，華云鯨魚，保護之相也。三曰那啰拏，華云龍子，救度之相也。四曰婆啰拏，華云童男，福資之相也。五曰舍啰拏，華云獸王，自在之相也。六曰救啰拏，華云象王，善師之相也。是六件之尾語，俱是拏字，故曰六拏具?！?由此解釋得知，直至清代，在佛座椅靠背的此類裝飾被稱為拏具，①清工布查布于乾隆7年（1742年）譯《佛說造像量度經(jīng)》一卷，收于卍續(xù)藏第八十七冊。后又撰寫《佛說造像量度經(jīng)引》、《造像量度經(jīng)解》、《造像量度經(jīng)續(xù)補》，均收于大正藏第二十一冊。六拏具見于《大正藏》卷二十一，第945頁。其中包含六種物象，有大鵬金翅鳥、鯨魚、龍、童男、獸、象。

圖15 彌勒說法圖隋敦煌405窟

圖16 西安寶慶寺七寶臺石刻唐東京國立博物館

三、印度佛座拏具圖像的在中國的傳播

在中國，南北朝時期的佛教圖像中還未見此類坐具裝飾。直至隋唐時期，佛教石窟雕塑和壁畫上開始出現(xiàn)了類似圖像，其來源顯然是印度。佛經(jīng)和相關典籍中關于此圖像的相關記載甚少，《佛本性集經(jīng)》中敘述佛陀降魔時，提到各種妖魔呈現(xiàn)種種異形，“或乘白象，或復騎馬，或乘駱駝，水牛犀牛諸車乘等，四面云集?！盵10]《佛所行贊》也提到魔眾的各種形態(tài)：“豬魚驢馬頭，駝牛兕虎形，獅子龍象首，及余禽獸類”，[11]因此可以推測，這一類動物都是佛陀俘獲歸降于其座下的眾魔象征，以此印證佛法之無邊法力?！镀召t菩薩說證明經(jīng)》中也有如下描述：“上有轉輪座，轉輪座上有諸天伎樂長鳴呼吹，簫笛箜篌琵琶繞銅缽，獅子及白象，鳳凰及麒麟”。[12]從這些記載中轉輪寶座上的動物與實際圖像表現(xiàn)相類似，可作為佐證。

圖18 優(yōu)填王造像龍門惠簡洞西壁唐

一般意義上多認為，六拏具是密宗產(chǎn)生的一種莊嚴飾，其發(fā)生形成較晚，殊不知在印度本土2-3世紀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此類圖像樣式。5世紀左右，笈多王朝時期，此類圖像成為較固定的樣式，在印度廣為傳播。中國佛教受到印度笈多風格影響，出現(xiàn)此類裝飾是在隋唐時期。目前中國所見最早的拏具圖像是敦煌隋代405窟壁畫《彌勒說法圖》，主尊佛陀背后拏具為摩羯、獸（獅羊）構成，中間穿插有四位擎舉半裸力士（圖15）。山西西安寶慶寺石雕,②寶慶寺雕刻是武則天于長安三年（703年）在長安光宅坊光宅寺所建七寶臺上的莊嚴圖像，后被轉移到長安安仁坊的寶慶寺。20世紀初雕刻大部分流失海外，現(xiàn)藏于美國、日本多家博物館，國內尚存7塊。是唐代武周長安三年的敕建的七寶臺莊嚴圖像。其中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收藏15塊，均是唐代楊思勖施錢鐫刻，有2塊備拏具圖像，雕刻摩羯和長著鳥頭的獸，在佛像的頭部幡蓋還出現(xiàn)了共命鳥（圖16）。盛唐以來，在兩京地區(qū)和四川地區(qū)的石窟造像中，多見拏具圖像（圖17）。③參見溫玉成《龍門唐窟排年》，載《中國石窟龍門石窟》（二），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196頁，第206頁,；李文生《我國石窟中的優(yōu)填王造像》，《中原文物》1985年第4期，第102-106頁；巴中市文物管理所《巴中西龕石窟調查記》，《文物》1996年第三期；巴中市文物管理所《巴中石窟》，巴蜀書社，2003年，第67頁。龍門石窟和鞏縣石窟諸多優(yōu)填王像背屏上為摩羯、獸、童子三類圖像（圖18）。四川地區(qū)唐代石窟中的拏具圖式更加復雜，除了常見的摩羯和獸，還加入了童子與大鵬金翅鳥。

圖19 甘肅馬蹄寺北窟第7窟造像的背屏拏具圖像元

圖20 居庸關永明寺過街塔基門券上的五拏具元

圖21 甘肅武威西夏雜木寺石窟中佛座拏具

羅世平先生認為：“拏具圖樣施用于倚坐彌勒佛像和毗盧佛像上，一方面說明初唐時期四川及兩京地區(qū)佛教具有顯密雙修的特點，一方面則提供了這類圖像由印度傳入的大致情形，玄奘由印度賚來的優(yōu)填王像實際上成為中國六拏具圖像依憑的原始圖樣”。[13]而姚崇新認為：“六拏具本屬顯教造像系統(tǒng)，似與密教無關，后來被密教吸收，作為自己的裝飾具，并逐漸固定了下來”。[14]通過研究可以肯定，中國的拏具圖像來源于印度。在印度，優(yōu)填王造像是佛像造像的發(fā)端，隨著法顯、玄奘等取經(jīng)僧的歸來，中國也開始模造佛像，造像來源始自印度。誕生于印度的拏具圖像，成為倚坐彌勒佛最為常見的背屏樣式。隨著優(yōu)填王瑞像在中國的流傳，兩京地區(qū)開始依照摹本造像，四川北部地區(qū)隨之受到影響。綜觀亞洲其它地區(qū)佛教藝術，此類拏具圖像在1-7世紀的東南亞也有相關記載和圖像遺存。[15]古正美女士稱中國隋唐流行的拏具為“魚象座”，斷定此圖像經(jīng)營均參照《普賢菩薩說證明經(jīng)》，依于此經(jīng)為描繪藍本，是彌勒菩薩下生經(jīng)影響下的佛王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16]

宿白先生在《藏傳佛教寺院考古》一書中，對藏傳佛教寺院中的拏具圖像有所考證，認為元代馬蹄寺北窟第7窟造像的背屏拏具圖像，“項光正中上方塑大鵬（伽噌拏，慈悲之相），兩側各塑摩羯（布啰拏，保護之相），靠背橫木下兩側各塑一獸王（舍啰拏，自在之相）、一象王（救啰拏，善師之相）（圖19）?！盵17]已經(jīng)具備的四拏具是藏傳佛教較早的，時間上早于西藏格魯教派的六拏具和元代居庸關永明寺過街塔基門券上的五拏具（圖20）。李翎先生認為，甘肅武威西夏雜木寺石窟中佛座拏具（圖21），屬于早期藏傳佛教中的拏具，并且受到來自印度西北部的波羅王朝的影響。李翎先生根據(jù)形態(tài)特征，將六拏具中之獸稱為“獅羊”。[18]可見作為拏具的獸的圖像，對其認定是比較模糊的，大約是類似獅子、羚羊、馬的四蹄動物。西夏至元代的密教中，用不同物象作為不同拏具的圖像，已經(jīng)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固定樣式，成為佛像座椅的背屏裝飾。

本文無意討論拏具圖像與之對應佛像發(fā)展之佛教流派歸屬，而旨在說明此類圖像在印度存在已久，伴隨菩提瑞像進入中國，伴隨佛陀的倚坐方式和背屏拏具圖像的全方位布置，帶來了新的座椅形式，對后來的垂足而坐生活方式產(chǎn)生影響。拏具是一種源自印度本土的古老的坐具圖式，其發(fā)端目前最早見于3世紀的南部地區(qū)，直至5世紀逐漸定型和成熟，然后逐漸通過傳教進入中國。8世紀以來，波羅王朝興起，密宗造像再次吸收了印度此類圖像并將其模式化，后來成為藏傳佛教中固定的表現(xiàn)樣式。

圖22 陜西統(tǒng)萬城八大梁南壁、西壁繩床壁畫北朝

結 論

座椅的發(fā)展是印度佛教傳入中國后帶來的宗教、民族、區(qū)域之間多元文化交融的必然結果。最初的座椅，承載更多的是佛教教義的象征功能。椅座上的拏具裝飾源于印度，寓意佛陀對眾魔的征服，后世發(fā)展為定型的象征性圖式，廣為流播。隨著佛教的傳播，來往于絲綢之路的取經(jīng)僧人們，將座椅的精神價值轉向佛徒生活功用，將其變得更易便攜和實用的繩床（圖22）。隨著佛教在中國的傳播，魏晉南北朝時期繩床也在中國出現(xiàn)，唐代普及。伴隨僧人虔誠盤坐到世俗民眾自由隨意的垂足而坐，座椅逐漸成為世俗生活中常用的家具，成為室內家具的重要組成，座椅的出現(xiàn)，開啟了唐代以后桌椅配套化的高坐具發(fā)展的潮流。

座椅傳入中國后，逐漸改變了中國人的起居生活方式。南北朝之前的中國，家具基本上是以漢文化為主導的，采取中心區(qū)域向兩邊橫向分布位置的席地而坐方式；南北朝至隋唐以來，中國家具開始以縱向的高度來彰顯身份和區(qū)分等級，這是一種以空間陳設設計體現(xiàn)價值觀的變化。探究中國早期坐具和坐姿的根本性的轉變，其來源與印度本元佛教有著直接的關系與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