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塊光洋

劉學柱

民國初年，舒城縣鼓樓街有個悅來酒樓，掌柜馬和仁是個英俊的年輕小伙子。別看馬和仁年紀輕，卻頗懂生意經(jīng)，待人一團和氣，為人熱情，將酒樓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縣城的東端有一肉攤，攤主是胡屠戶，馬和仁每天從胡屠戶那兒購進新鮮豬肉。胡屠戶有一閨女，名喚小嬌。別看胡屠戶長得五大三粗，一臉兇相，閨女卻楚楚動人，知書達理，像個大家閨秀。胡屠戶看著馬和仁，不由得心中歡喜，有意把小嬌許給馬和仁。馬和仁沒爹沒娘，現(xiàn)在有個漂亮姑娘愿意嫁給他，高興得整天哼著小調(diào)兒。

這天，悅來酒樓旁新搬來個住戶，是個教書先生，穿長袍戴眼鏡，脖子上圍著一條長圍巾。教書先生叫何為，住下后將一間大民房改造成一個學堂。鼓樓街原先沒學堂，何先生的學堂一開張，那些整天滿大街亂跑亂竄的“野孩子”，都被大人牽著手，蹦蹦跳跳地來學堂讀書了。何先生算術(shù)、國文、繪畫、音樂都教，學堂每天書聲瑯瑯，熱熱鬧鬧的。

何為喜歡喝酒，傍晚送走了學童，便轉(zhuǎn)到酒樓討杯淡酒喝。他從不討價還價，馬和仁要幾個子兒，他就從兜里摸出幾個子兒，放在馬和仁面前?？墒菦]過多久，何為兜里卻摸不出錢來。馬和仁心領(lǐng)神會，找來個木板，用毛筆寫上欠錢，讓何為只管喝酒。何為連忙說道：“掌柜的只管放心，待我收了學費，即刻將所欠酒錢奉上?！瘪R和仁點了點頭，心里小算盤打得啪啪響：人家是個教書先生，不至于耍賴，我為什么要擋一筆生意呢？

果不其然，何為見馬掌柜好說話，來得格外勤了，不長時間就欠下悅來酒店兩塊光洋。馬和仁想催何為還賬，他琢磨著何為面皮薄，便心生一計，用毛筆在木板上寫上“欠酒錢兩塊光洋”，再將木板掛在柜臺背面的墻上，分外惹眼。只等著何為再上酒店，他敲敲木板，提醒提醒何為。

可是何為一直沒來酒樓，卻走進一個胖子。這胖子有顆油光锃亮的大腦袋，穿著一身怪模怪樣的制服，腰別短槍，斜挎一把軍刀，屁股后面跟著幾個兵痞，橫著膀子走過來。馬和仁被這氣勢嚇住了，沒等他回過神，大光頭已經(jīng)進了一個包間。一個兵痞喝叫了一聲：“快給許大帥上酒！”

原來這光頭是許大帥。馬和仁聽說過，這人領(lǐng)著一支千余號的隊伍，半兵半匪，自稱“大帥”，在這一帶橫行霸道，無惡不作。這許大帥不僅人兇狠，還十分好色，見著漂亮的女人就搶。

馬和仁哆嗦著，加倍小心給許大帥把酒上菜。許大帥好一頓海吃海喝，一個多時辰后才酒足飯飽，走到柜臺前。馬和仁以為許大帥要給錢，點頭哈腰的，不想許大帥一抬手，摘下墻上寫著何為欠錢的木板，“啪”地扔在地上，向馬和仁瞪了瞪眼，用指甲剔著牙花，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馬和仁拾起木板，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心跳了半天，才漸漸緩過神來，他不敢再掛那塊木板，起身收拾許大帥用過的碗筷杯盞，心中暗暗罵著：這個遭千刀的，今天算是喂了狗了！

半夜時分，酒樓打烊后，馬和仁照例去胡屠戶的肉案購買新鮮豬肉。他揣上錢徑直去城東，往日大街上半夜不乏人走動，可是今天怪了，大街上冷冷清清的，連個人影都不見了。

馬和仁打了個寒戰(zhàn)，但生意還得做，只得打起精神，加快步伐，走向胡屠戶的肉鋪。

“胡爺！”馬和仁遠遠地叫了一聲，半天沒人答應(yīng)。馬和仁放慢腳步，走進胡屠戶的肉鋪，他的眼睛頓時凸了出來：只見肉鋪一片狼藉，豬肉和豬下水散落一地，還有幾十塊光洋，閃著灰暗的光澤，扔得到處都是。胡屠戶癱坐在地上，手里攥著把殺豬刀，眼睛血紅。胡屠戶的婆娘則在一旁嚶嚶地啜泣。

馬和仁急問道：“發(fā)生什么事了？”胡屠戶沖他翻了翻血紅的眼睛，沒有搭腔；胡屠戶的婆娘則哭得更加凄切。馬和仁忽然注意到小嬌不在，連忙問道：“小嬌呢？”

馬和仁沖到里屋，兜了一圈，沒見著小嬌，卻見小嬌的繡房十分凌亂。馬和仁腦袋“嗡”的一下，變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焦躁不安地在屋里屋外亂竄。胡屠戶忽然嘶啞著聲音叫了一聲：“小嬌，她被許大帥搶走啦！”

小嬌每次見馬和仁過來，都秋波頻頻，嬌羞歡喜，馬和仁正琢磨著盡快托媒婆找胡屠戶，定下吉日，將小嬌娶過門來，不想今天卻出了這事兒！

馬和仁雙拳捏得咯咯響。胡屠戶的婆娘跌跌撞撞地爬了過來，一把抱住馬和仁的腿，顫聲叫道：“和仁，千萬別沖動，許禿頭手里有槍，咱們?nèi)遣黄鸢?，眼下只有想辦法，保住小嬌的性命就好！”

馬和仁聽了這話，許大帥锃亮锃亮的光腦袋，還有他腰間的那把短槍，斜挎著的軍刀，交替在他腦中閃動。他渾身顫抖起來，冷汗瞬間將衣服浸透。最后，他捏了捏拳頭，狠狠地將一口吐沫咽下肚子……

馬和仁高一腳低一腳，木木地提著腳，回到自己的酒樓，口中擠出幾個字來：“姓許的，你個狗娘養(yǎng)的！”低聲剛罵完，卻又是一驚，連忙打住，伸頭縮腦地四下看了看，害怕有人聽到他的話去稟告許大帥。等確定四下無人，他才放下心來，心中翻江倒海，怎么從許禿頭手里救回小嬌呢？也許這會兒小嬌已經(jīng)被……還有必要救嗎？馬和仁取過一壇老酒，對著嘴咕嘟咕嘟灌了起來。灌著灌著，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何為來，何為咋不來酒樓呢？難道出門了？還有兩塊光洋欠賬呢，可別蝕了本。不知不覺的，馬和仁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到了下半夜，馬和仁被一陣喧鬧聲驚醒，滿大街都是哨聲、吆喝聲、喊叫聲，整個縣城亂成一團。馬和仁睜開一雙醉眼，搖搖晃晃走到窗前，探頭向外一看，只見三五成群的兵痞，個個端著槍，刺刀在月色下閃著寒光，令人不寒而栗?？礃幼樱裨谒巡橹裁慈?。

馬和仁酒一下子全醒了。他豎著耳朵細聽了一會兒，只聽那些搜查的兵痞吆喝著說，許大帥出事兒了，有人不知怎么就進了許大帥屋里，將正在欺辱小嬌的許大帥的腦殼給敲碎了，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小嬌救走了！

沒想到是這么回事兒，馬和仁精神一振，心中嘀咕：這肯定是胡爺干的！許大帥欺辱小嬌，胡爺氣不過，拿著殺豬刀，去許大帥那里，將許大帥腦殼給敲碎了。許大帥手下千把人，雖然都是烏合之眾，但怎么也算是龍?zhí)痘⒀?，胡爺這是玩兒命了，估計他身上有點兒真功夫。他不由得感嘆，想不到胡屠戶還有這一手，像個神出鬼沒、飛檐走壁的俠客，又像個于千軍萬馬中取敵上將的趙子龍！

天漸漸亮了，大街上漸漸平靜下來。馬和仁忍不住沖出店，向城東跑去，要看個端詳。一口氣跑到了胡屠戶家，他看見胡屠戶的婆娘正呼天搶地地哭叫著。一打聽，原來是許大帥的人將胡屠戶抓走了。

馬和仁細問這女人，女人卻只顧撕心裂肺地哭，口中只是嘶喊著小嬌的名字，意思是小嬌沒有下落，胡屠戶又被許大帥的人抓走，此一去，兇多吉少！

馬和仁敲了敲腦袋，暗暗琢磨：小嬌與我尚未請媒婆說合親事兒，我與這一家人并無啥關(guān)系，此刻這家人出了這等事兒，我又何必摻和，不如趁早躲遠點兒！馬和仁當機立斷，轉(zhuǎn)過身，悄無聲息地走出胡屠戶家門，回到自己的酒樓，然后像沒事兒人似的，該干啥干啥。

何為這幾天一直沒出現(xiàn)，也沒回學堂，學童來上學時，見學堂大門緊閉，都站在學堂門外不愿離去。馬和仁十分奇怪，心說何為這是上哪兒去了？是不是縣城里這些扛槍弄刀的兵痞，把何為這個書生嚇跑了？要不就是何為趁城里混亂，溜之大吉，好賴掉那兩塊大洋？可再一想又不對勁兒，何為這一跑，他學費也要不上了，這么多學童的學費可不止兩塊大洋。可不管怎樣，那兩塊大洋似乎是要不回來了。何為一想到兩塊大洋要泡湯，心痛得厲害，他又把那塊木板掛在柜臺后面墻上，似乎這樣才心安些。

幾天后，菜市口要殺人了。這幾天馬和仁一直窩在悅來酒樓不出門，街頭巷尾出門走動的人也寥寥無幾，酒店生意很蕭條，何為的學堂依然大門緊閉。菜市口殺人，這是要砍胡屠戶的頭了，胡屠戶砸死了許大帥，不砍他頭才怪哩！馬和仁不敢多管閑事，也不想看到胡屠戶被砍頭。

當天晚上，馬和仁早早關(guān)上店門倒到床上，可翻來覆去睡不著。半夜時分，忽然有人敲門，馬和仁以為聽錯了?？墒乔瞄T聲卻越來越真切，馬和仁只好擎著油燈，膽膽戰(zhàn)戰(zhàn)地走到門前，硬著頭皮打開門，只見門前站著兩個黑影。馬和仁的眼睛頓時瞪圓了，拭了拭眼睛再看，不錯，面前站著的不是別人，一個是小嬌，還有一個是胡屠戶！

胡屠戶今天不是剛剛被砍頭了嗎？怎么站在這兒？難道我撇下胡家事兒不管不問，胡爺這是惱了，被砍頭后陰魂不散，上悅來酒樓問罪來了？

馬和仁渾身哆嗦，雙腳發(fā)軟，待要關(guān)門，胡屠戶已經(jīng)擠進了門，小嬌也跟著進了門。

馬和仁拔腳想逃，卻挪不動半步，只是絕望地看著胡屠戶和小嬌，口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們，你們是人是鬼？”

胡屠戶黑著臉道：“這些天你小子恐怕是嚇破膽了，許大帥是何為砸死的。何為一介書生，偏有立下亂世救國的志向，拜高人練就一身本事。這伙兵痞松松垮垮，何為輕易摸進許大帥的屋中，趁這個壞種正在欺凌小嬌，從背后砸碎了他的腦袋。何為救出了小嬌，我卻被這伙兵痞當作是砸死許大帥的兇手，要開刀問斬。何為見小嬌痛不欲生，主動跑去自首，我這才被放了出來。何為自首時悄悄留了個字條，讓小嬌替他還上欠你的兩塊光洋。今晚，我們父女倆是為了完成何俠士的遺命，還你兩塊大洋來了。”

小嬌一向溫婉可人，對馬和仁情意綿綿，今晚卻一臉冰霜。胡屠戶說完，小嬌鄙夷地看了馬和仁一眼，從衣兜里摸出兩塊光洋，扔在柜臺上，將掛在墻上的那塊記著賒賬的木牌劈成碎片，扔到門外。

馬和仁愣了半晌才緩過神來，賠著笑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們就為了替何為還我兩塊大洋，冒險到這兒，你不怕那些兵痞抓住你們嗎？”

小嬌一臉凜然地對馬和仁說：“何為被砍頭了，是為我們父女而死的！他一個讀書人，將生死置之度外，救民于龍?zhí)痘⒀ǎ腥绱藗b義之舉，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漢子。而且，他赴死前還惦記著這筆賬，更是君子。所以我們冒死也要親手替他把這筆賬還給你！”

小嬌說著，轉(zhuǎn)身離去，胡屠戶鼻子“哼”了聲，跟著小嬌走出酒店。兩人很快消失在黑夜中。馬和仁回過頭來看著柜臺上的兩塊光洋，兩塊光洋在燭火下閃耀著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