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崇科
摘 要:生于斯長于斯的新加坡作家希尼爾可謂新加坡制造,而同時其長于書寫的短詩、微型小說亦是新加坡社會發(fā)展的文體實踐。相當有意味的是,他恰恰是以新加坡制造反思制造新加坡中的種種問題:在回顧傳統(tǒng)時,他既批評對鄉(xiāng)土/傳統(tǒng)的巨大破壞,又以“后殖民”日本為例反思島人的善于遺忘歷史;在直面當下時,他著重呈現(xiàn)其間的孤島屬性,批判工具性、現(xiàn)代化,也刻畫平面新加坡人的文化特征;而在窺視未來時,他一方面強調雙重原鄉(xiāng),另一方面亦強調要立足更新后的本土。
關鍵詞:新加坡制造;制造新加坡;希尼爾;微型小說;現(xiàn)代化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8)5-0061-10
某種意義上說,希尼爾(原名謝惠平,1957-)是一種新加坡制造(Made in Singapore):一方面,他生于斯、長于斯,經歷過新加坡成為一個獨立國家后所有的大事件洗禮,甚至是包括他自己所受的華文教育及其巨大變異(包括南洋大學1980年被關閉,1987年新加坡全國采用英語作為教學媒介語),當然他不是一個隨波逐流者,而是一個有心的觀察者、記憶者和反思者;另一方面,迄今為止,希尼爾最擅長題材是短詩和微型小說(含閃小說等),著有詩集《綁架歲月》(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輕信莫疑》(新加坡:新加坡作家協(xié)會,2001)、《希尼爾短詩選》(香港:銀河出版社,2002)、微型小說集《生命里難以承受的重》(新加坡:新加坡潮州八邑會館,1992)、《認真面具》(新加坡:SNP,1999)、《希尼爾微型小說》(新加坡:玲子傳媒,2004)、《希尼爾小說選》(香港明報出版社、新加坡青年書局聯(lián)合出版,2007)等。從某個角度看,短詩和微型小說(尤其是后者)也是因應新加坡日益緊張的生活節(jié)奏和日益壓縮的報紙副刊空間而生長出的一種繁榮文類,①這應當也是新加坡制造。當然反過來,希尼爾也是一種代表,如人所論,希尼爾“顯現(xiàn)了新華微型小說的逐漸走向成熟與矚目的成就……在技巧上不斷推陳出新,開創(chuàng)出詩歌、寓言、科幻、公文、書信、訃告等多種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微型小說體式,形成別具一格的創(chuàng)作特色。希尼爾的微型小說,不但融合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小說的精華,還形成了具有本土框架與全球性的后現(xiàn)代文學特質?!雹?/p>
毫無疑問,移民性頗強的新加坡自1965年8月9日獨立建國也有其被動元素,制造新加坡(the making of Singapore)一直也是人民行動黨(PAP)政府及李光耀先生(1923-2015)念茲在茲、刻意建構的重大目標,甚至這也是建國總理李光耀作為焦慮和不安的議題之一,他指出,“新加坡百年后還會存在嗎?我不是很肯定。美國、中國、英國、澳大利亞,這些國家百年后還會在。但新加坡直到最近,從來就不是一個國家。更早一代的新加坡人,建設這個國家時是從零做起,我們做得很好。當我領導這個國家時,我盡我所能鞏固新加坡的成就。吳作棟也是如此。現(xiàn)在,在李顯龍和他的團隊領導下,新加坡接下來10至15年將會很好。但在那之后,國家發(fā)展的方向,就取決于年輕一代國人做出什么樣的決定。不管他們最終做出哪些決定,我篤定新加坡一旦有個愚笨的政府,國家就會完蛋。這個國家將沉淪,化為烏有?!雹劾罟庖钪?,他所締造的新加坡神話其實有不少不確定性,在表面光鮮之下問題重重,而作為作家的希尼爾對此亦有相當深切的體驗,也有比較精彩的再現(xiàn)與反省。
希尼爾曾經獲得過不少相當重要的獎項,如分獲新加坡金獅獎小說及詩歌組首獎,亞細安青年文學獎(1992),曾兩獲新加坡書籍獎(1990,1994)、新加坡文學獎(2008)、國家文化獎(2008)和東南亞文學獎(2009,泰皇室頒)等等。而有關他的研究也相當可觀:宏觀層面,比如拙文《瑣碎的凝重:“自反性”本土書寫——論希尼爾的本土事件/視界》(新加坡《新世紀學刊》第6期,2006年12月)主要是考察其間的自反性元素,南治國《探訪“浮城”——希尼爾作品的一種解讀》(《華文文學》2012年第1期)對其作為新華文學地標式書寫進行了精彩挖掘、金進《新加坡作家希尼爾筆下的“城”與“人”》(《外國文學研究》2013年第3期)等,亦有微觀論述,如岳玉杰《新加坡新生代小說兩家論》(《華僑大學學報》1996年第1期)、陳志銳《從三篇作品窺見新華文學雙文化原鄉(xiāng)的構建》(《華文文學》2012年第2期)是以希尼爾的單篇作品圖像詩《悵然若失》進行分析與典型歸納等等。除此以外,還有一些序、跋、點評等零散研究,如王潤華、許福吉、伍木等。上述研究大多推進了我們對希尼爾的認知,耐人尋味的是,從反思制造新加坡視角的論述相對較少,本文則不揣淺陋,準備從傳統(tǒng)回望、現(xiàn)在反思與窺視未來3個層面展開論述,力圖彰顯希尼爾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與創(chuàng)見。
一、回望傳統(tǒng):遺忘與破壞
相當幸運的是,希尼爾其生也早,可以看見與體驗一躍躋身于國際化大都市行列之前的新加坡鄉(xiāng)土社會,同樣,他也因此對巨變/遽變有了更強烈的對照觀念和反思可能。而這個蕞爾小島上的變動頻仍及有關破壞性讓希尼爾記憶猶新,又難免對有關缺憾痛心疾首,“在整理十年來陸續(xù)發(fā)表的作品時,有這么一個自覺:在取材上已潛意識地從處理某個特定時空的事物到觸及一組較大規(guī)模的社會現(xiàn)象,至于手法則從平穩(wěn)落實轉為尖銳荒謬,并帶有很大程度的實驗色彩。我把這種轉變‘歸功于培育我的鄉(xiāng)土上那個特殊的社會?,F(xiàn)實中的故事僅僅是一系列未完成的情節(jié)在等待延續(xù),群眾是制造事件的原創(chuàng)者;在物換星移的過程中,‘現(xiàn)實已轉換成‘歷史,為了防止過度的時空健忘及心靈上的無限麻木,微型小說往往是紀錄這些片段的最佳工具?!雹?/p>
(一)破壞鄉(xiāng)土。王潤華指出,“讀希尼爾的詩,由于作品都是根植于新加坡的土地與文化傳統(tǒng)上,我處處都感覺到被連根拔起的悲痛、被連根拔起后之恐懼感。生活在急速現(xiàn)代化的新加坡,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從亞答屋到祖屋,從腳踏車到地鐵列車,從烤蕃薯到肯德基家鄉(xiāng)雞和麥當勞的漢堡包,對30歲以上的新加坡人,都曾遭受連根拔起的身心的感受?!雹荻鴮嶋H上,這里的鄉(xiāng)土既是實際存在的鄉(xiāng)土社會,同時又是一種文化建構與薈萃。在我看來,它最少可包含/喻示如下幾個層面:
1. 自然樂土。在《綁架歲月》中希尼爾呈現(xiàn)出對鄉(xiāng)土的多重關懷:《土地印象》中有一種整體的抒懷,“一定有人/忘了補上一筆/那說書人的老榕樹//一定有人把童年的爛泥塘/給填滿了//也許,呵,也許有人/把來時路/一不小心/給涂掉了”⑥?!都永浜印罚ㄖ﹦t是描繪被強行抹殺的不復存在的部分童年記憶,“我們騎在石獅上拍小六畢業(yè)照/三元半的相機留下一疊朦朧的回憶/譬如紅雞蛋與粗藤條/譬如三個五與公仔書/譬如拉辮子與放蟑螂/譬如東方紅與圣歌班/比如斗爭與爭斗/譬如餓與不餓/譬如該與/不該//那更早呢/更早的時候/漲潮時我們網黑紋蝦退潮后捉指甲蚌/中午十二點膠廠的鐘聲,有人/吃飯有人上學去/我們唱劉三姐吃稀米綠豆湯/光著屁股沐浴河上玩爛泥巴游戲/有一天黑牛黨的人匆匆來過又匆匆離去/有一天一把大火把我們的童年燒得干干凈凈/我們流著稚子淚/祈求下雨”⑦而有些時候,鄉(xiāng)土就是一種讓人腳踏實地的感受,如《北后港》中寫道,“收衣時/母親撿起/那不小心/落地沾泥的黑綢衫/一點也不介意/畢竟,這片土地/我們都沾滾了數十載/還有什么,能令你/有更踏實的感覺?”⑧當然也可以預料到,這些樂土終究被破壞,如《窗外即景》寫道,“某個早晨/一只只鏟泥機,像群山豬/在膠林內橫沖直撞/忙得不可開交//只需一個下午/膠林全部出走/徒留/一些根頭//每個清晨,遠方/看不見藍天/一片洋灰,那么刺眼/一陣車煙,十分難受”⑨。
2. 孤獨老者。某種意義上說,最貼近土地的老者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往往大多被犧牲掉,當然也容易被在外辛苦打拼的小輩們所忽視,從此角度看,鄉(xiāng)土其實也表征了一種舊式的孝道倫理。微型小說《1007號》被子女送到養(yǎng)老院的聯(lián)邦伯其實相當孤寂,他老讓前去探望的“我”給他多買一些九層糕,順便給同院的阿娟吃,實際上阿娟已經故去,但這卻是他難得的精神安慰,最終他在得知真相后仍然送九層糕到阿娟的1006號墓穴,最終半年后他也故去,住到了1007號?!段逑愀椤分薪枰粋€偷五香腐乳罐頭的小孩的孝心(給已故的墳墓里的婆婆祭奠)來彰顯成人社會的問題?!恫祭瓖忨R地》中,此處的布拉崗馬地是父親葆有諸多人生記憶的地方,也是一個歷史遺跡:日據時期的罪惡見證、英軍炮艦撞擊過的地方、對岸就是龍牙門(隱喻了新加坡古代史),但父親在“我”的強烈建議(滿腦子夢想與理想,離開偏僻落后)下和土地征用法令的逼迫下搬到城里組屋去住,但他一直想回去,直到死后才能返回故土,“我們來遲了,布拉崗馬地。趁著小侄們在附近的草坪上嬉戲的當兒,我們把老爸的骨灰輕輕撒下?!雹馊缤鯘櫲A所言,“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不但代表老一輩的新加坡人,實際上也是華族文化、儒家思想價值觀念的象征。”{11}
3. 寂寞民間。鄉(xiāng)土當然也象征著與官方相對的民間。比如《石獅賦》中的兩頭老石獅和新興的官方欽定的魚尾獅(merlion)相比,它們是喜新厭舊和國家意志的犧牲品,“生不逢時啊,你這多病的身子/讓你自生自滅好了/于公園一角/守望與回顧/三十年的光陰算不算永恒?/從殖民到自治/從獨立到共和/算不算歷史?”{12}同樣命運的還有民間文化,如《地方戲》中書寫原本很紅火的酬神戲居然有一次只有一名觀眾,希尼爾別出心裁地把民間瑰寶比喻為落魄的楚霸王項羽,“當年率領軍馬百萬/如今只落得/江邊,亭長一人”。{13}
在《霧榜鵝》中,他甚至也提及耶穌面對鏟泥機的強力拆遷也無容身之地,“雨后/耶穌出走/獨留十字/刺向天空”{14}。相當有意味的是,他有時甚至也把日益邊緣化的中華文化化為民間與鄉(xiāng)土的一部分,微型小說《舅公呀呸》舅公為幫中華文化傳統(tǒng)知識貧瘠的外甥彌補提升而買了一本《華人傳統(tǒng)》的書送給他,結果此書被英文老師在課堂上當作“不良讀物”沒收,無法索回,“我”向舅舅求助,舅舅回復說,“沒關系的,你只不過丟失了一本書罷了?!薄八麄儏s丟失了一個傳統(tǒng)!”{15}
我們當然還可以挖掘鄉(xiāng)土喻示的更多意義面向,畢竟,無論是面對紛至沓來的急劇變動,如現(xiàn)代化、都市化、全球化等,還是在這種語境中的個體的成長與成熟,都需要鄉(xiāng)土記憶、文化傳統(tǒng)作為一種立足點、精神寄托和升華/蛻變基礎。而出身于鄉(xiāng)土的希尼爾恰恰擁有一種對話的資本和意識,他的鄉(xiāng)土指涉因此也具有了民族性和世界性,如人所論,“希尼爾的小說從新加坡的鄉(xiāng)土出發(fā),其終極視野卻是世界性的。他致力于開掘新加坡鄉(xiāng)土歷史和現(xiàn)實的諸多層面,具體而微,但關注的目光卻始終落在具有人類普遍性的層面上……在新加坡這樣一個多元文化結構的現(xiàn)代都市社會中,生活的急劇變化、紛紜復雜同作家的思維定勢經常會發(fā)生矛盾,而希尼爾的小說思維卻始終敏銳地捕捉住了一個又一個頗有新意的題旨,就在于他的文化心態(tài)始終尋求同全人類精神需求的溝通。”{16}當然鄉(xiāng)土的慘遭破壞也恰恰反襯了新加坡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諸多問題和巨大代價。
(二)后殖民日本。1902-1909年,魯迅(1881-
1936)留學日本。思想特別深邃復雜的魯迅在面對日本時亦有其獨特的取舍思路。簡而言之,這是一種雙重否定思維:一方面是甲午海戰(zhàn)失敗的恥辱記憶猶新,要雪恥則必須向強大對手虛心學習、吸納現(xiàn)代性,而另一方面,他既要反省日本文化中的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合理性與否,同時又要批判日本轉手西方現(xiàn)代性的可能不足。這樣的魯迅恰恰是既能“拿來主義”,又可以批判吸收、成就大我。日本學者竹內好(1908-1977)曾用“回心”一詞論述魯迅對日本及近代的超克。{17}與之不同的是,1965年新加坡脫離馬來西亞而立國,在務實心態(tài)與一窮二白、周邊環(huán)境惡劣的內外擠壓下,新加坡選擇了快速崛起的日本作為重要的合作伙伴與自我提升的重要利器之一。而吊詭的是,被日本人侵占3年8個月(1942-1945年)并改名為“昭南島”的新加坡如何在立國后面對現(xiàn)實與歷史?相當可悲的是,新加坡不僅僅是積極吸納、引狼入室,而且還迷失了自我。不必多說,歷史傳統(tǒng)(哪怕是鮮血淋漓的教訓)亦被視如敝屐。
1. 拒絕遺忘歷史。在容量較小的詩歌書寫中,希尼爾自有其設計,比如年輕時的血性十足,在《始凌湄》一詩中,面對日寇當年的屠殺,“三年又八月,滿城皆英豪/猶如昨夜的我們/守著千瘡百孔的堠垣/總想該有把劍/向這星燦星滅的江面/追魂”。{18}《路過紀念碑》則借日本嘲諷本土的善于遺忘,“匆匆的腳步/隆隆的機車/想當年日軍的野心也未曾如此急躁/而被遺忘了/一幅可歌可泣的大浮雕/配上鬧市最冷漠的背景/千萬片靈魂默默地躺著/蒼白龜裂的雙手/傲然攀上/青天”{19}甚至在《中日友好》他也擔心日本軍國主義復魂,并悲憤寫道,“侵略或進出,都是一樣/無需過份計較/人人都是這個劃時代的臨時演員/任聽造化的主宰/至于不朽/不朽的總是戰(zhàn)爭!”。{20}
微型小說給了希尼爾更多空間,所用的手法和策略也相對繁復。如《退刀記》借老婦人退還日本制造的刀而重提往事,“以前被用來殺了不少人呢!”“兇手還歪曲了真相!”{21}《野宴》中則將日本朋友神戶抓雞野宴的話題轉移到他們的先輩們當年在中國的8年(1937-1945)侵略和燒殺搶掠;《異質傷口》則寫他因為想起祖母的經歷——親人被屠殺的表白,而選擇和日本女友早春芳子分手,而其實新加坡已經經濟淪陷,“男子默不作聲。良久,拿起報紙,翻閱,翻閱。翻了好幾版,都是一大版的SONY,不見SORRY”。{22}耐人尋味的是,記憶慘痛歷史和痛恨虐殺的卻往往是遭受苦痛和壓迫更嚴峻與多重的老婦人。
同時希尼爾也批判日本人的歪曲歷史和篡改歷史行徑?!稒M田少佐》書寫孫子輩的橫田重游他祖父占領過的新加坡,祖父則將當年的屠殺頗有保留乃至美化,孫子在向“我”轉述時指出,“他們當年被派遣擔任保護80萬市民日常生活的職責是有待評估的”{23},而祖父被當年日本人殘害的“我”則回復,“我的祖父也不可能騙我,他確確實實躺在里頭。”而頗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我”的兩個小侄卻是哈日派,因為他們“正等著用車,聽說——聽說晚上有個西村秀樹的演唱會……”{24}
《認真面具》中,希尼爾則干脆讓日本的祖孫同時出場,老人講述當年占領新加坡時候的光榮與“威水”史,而他們參觀的紀念碑下,一位老婦人正要趕上明早追悼抗日50周年的春祭,歷史的面具如此吊詭,讓人不勝唏噓?!哆\氣》一文中希尼爾甚至讓兩個死里逃生的老人在上海醫(yī)院見面:一個是南京大屠殺時僥幸跑到江南謀生的幸存者,另一個則是在新加坡逃生的幸存者,劍指日本人不同區(qū)域的侵略歷史顯而易見。
2. 后殖民{25}反思。二戰(zhàn)時期以槍炮逼迫完成的政治侵略、經濟搜刮遠比不上日后新加坡心甘情愿打開大門接受日本的經濟幫助和侵略容易?!读鲃油聿汀防飪纱骼藵h也可以到萊佛士城底層的展覽廳蹭飯吃,因為是“日本大阪海產促銷展賣”,這當然是經濟入侵的背景描述。而令人發(fā)指和冷血的則是《新春抽獎》,主辦機構完全放棄了政治立場,甚至把當年的受難地變成了賺錢和游覽勝地,獎品設置有:
“第1獎:中國東北三省——南京屠殺城二十日歡樂游。
第2獎:中途島——珍珠港偷襲地十日海上逍遙游。
第3獎:哥打魯——新加坡七日‘馬來亞之虎神秘之旅。
安慰獎:50份,各得24K鍍金模型軍刀一把。
特別獎:20份,各得圣淘沙寶藏圖一張,可尋得最高獎金1公斤金條。
抽獎日期:2月15日(配合‘皇軍進出昭南島47周年紀念日)。
抽獎嘉賓:山下奉文及白思華將軍的家屬聯(lián)手抽獎?!眥26}
《其實你不懂我的傷》則是通過不同年齡、身份、角色的新加坡人表達他們對抗日50周年的想法:有受害者的憤怒、不懂歷史的待嫁女、佛教某堂主希望海部俊樹到紀念碑上香、保險從業(yè)人員及時推銷保險、揮春佬(隱喻華校犧牲品)作為屠殺幸存者依舊一無所有、大學生則解構了所謂的歷史。需要指出的是,上述不同觀點不是立足歷史事件之上的多元并存,而更多是一種歷史遺忘或功利心占上風,具有典型的后殖民癥候,比如“表述困境”{27}。
而走的最遠的《我的來世不是夢》則寫有1/10的新加坡年青華人想來世做日本人,結果真的實現(xiàn)夢想之后相當興奮,但最后才發(fā)現(xiàn),“什么?——shit!怎么你們都沒有告訴我,日文里也借用了陰魂不散的——人們都說美麗的——漢字?”{28}不僅是被經濟殖民,而且是自我奴化、徹底忘本,甚至痛恨自己的文化和出身。不能不說,這和李光耀政府經濟中心主義帶來的負面效應息息相關。
二、反思現(xiàn)在:孤島屬性
毫無疑問,對于當代/現(xiàn)在新加坡的呈現(xiàn)與反思是希尼爾所有書寫的重頭戲和中心,而對此,希尼爾有著相當清醒的認知,“時至今日,母族文化的繼承來到了一個臨界點;生活在浮島的后裔依然是精于衡量與使舵的經濟族群,關于本族文化/文學的掌握及關懷,那是一種非常耗神及不符時宜的討論;過去對母族文化的堅守,導致海洋屬性的孤島性格有了實例的佐證,或是作為漂移到另一個國度的堂皇借口?!眥29}某種意義上說,現(xiàn)代化、國際化之后的新加坡反倒相當吊詭地呈現(xiàn)出孤島屬性,“他熱衷于把探時事脈動,關注島國的熱門話題,從中探討被刻意扭曲和破壞的生存空間?!眥30}因此,不難看到開放與排外并存、本土主義與國際化糾葛、放眼世界與坐井觀天混雜等等。希尼爾對此有相當具體、多元而犀利的狀摹。
(一)工具性現(xiàn)代化。某種角度來看,現(xiàn)代化(modernization)是一個異常繁復的概念和實踐,比如有學者認為其社會過程可以包括:技術、工業(yè)、政治、都市化、世俗化等方面的發(fā)展。{31}但簡而言之,我們可以把它簡化為3個層面:政治制度、經濟發(fā)展(含科技)與文化建設層面。1965年新加坡與現(xiàn)代化遭遇時,各種情勢相當緊迫,而新加坡的現(xiàn)代化因此主要是以工具性為主,帶有較強的急功近利色彩,當然在各種指標靚麗之下也是問題重重。前述對鄉(xiāng)土的破壞和對日本的后殖民心態(tài)都是證明。
1. 強勢政治及其缺憾。不必多說,新加坡政府是一個無所不包的威權與強勢政府。{32}它既為人民做了不少事情,但長期以來也要求人民讓渡不少權益而帶上了霸道、專制、死要面子等特征。《生命里難以承受的重》其實是以擬人化的手段書寫三只野象準備到德光島上“旅行”而被捕捉的經歷,“我們聽天由命。被遣送回去與否,任由他們擺布,只希望不要被提控為偷渡者!”{33}其中隱喻了政府監(jiān)管功能的無所不在,連野生動物都難以避免。《關于“春”的幾種傳說》表面上是以旅店為發(fā)生地,實際上也可理解為政府,宣傳單上“春”下面的“日”被打成了“目”字,有讀者來函或來電批評,看他們如何公關:1. 采用了某中國通洋人1842年寫的字為證,但可能是想寫“眷”字而誤打誤撞;2. 中國陜西兩考古專家的發(fā)現(xiàn);3. 贊比亞人民共和國內的中國特勤人員的春聯(lián)亦然;4. 表明本集團在商言商,沒有“教育大眾”的神圣包袱,最后以皆大歡喜的抽獎活動結束公關,(政府)拒不認錯的性格欲蓋彌彰?!稕]有人e-mail給局長》則是以一個關心房地產監(jiān)察員的社會人士的一封信函形式來告誡他如何化解官場危機,顯而易見,希尼爾的重點在于呈現(xiàn)官場的游戲規(guī)則及其劣根性。要砍百年老樹,首先要e-mail給有關當局,再CC給議員,給傳媒,給鄰里警崗,給民防部隊,給自然保護協(xié)會,給環(huán)境發(fā)展部,給boss等,通過這樣的方式,希尼爾嘲諷有關機構辦事煩冗,亦推卸責任明哲保身?!度绾瓮茝V吃香口膠》則完全是正話反說(因為我們知道現(xiàn)實的新加坡禁止售賣香口膠),嘲諷推行政府政策時候的常見伎倆或套路:讓洋人或資深國際機構專家給出結論,告知如何控制可能的后果,強調其可能流行的功能(如醫(yī)學功能)等等,其中對體制的欺騙性與狐假虎威色彩加以影射。{34}
相當罕見的是,希尼爾在《黃狗事件》中亦書寫了頗富人性和智謀的老警官形象,他跟因為欠錢而搶錢被逼挾持人質(7歲侄兒)的郭有財談判,說服他出門自首,幫助他為其減刑,這相當溫暖地呈現(xiàn)出辦案人員在遵守法律的前提下的愛心與柔軟手段,可惜這種個案可謂鳳毛麟角。
2. 經濟動物及其思維。在《傷心海岸》中,希尼爾書寫的變質魚其實也就是“我”和新加坡人的某些象征,“沙丁的腦袋,曾經擁塞/現(xiàn)在卻是空的。什么都被擠光了/惟有神經末梢還被撥弄著/繁華邊緣,一九九九以前,一樣的/藍天下,有人飽足,有人窮極/而且慌張”{35}作為經濟動物的特征清晰可見?!锻瓿鲎摺分袑Ρ攘藘煞N不同方式的童年,而后面的現(xiàn)代社會中童真缺失,“緊跟在人潮后,我們來到愈做愈旺的快餐店/站在繽紛的價目欄前,點一套低脂增值的/巨無霸加薯條。亮麗的裝潢遮擋住三十載的血汗/精巧的珍珠泡沫盒中,裝著高飛的志向/遺忘回程/我擔心的童真”{36}。而《鏟泥機的野宴及其他》則書寫人為了蓋樓或經濟利益而吞噬/破壞自然,鏟泥機就是工具性現(xiàn)代化的代表意象之一,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波羅蜜始終難逃厄運,“一陣怒吼后鏟泥機開始咽下/半畝木薯/一園雞蛋花/外加一條溪水(遠處的波羅蜜在顫抖)//中午,鏟泥機的標準套餐有/鋅板與亞答/苦瓜藤與番薯葉/紅毛丹為餐后果(一旁的波羅蜜在顫抖)//三點以后,就喝一池荷塘/嘗一群魚柳/以及爽口的波羅蜜(滿園全是波羅蜜香)”{37}。
微型小說中亦有不少呈現(xiàn),如《讓我們一起除去老祖宗》,書寫某會準備在三大報章出特刊以慶祝成立50周年,要各有關理事、顧問、會長、贊助商等捐款,結果應者寥寥,有人還要求查賬。結果發(fā)現(xiàn),6成贊助商為按時繳款,一半的永久理事長失去聯(lián)絡,1/4會員拖欠會費超2年以上。經討論后,決定捐款者才刊登玉照,“原本占有1/5版位的千年老祖宗的彩色肖像,也在版面上正式除去,原因:老祖宗從沒有出過任何錢!”{38}
完全罔顧了先輩們的勞苦功高而以眼前的份子決定去留。《南洋SIN氏第四代祖屋出賣草志》其實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祖屋和現(xiàn)代化組屋的對抗,祖屋連地皮據說值200萬,但它卻蘊含了重大歷史文化內涵,比如匾額是孫中山親自題字、甘蔗園曾救過抗日好漢、大伯的衣冠冢埋在榕樹下,大門上的龍鳳吉祥木雕是公公親手雕上去的,“這老家累積了我們4代人的回憶與感情,怎么可以說走就走?你們年輕人即使住不慣,也要踏實點,犯不著出賣土地??!”{39}
相當典型的還有《大家學潮語》,為什么要學潮州話呢?因為“醫(yī)生,包括許多相關與不相關的人士都預測,躺在加護房的老祖公就快要重新確定他的will——就是遺書,不,是遺囑的時刻。聽不懂他的潮語,不了解他的愿望,無法與他溝通者,都一律靠邊站。而且,也無從bargain。”{40}可想而知,連母語/方言傳承與祖上交流都得搭經濟順風車,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希尼爾對政府治標不治本、功利性鼓勵學華文的一種嘲諷。如人所論,“正是在這種實用主義壓迫華文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中,新加坡的浮城品格更加的明顯。作為新加坡中生代代表作家的希尼爾,其創(chuàng)作執(zhí)著于追憶歷史,著力于維護中華傳統(tǒng)文學以及對浮城(新加坡)市民的日常生活圖景的描繪,為新加坡城與人的形象提供了一道新的文學風景?!眥41}
(二)平面新加坡人。在《浮城六記》中,希尼爾對實為獅城的浮城特征有一個相當清晰的描繪,“此后浮城再也找不到獅子的蹤跡,人們開始相信自己的想象力。許多許多年過去了,就像‘一代不如一代的兒時游戲,城內的人們在隱隱約約的傳說中,開始塑造一只奇異的動物——非魚非獅的獅頭魚——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是卵生還是胎生?……那是一個奇異的地方,那里有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在掙扎的努力,那兒的人有追求卓越與略帶怕輸的心理……”{42}而在創(chuàng)作中,的確也有更多實踐。
1. 浮淺忘本。文化上的蒼白膚淺是平面新加坡人的最主要特征之一,作為華族,對于精英中華文化知之甚少,往往有忘本之感。《或者龍族》寫道,“有一種創(chuàng)傷/我們幾乎遺忘//有一塊文化/從我嘴邊流放//身長五千,有一條龍/在歷史的激流里靠邊站”。{43}《舊夢不須寄》中到廣州經營業(yè)務的安東尼對中華文化一竅不通,當然也問題不少,最后居然因為不諳信封格式記錯了郵件,“寄信人好像就是你,不過,地址也蠻奇怪的,上面寫著‘新加坡人民共和國?!眥44}更令人發(fā)指的是,新加坡人對中國歷史和現(xiàn)實不太熟悉,但未必就對本土的歷史文化熟諳,《王朝繼續(xù)沉淀》一文中,“我”想去查閱滿者伯夷王朝的資料,柜臺小姐完全不懂,“Sorry!再說一次,關于什么姨?哦,滿——,滿者伯夷王朝的資料?本市鎮(zhèn)會沒有,你可以到國家圖書館找找看,就是新建的,很grand的那棟building?!贿^,這里有一些關于Merlion獅頭魚的旅游指南,要不要?說不定這頭怪獸與那什么伯姨有關聯(lián)。”{45}
2. 排隊怕輸。從一窮二白一躍成為人均收入第一世界水準的新加坡亦有怕輸的文化性格。這種怕輸一方面表現(xiàn)為死要面子,不承認曾經的底層和艱苦?!陡腋胰パ荨分?,學校舉辦迎春會,主要是搞各行各業(yè)的扮相大會串,但沒人愿意扮演女傭,依麗沙白建議Peter的婆婆來演,結果被年輕的級主任臭罵一通,“用點頭腦想想,我們的國家這么富有,怎么會有人做過女傭?”{46}但Peter的婆婆答應演回曾經的自己。
怕輸的另一方面就是要有意無意排隊去爭去搶?!段业鹊紧~兒也死了》,“我”清早到吊橋上去釣魚,但較早后就有不少人前來排隊,“這是一條長長的人龍,多么有秩序??!像是經過訓練的?!眥47}最終結果是為了排隊買可能會升值的地鐵卡,他們卻紛紛表示不要附送的“宋元明文物展”門票,因為多數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希尼爾以“我”釣上一條沒有活力的魚來影射新加坡人如土生的魚感染了“紋化冷膜癥”(文化冷漠癥)。某種意義上說,怕輸也是因為沒文化、沒主見而又湊熱鬧。
3. 功利冷酷。經濟崛起之后的新加坡既自豪又傲慢,有時候因為斤斤計較而顯出冷酷的特征?!段襾淼今R尼拉》中希尼爾回應其弟弟謝裕民的書寫,呈現(xiàn)出更犀利的一面,除了寫新加坡本土飲食文化外流到馬尼拉之外,還輸出了對付女傭的酷刑展覽間,并和日本人占據菲律賓時的酷刑做比,“譬如有藤鞭、褲帶、高跟鞋、榴蓮殼、香煙蒂、破酒樽、面包刀、彈珠、利剪、修指甲器、竹竿、雨傘、性器官振動器……我的天!那四種語文的說明牌子上列明——這些都是我們虐待女傭所用的道具!”{48}《校慶》中二毛子校長把原本是50周年的校慶改為10周年,“為了拋開舊文化傳統(tǒng)的大包……包(是包袱),我們決定向過去說再見,決定不再同過去有任何瓜哥(瓜葛)。我們的校史就從搬來新鎮(zhèn)算起,讓過去gone with the wind!”{49}但一聽老校友會捐不少款,就把他們變?yōu)闇市S眩ˋssociate Member),但校慶依然10周年,并說“別忘了提醒那些老人家,支票是開給‘陽光中學,不是關閉了的‘陽關!”{50}缺乏中華文化浸潤的香蕉人校長不僅唯利是圖,而且缺乏道義。這里的陽關中學也有影射南洋大學被關閉的意味。
當然還有其他議題,比如嘲諷政策的瞎折騰和忽悠人本質,《回》中書寫了浮城初級學院50周年校慶時歷屆學長致詞用語變遷,從普通話/方言,到以英語為主,反映出學生語言能力和教學媒介語的變遷歷史,最令人吃驚的則是結尾,“又,大會主席已安排在歷屆學長代表致詞后,邀請第一任校長——高齡九十九歲的一位老人——上臺以雙語獻詞!”{51}潛臺詞則意味著新加坡數10年來的語言政策根本是失敗的,早期沒這么多花樣、口號支撐的教育依然培養(yǎng)出令人艷羨的雙語人才(bilingual talents)。自然,我們還可以挖掘出更多劣根性,如人所論,“希尼爾筆下的浮城城民的性格特征突出表現(xiàn)在3個方面:文化上的崇洋和自奴、生活趣味上的瑣屑和庸俗,以及對人文、歷史的貧血與白癡?!眥52}
三、窺視未來:焦慮及反抗
王德威教授高屋建瓴地指出,“面對華族所來之處的唐山大陸,與其說希尼爾的感觸來自政治正統(tǒng)的離散,不如說是來自在地華族文化自身信念的猶疑,與實踐方式的薄弱。這是任何移民文化的兩難。除此,新加坡盡管在世界版圖中占有重要中介位置,但如何在中介位置之上,厚植文化實力,一方面避免島國孤居姿態(tài),一方面擺脫全球化、過境化的陷阱,是希尼爾憂慮的問題。他其實延伸傳統(tǒng)中國文人的憂患意識?!眥53}從此角度看,希尼爾對于新加坡未來自有其寄托之處,其文字中既含有焦慮情緒,但又有對現(xiàn)實的反抗意識。
(一)雙重原鄉(xiāng)。希尼爾有一首很有創(chuàng)意的圖畫詩《悵然若失》,如下:
(注一)
解構文化
沒有形象的一對象形族群
清楚地模糊自己,扭曲
只為鍛煉競相求存的伎倆
(注二)
顛覆傳統(tǒng)
不再青綠的一脈青山綠水
清醒地沉默自己,移屈
只為保全迷失坐標的棄根
他讓甲骨文的4個字“月”、“日”、“川”、“山”經過變形乃至變異變成了大寫英文字母LOST,其中當然不乏嘲諷意味(沒有文化的更改)與憂患意識(中華文化的變質乃至遺失,但為了自我保存卻又不得不如此)。陳志銳卻有不同的解釋,他認為這是隱喻了新加坡的雙文化詩作,“詩人本身當然不是詩中所指涉的一般新華社會上的‘原鄉(xiāng)遺失者——其把這現(xiàn)象利用雙語書寫、雙文化符碼表征呈現(xiàn),其實就在利用其所擁有的雙文化資源。更進一步來看,從漢字突變成英文字母,其實就非常符合新加坡式的思維模式,而把二者如此巧妙地進行互涉、結合,必定也與新加坡寫作人所處的中英雙語語境和東西交融的社會緊密相關。故這首具有新加坡雙語,甚至東西文化身份證的詩歌本身就可以稱為一首雙文化新詩(biculturalpoem)?!眥54}由此我們可以考察希尼爾指向未來的雙重原鄉(xiāng)理念,其中一方面指向中華文化,另一方面則是反思西化/工具性現(xiàn)代化的弊端。
1. 反思過度西化。某種意義上說,現(xiàn)代化/全球化似乎對于現(xiàn)代國家來說是一個不可阻擋和逆轉的巨大工程,對于彈丸之地、風吹草動就風聲鶴唳的新加坡來說更是,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可以放棄反思,作為觸角敏銳的作家,希尼爾當然亦有其思考。如人所論,希尼爾的作品涉獵了極其廣泛的議題,也指出其缺憾,“威權政治的操控,文化精英被收編,市民社會的瓦解,導致政治冷感癥、商品拜物教以及消費主義的流行。母語淪為第二語文的殘酷現(xiàn)實,加重文化認同迷失的趨勢。語言殖民主義的事實,助長‘黃皮膚、白面具現(xiàn)象的流行?!眥55}
比如他可以從《生活俳》中發(fā)現(xiàn)具體而微的限制,比如《領帶》,“戰(zhàn)戰(zhàn)兢兢,畏縮了/一天的脖子與我/終于可以吞口飯”{56},借此他指出現(xiàn)代工作的程式化對人的束縛。當然他也為華文地位的下降而叫屈,《母語二》,“只怨當年命歹,落得個/二奶命,憑著外家市場經濟的關系/新掛了個標簽稱‘高級”{57}而把打著西化旗號明升暗降的母語做法進行嘲諷,甚至在《母語遺恨》中借助在日本的境遇加以批評,“東京七日,英語難行/不曾遇見一個日本人因為會說日語/就懊悔終生”。{58}
而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微型小說《或者龍族》的書寫,它對于過度西化語境下迅速迷失自我的華裔青年的刻畫讀來令人痛心疾首。他們一開始穿著西化、沒有理想、帶著女生出入各種場合(保齡球館、快餐室、舞廳等等)、抽煙、沒有追求(不工作、不出國、不做生意),慢慢的他們成為行尸走肉的一群,成為迷失的一代,如其自述,“我們的臉被扭曲成一種流行的款式。我們不喜歡逛馬路但是沒有法子,我們穿著很波希米亞但沒有拖著女孩……最終我們迷失在鋼骨泥灰里一陣陣刺耳的回響中……”{59}
2. 強化中華文化。在希尼爾的書寫中,他念茲在茲的應對過度西化的方法首先在于要強化中華文化,確立新加坡華人的文化身份,而讓他們的文化出身成為理所當然的驕傲和血脈,甚至成為與英語(或有關文化)并駕齊驅的一種。
《蝦想》這首詩是以一只蝦的身份自我反省,過分強調謀生、急功近利、胸無大志,最終變成敵人們的盤中餐,它當然有懺悔總結又有寄托,“患得患失,落籍淺灘的一代/不能龍騰,只懂蝦跳/載浮載沉,無奈地/蕃衍殘生/等待來世//來世,我將是/一條龍”{60}最終它還是決定要變成大氣磅礴的龍?!赌┦浪季S》中則批評對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漠視以及可能末世后果,“譬如有一源流水,讓屈子的游魂嚴重擱淺/我們賽舟作樂,隨波打撈歷史的遺書//譬如有一脈刺青,曾經傷透武穆忠直的背脊/我們薪傳無期,刻意任它迷失在末世的蒼茫里//譬如有一方焦土,不確定能容納多少天祥正氣/我們照舊養(yǎng)士,且一再強調功名//譬如有一口大刀,沾譚嗣同頸邊憤怒的血/我們用來除根,卻不適合革命”{61}。
《傷痕經補余》作為一篇微型小說,信息量相當豐富。小說以相當隱晦的手法書寫了新加坡的語言政治及其形成過程,小說中的“鷹紋”(英文)、“凰紋”(華文)、“南黛”(南大,南洋大學),為了經濟騰飛而讓英文一枝獨秀,但也弊端重重,時過境遷,他們該何去何從?“他們該不該回去那個曾叫做家的地方呢?——那還是個家嗎?那個換了染料的地方!在這個特殊的時空里,許多的傷口都快愈合了,他們也許不想再去觸摸它。其實,當初在染上凰紋時,有一脈紋路——帶著骨氣——已開始在體內回轉……”{62}無論如何,華文及文化的傳統(tǒng)已經扎根,新加坡華人也必須重新回歸中華文化。
(二)立足本土。不必多說,希尼爾對身處的人文環(huán)境有著相當清晰的認知,“我們擁有第一遠矚的藝術抱負(復興文藝),第一荒蕪的文學園地(以經濟效益的方程式推算)、第一繁忙的藝術碼頭(每年有定期的舶來展)。只惜,這些都不像是影響或引導一個人文心態(tài)與心境的主要因素。我想,也許我追尋的僅是一個精致的文學心靈,即使處身于一個紛擾的大環(huán)境里?!眥63}而實際上他對于未來的解決方案依舊是立足本土,這里的本土不是單純膚淺的具有孤島屬性的本土,而是一種新生的本土。
首先,他呈現(xiàn)出在龍與獅之間圖騰的轉換,盡管獅/魚尾獅{64}是他屢屢批判的對象?!秶鴼懭铡分挟斎贿€有自我批判的成分,在偉大領袖去世國殤日時,他和牌友們在打麻將。而在老媽的家書里她問,“國殤日,你在做什么?”他原本可以有幾個選擇,比如去大使館獻花、去電臺點播歌曲紀念,但都為現(xiàn)實所困,變成打麻將、和同居的番邦女人做愛等等,而他也日益反思自己,“從舊大陸到新大陸,從太平洋彼岸再落戶至此岸的一方浮島,追逐的是什么?輾轉已近十寒暑,浮生多變幻,華發(fā)早生?!倍罱K還是確定了自己的身份,“某日,從國民登記處回來后,他感覺自己從神話中的龍,變成現(xiàn)實的獅子”{65}時也是文化身份豐富化和立體化的他已經從移民身份變成認同新加坡的公民。這是政治身份的限定,同基礎/立足點。而在詩作《潮流》中,他面對以后的新的移民潮流更是有所堅守,“門前那棵樹,依舊是/從前那棵老土的樹/不懂得移民”。{66}
其次,本土形構。在希尼爾的《綁架歲月》卷四中書寫的是他服兵役、訓練、演習時候的書寫。這類書寫呈現(xiàn)出他別出心裁的建構,一方面,軍訓原本是枯燥艱辛的強化訓練,但同時也是本地認同建構的載體和形塑過程;另一方面,希尼爾借助他獨特的詩思把“命題作文”寫得搖曳多姿,這組詩在其內容本身上有其連貫性和系統(tǒng)性,如《伏擊》、《狙擊》、《追擊》、《拂曉攻擊》、《撤守》等,同時又有其超越性,具有高度的文化意蘊。如《觀測士》(之二)寫道,“全軍覆沒該怨誰?/都是那家伙/感情太濃/誤把盛開的罌粟/當成是從前家鄉(xiāng)那一株后庭花”{67}表面的責備下難得的呈現(xiàn)出人性的有情可原?!斗鼡簟分虚g也寫了己方的膽怯,“只消隊上底一槍號令/那久積底怯意/將一起被/射/斃”{68};《狙擊》把殺傷力強大的狙擊手與佛串聯(lián),出人意料,“你任性地/臥成一座/佛。/整個晌午/把臉貼向冷冷底槍柄/用單眼,占據/所有底/山頭”。{69}如人所論,“從總體上看,希尼爾詩歌意象雖多取自詩人對現(xiàn)實生活的某種直觀印象,但是由于它們在更多情況下經過詩人主觀心靈的過濾和點燃,重組和變形,因而其詩歌意象構成便呈現(xiàn)出一種現(xiàn)實經驗與超現(xiàn)實心靈幻覺的統(tǒng)一。”{70}當然,此組詩歌更是本土建構的精妙產物。
當然,對于這種文化建構,希尼爾亦有其責任心和恒心,《流年》中因“流轉”工程被轉崗的“他”從華文教師崗位下來從事過多個行當,如德士司機、羅厘車司機,他也多喝酒(新加坡酒稅很高)、嫖娼(新加坡官方允許)等,但當他有一次發(fā)現(xiàn)某妓女是他所教過的最后一屆會考班的女生時,開始挺而不舉,而后生了一場病,駕車出了事故。終于他申請到華社自助會教華文補習班而獲批,“星光燦爛的某夜,他終于允許走回校園,一股近鄉(xiāng)情怯的感覺涌了上來。一切得從頭開始,用生疏的技巧,教他熟悉的第二語文……”{71}這個倒霉卻依舊有心的人士也反映出希尼爾對中華文化的堅信不疑,也頌揚了其文化精神中的使命感,哪怕是悲催的用不熟悉的技藝去教華文。
結語
生于斯長于斯的新加坡作家希尼爾可謂新加坡制造,而同時其長于書寫的短詩、微型小說亦是別具因應新加坡社會發(fā)展的文體實踐,相當有意味的是,他恰恰是以新加坡制造反思制造新加坡中的種種問題:在回顧傳統(tǒng)時,他既批評對鄉(xiāng)土/傳統(tǒng)的巨大破壞,又以后殖民日本為例反思島人的善于遺忘歷史;在直面當下時,他著重呈現(xiàn)其間的孤島屬性,批判工具性現(xiàn)代化,也刻畫平面新加坡人的文化特征;而在窺視未來時,他一方面強調雙重原鄉(xiāng),但另一方面亦強調要立足更新后的本土。盡管希尼爾未能提出解決方案,但他的憂患意識和強化中華性建議無疑是正確的指向與文學踐行。
① 具體可參賴世和:《新加坡華文微型小說史》,新加坡玲子傳媒,2004年版。
② 許福吉:《夢翅膀的多元變奏與飛翔:希尼爾微型小說中夢幻主題的呈示》,載希尼爾:《希尼爾微型小說》,新加坡玲子傳媒2004年版,第149頁。
③ 此觀點出自李光耀的英文書Lee Kuan Yew, One Mans View of the World《李光耀觀天下》(Singapore: Straits Times Press, 2013)。原文如此,“Will Singapore be around in 100 years? I am not so sure. America, China, Britain, Australia-these countries will be around in 100 years. But Singapore was never a nation until recently.An earlier generation of Singaporeans had to build this place from scratch-and what a fine job we have done.When I led the country, I did what I could to consolidate our gains. So too did Goh Chok Tong.And now, under Lee Hsien Loong and his team, the country will do well for at least the next 10 to 15 years.But after that, the trajectory that we take will depend on the choices made by a younger generation of Singaporeans.Whatever those choices are, I am absolutely sure that if Singapore gets a dumb government, we are done for. This country will sink into nothingness.”上述中文引文來自《聯(lián)合早報》2013年8月12日摘譯。
④⑩{15}{21}{26} 希尼爾:《生命里難以承受的重》,新加坡潮州八邑會館1992年版,第187頁;第132頁;第140頁;第34頁;第103頁。
⑤ 王潤華:《一本根植于文化鄉(xiāng)土上的詩集——序希尼爾的〈綁架歲月〉》,載希尼爾:《綁架歲月》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年版,第2頁。
⑥⑦⑧⑨{12}{13}{14}{18}{19}{20}{43}{60} 希尼爾:《綁架歲月》,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年版,第22-23頁;第40-44頁;第6頁;第10-11頁;第25頁;第32頁;第9頁;第5頁;第16頁;第87頁;第128頁;第133頁。
{11} 王潤華:《〈華文傳統(tǒng)〉被英文老師沒收以后——希尼爾微型小說試探》,載希尼爾:(《生命里難以承受的重》,第5頁。
{16} 岳玉杰:《新加坡新生代小說兩家論》,《華僑大學學報》1996年第1期,第92頁。
{17} 竹內好著,李冬木趙京華等譯:《近代的超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
{22}{23}{24}{51} 希尼爾:《認真面具》,新加坡:SNP,1999年版,第5頁;第62頁;第64頁;第54頁。
{25} 有關后殖民理論的梳理,可參趙稀方:《后殖民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27} 具體可參張德明:《從〈福〉看后殖民文學的表述困境》,《當代外國文學》2010年第4期。
{28}{33}{38}{39}{40}{42}{44}{45}{46}{47}{48}{49}{50}{59}{62}{65}{71} 希尼爾:《希尼爾小說選》,香港明報出版社、新加坡青年書局聯(lián)合出版2007年版,第179頁;第73頁;第92頁;第134頁;第190頁;第64頁;第206頁;第211頁;第171頁;第146頁;第186頁;第199頁;第200頁;第8頁;第104頁;第167頁;第150頁。
{29} 希尼爾:《后記:跨世紀的華麗與荒涼》,希尼爾:《希尼爾微型小說》,第145頁。
{30} 吳耀宗:《滅殺踵武者:論英培安與希尼爾小說的孤島屬性:,見吳耀宗主編:《當代文學與人文生態(tài):2003年東南亞華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北萬卷樓2003年版,第51頁。
{31} 具體可參威廉·A·哈維蘭(W. A. Haviland)著,王銘銘譯:《當代人類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75-585頁。
{32} 具體可參盧正濤:《新加坡威權政治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34} 具體可參拙文:《瑣碎的凝重:“自反性”本土書寫——論希尼爾的本土事件/視界》,新加坡《新世紀學刊》第6期,2006年12月。
{35}{36}{37}{56}{57}{58}{61}{66}{67}{68}{69} 希尼爾:《輕信莫疑》,新加坡:新加坡作家協(xié)會2001年版,第70頁;第45頁;第82-83頁;第157頁;第151頁;第146頁;第101頁;第157頁;第99頁;第105頁;第106頁。
{41} 金進:《新加坡作家希尼爾筆下的“城”與“人”》,《外國文學研究》2013年第3期,內容提要。
{52} 南治國:《探訪“浮城”——希尼爾作品的一種解讀》,《華文文學》2012年第1期,第72頁。
{53} 王德威:《華語語系的人文視野:新加坡經驗》,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中華語言文化中心2014年版,第56頁。
{54} 陳志銳:《從三篇作品窺見新華文學雙文化原鄉(xiāng)的構建》,《華文文學》2012年第2期,第109頁。
{55} 張松建:《記憶書寫的詩學與政治——希尼爾小說綜論》,張松建文化中心2014年版,第56頁。
{63} 希尼爾:《荒涼自一個華麗的世紀初》,希尼爾著《輕信莫疑》,第160-161頁。
{64} 有關魚尾獅的意象書寫論述,可參拙文:《認同“點染”與本土強化——論新華文學中的魚尾獅意象》,《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06年第3期。
{70} 陳賢茂主編:《海外華文文學史》(第一卷),鷺江出版社1999年版,第727頁。
(責任編輯:莊園)
Abstract: Xi Ni Er, a Singaporean writer, born and bred in Singapore, can be said to have been made in Singapore, and the short poems and micro-fiction that he is good at writing are also a genre practice in line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Singaporean society. Intriguingly, it is by making reflections with Singapore that he makes issues in Singapore. In reflecting on tradition, he not only criticizes the huge destruction of the native village/tradition but also reflects on the islanders easiness in forgetting history based on the example of a ‘postcolonial Japan. In the face of contemporary times, he lays emphasis on the attributes of the island nation, critiquing its instrumental modernity and also portraying the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flat Singaporeans. When it comes to peeping into the future, he emphasises the double original home whiles also stressing the importance of getting a foothold in the renewed native land.
Keywords: Made in Singapore, the making of Singapore, Xi Ni Er, micro-fiction, moder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