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禮物

華曄

開 學后讀大二的兒子住回學校了。屋里 靜悄悄的。除了掛鐘的滴答，剩下的聲音全是心跳。

點開兒子的微信頭像，一只可愛的卡通小熊，憨憨地趴在窗臺向外張望。兒子的微信朋友圈當然是屏蔽我的?？棺h無果，只好作罷。我想兒子有兒子的隱私，這符合teenage（青少年）的特點。我承認我和上個世紀末出生的兒子之間是有代溝的。比如我討厭他睡懶覺，不喜他玩游戲，擔憂他缺乏運動日漸肥胖的身體……我痛恨他收到我10條微信只回復1條，更抓狂他回復時惜字如金：嗯、啊、忙、好、OK，有時甚至直接說NO?？墒?，這個在我肚子里9個月，在我懷抱里3年，小手牽大手到10歲的兒子，一眨眼就掙脫了我的視線，香港、深圳、鎮(zhèn)江、上海、南京、紐約……兒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長大了！成人了！而我卻在內(nèi)心深處，希望他依然是那個乖巧可愛難得作怪，偶爾犯錯全寫臉上的小胖孩。兒子長大好似一夜之間，然而他走路的姿態(tài)、說話的神情，還有那完整copy（復制）的五官，他的傻笑，他的眼淚，他的聲音，甚至他發(fā)火時的樣子……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那個已經(jīng)深深埋葬在我心井里的名字。強大的基因讓我無語。長大后的兒子成了他父親的翻版！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上帝要獎勵一個深愛過的人，便留下愛的結晶。上帝要懲罰一段逝去的情感，便留下一段永遠抹不去的回憶。

一直以為在婚姻中，女人是用來寵的。如果不那么寵了，愛著也好。如果不那么愛了，哄著也行。如果不愿意哄了，騙著也罷。如果騙都懶得騙了，就放手吧。男人可以胸懷天下，而一個小女人的內(nèi)心，卻狹隘得只能容下一個男人。其實我不應該有抱怨，因為當年選擇離開的那個人是我。我的個性決定我只能做一朵帶刺的玫瑰。你要，便摘下。但別忘了我是會扎手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慶幸自己還是自己。那段過往，已經(jīng)被塵封在記憶深處。沒有輸贏，也無對錯。這世間最無情也最有情的，是時間。當一切都成為云淡風輕的往事，那份經(jīng)不起摔打的愛情，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多么的熟悉……數(shù)年后，與兒子他爹面對面，內(nèi)心波瀾不驚。我們一起吃飯一起逛街一起購物一起談論兒子的未來。我們像初見那樣談笑風生……仿佛那逝去的十幾個冬夏我們不曾分開，仿佛那清冷的幾千個夜晚我都不曾獨眠。我們親人般團聚，恩怨一筆勾銷。當然，我們不會一起睡覺了。這句話是我對兒子說的。

兒子在13歲那年夏天，終于弄明白了他住在香港和上海的父母根本不是分居而是離異。為了減少對兒子的傷害，我們從他兩歲起就一直瞞著。就在那個悶熱潮濕的夏天，我偽裝多年的堅強頃刻間碎了一地。終于在兒子面前我不需要躲閃，終于可以讓兒子自己決定跟媽媽過還是跟爸爸走。雖然殘忍，但我知道這是成長的代價，也是兒子必須要面對的現(xiàn)實。既然這層窗紙遲早要捅破，那么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我至今清晰地記得在那個下著暴雨的夏夜里，兒子嚎啕大哭的臉……那夜之后，兒子長大了。是我，讓他過早地體會了“破鏡難圓”的無助和絕望。

我對兒子一直心懷歉疚。不僅僅是因為他13歲那年選擇了跟我。其實對于一個單親媽媽來說，無論做怎樣的補償，都無法給孩子一個圓滿。這是我心中永遠的痛。和天下所有母親一樣，我總想把最好的留給兒子。搬遷求職，更換城市，打拼事業(yè)，委屈隱忍，買房還貸、移居海外……這些年，我以驚人的毅力負重前行，為兒子未來的成長鋪平了道路。兒子一直想知道我和他爹分開的原因，我避而不談。很多很多的怨憤，以及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在日月更替中悄無聲息地歸于沉寂。我雖無辜，或許也有誤會，卻不想貶損他爹。更何況，在那些悠長寂寥的歲月里，兒子他爹用另一種形式表達了他的負疚。在房子還貸為難時，在生活遭遇困境時，在兒子繳付學費時，他是唯一伸出援手的人。他給兒子生日發(fā)紅包，他在每個新年送祝福。他多次去醫(yī)院探望病床上已經(jīng)不是他岳父的我的老爸，塞錢給和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法律關系的丈母娘……母親在電話那頭輕描淡寫地說著這一切時，我握著電話的手一直在顫抖。沒有眼淚，心里卻彌漫出感動。那一刻，我信了佛說的話：前世如若不相欠，今生又怎會相見？

“爸爸再婚了，找了個會燒飯的女人，長得沒你好看……”兒子讀到高二的某一天，小心翼翼地透露了他父親的消息。當時我正在花園里給一盆剛剛長出花骨朵的月季澆水，然后愣在那里半天，感覺太陽好刺眼。相愛相殺，抵不過似水流年。傾情一世，耗不過漸行漸遠。那晚我喝多了酒，翻出塵封多年的相冊，看著兒子一周歲生日宴上一家三口的溫馨合影，心痛到窒息。

我愛。我恨。我在內(nèi)心原諒了所有。

兒子返校的前一晚，在我們紐約的新家吹滅了19根生日蠟燭。看著那張酷似他爹的臉，我平靜地說：“媽媽告訴你一些有關你父親的事兒……”

兒子走后下了場雨。街道濕漉漉的。除了樹葉的飄飛，婆娑在風中的全是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