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為更
中秋節(jié)剛過,被晚霞裹著的太陽已經(jīng)變成柿紅色。
站于山石,斜對夕陽,父親寫滿滄桑的臉上還有些許朦朧的醉意在浮游。風(fēng)從大崮山的兩側(cè)吹來,絲絲涼意穿透衣物,穿過黝黑的皮膚,沁入他的心房。
今是他八十周歲的生日,吃完午宴,孩子們的身影剛剛繞過村口,他就披上那身沾著草屑和泥土的外套,順手抄起過道門后的那把四齒鉤子出了街門。
同樣是這片山坡,同樣是這塊他記憶中就存在了不知幾千年的山石。回首逝去的歲月,一樣的秋色中父親也曾無數(shù)次這樣陶醉過,不同的是那都不是醇醪佳肴帶給他的愜意,而是山風(fēng)中這一片生他養(yǎng)他并讓他深深眷戀著的黃土地。
凡是山里的農(nóng)民都喜歡這季節(jié)的風(fēng),因為這時的風(fēng)不僅送來了滿坡果子甜甜的氣味和玉米粒子的清香,還吹亮了東山頂上那輪時圓時缺的明月。瓜熟蒂落,糧食歸倉,剩下的就是一樹樹的葉子和滿山滿梁的看麥娘,有的黃、有的綠。樹葉飄飄而下落在土坷垃里,燕麥草迎風(fēng)起伏,一朵潔白的山菊花璨爛地朝著藍(lán)天綻放。樹葉,野草,花朵,月光,最終一起覆蓋著這片泥土,也溫暖著生生不息的山里人。
父親出生的年月,天空是灰暗的,人們腫脹的肚子里攪動著干癟的胃腸,那是日本侵華的第二個年頭。此后連續(xù)多年動蕩不安的歲月,使的父親的上半生幾乎都是在饑渴與寒冷中煎熬度過。所以,冒著土腥氣息的犁鏵和帶著溫度的離離青草,都是他生命里最溫情的湯湯水水。他對于土地的感情,深厚得如同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容不得任何不好的行為踐踏和破壞他對土地的那份熱愛。
四齒鉤子的把柄已經(jīng)有些彎了,被手經(jīng)常握到的部分灰褐色中映出一些光亮。自家花生地里殘留的地膜碎片,已經(jīng)被他用四齒鉤子劃拉了無數(shù)遍了,但他還是不放心地一遍又一遍翻動著泥土。在他的眼里,這就好比用漿糊貼在屋墻上的報紙,總有抹不平的皺褶。
父親沒有上過學(xué)堂,是他的父親、他父親的父親一筆一劃教他學(xué)會了寫字。父親打得一手好算盤,當(dāng)過多年生產(chǎn)隊的會計,所幸有機(jī)會讀過幾張報紙。雖說從小就固守在那一片連綿閉塞的大山里,但對于莊稼地里出現(xiàn)的新生事物,他都是帶著幾分膜拜地去接受。山里推廣塑料地膜那陣子,他曾激動地面朝黃土,雙手捧臉,淚流滿面。
山里的水稀缺得堪比芝麻油滴,山里的風(fēng)霜一來瞬間就是一嶺枯黃,金貴的土地上收完秋糧還得趕時種上一季冬麥,可山里人甩碎了汗珠子換來的往往還是饑飽不定!塑料地膜的出現(xiàn),著實讓父親喜不自禁。一到春天,山坡上到處都是被地膜覆蓋著的土地,一片片、一行行,黑得樸素,白得晃眼。幾年下來,農(nóng)民省心了,糧食也豐產(chǎn)了,騰出的時間可以出去再打一份工掙一份閑錢。有了錢的山里人都去城里了,而父親的心卻變得沉重和沮喪。
秋風(fēng)陣陣,帶著豐收的悅?cè)莘鬟^他瘦小的身軀,金黃的玉米穗子在耀眼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此時的父親似乎再也高興不起來。土地中殘留的、天空中飛舞的一年多似一年的地膜碎片,像電視畫面中那些兇殘血腥的吸血蝙蝠飛撲而來,瞬間遮住了星空,溝溝坎坎處處狼藉。他瞥一眼遠(yuǎn)處那塊長眠著他的父親和他父親的父親的林地,幾片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面目猙獰的“妖魔鬼怪”就在林前的山棗樹上飄飄搖搖。記得父親剛過古稀之年,就早早為自己砌好了歸宿。就是那年除夕祭祀故人的時候,他曾深情地望著那塊潔凈無暇的土地指給我看,那時刻他的表情還流露出淡淡的憧憬。
太陽隱了下去,云彩也變成了暗褐色,夾雜著寒氣的山風(fēng)突然變得有些冰冷。
大半個下午了,酒意早已散去,一片灰灰菜的葉子或者是什么軟軟的東西打在父親的臉上。他似乎并未覺察,只是一味地站立在這個他堅守了將近一生的曠野上,一動不動。
這時的父親更像是一棵駐扎在生命長河之中的樹,雄壯,蒼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