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華
一
我在兒子七歲上小學(xué)那年走出家門來到華清池。
那是個和往常沒什么兩樣的初夏的一天。上午八點,天空沒有一絲云彩,太陽正掛在東山頭一■高的地方,朝陽灼眼的光芒使天空看起來更藍。不遠處的校園里傳來早操聲:下蹲運動,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我似乎看見兒子夾在隊列中認真地伸胳膊踢腿,那稚氣小臉上堆滿了認真。我笑了。
我邁著輕快的步伐上了一座小橋。過了橋,就是華清池?!叭A清池”是小鎮(zhèn)上的一家浴池,邊兒上有一家小旅館叫“聯(lián)合國客?!薄HA清池樓上樓下加在一起也不到三百平米,而聯(lián)合國客棧一共只有八個勉強可以稱作標間的房間。小鎮(zhèn)上的商家為了吸引顧客,在名字這個問題上可謂絞盡腦汁。比如串店叫孫二娘涮烤;賣炒貨的叫丈母娘香瓜子,門口喇叭里喊得更精彩:瓜子啦,老丈人種的,丈母娘炒的,小姨子燒的火,嘎嘎香!
那日我在報紙的角落里看見一則消息:華清池招聘助浴。
助浴是華清池墻上貼著的名字。上面寫著:助?。何逶?。鹽?。憾逶?。奶浴:三十五元。香薰:六十元。洗澡的客人就不這么叫,進門通常干脆地喊上一句:搓澡的。里邊就脆生生地回:這兒呢。接過助浴票加一句:你前面有倆,先泡著,輪到你我叫你。也有挑剔的,進了門裸著身子縮著肩膀探頭探腦地瞧,直到見了自己心儀的助浴師才咧開嘴滿意地叫一聲:搓澡的!也不管幾個助浴師同時抬頭,更不管那些裝滿期待的目光。只朝著目標走去。
同樣是洗澡,南方人叫沖涼。每天臨睡覺前都要沖。北方不會,天氣干燥沒那么多汗水。講究的三天兩天也在家沖個澡。但是每周總要去浴池通透地泡一次。在蒸汽房里蒸幾分鐘,再搓個澡,新陳代謝的死皮打著卷兒下來,一身的疲倦也就一掃而光了。
華清池在鎮(zhèn)上算是講究的,地理位置也好,在鎮(zhèn)中心靠近農(nóng)貿(mào)市場。兩層樓,一樓是男女兩個浴池和一個汗蒸間。樓上是足療按摩休息的地方,女士一般不上樓,上樓的大都是吃飽喝醉的有錢男人。一壺最普通的猴王茉莉花茶二十八元;一盤不到二兩重的葵花子三十八元;一壺龍井一百六十八元。價格雖然貴了點兒,但沏茶女那嬌滴滴的樣子很招人疼;身上精簡得不能再精簡的打扮也撩人。兜里的錢夠?qū)拤蚝竦脑?,可以領(lǐng)走一個。
我去華清池兩個月后他居然在我和兒子的晚飯前回了家,進門就用眼角斜著我問:你去華清池搓澡去了?
我正忙著給兒子做飯,兒子中午吃小飯桌,晚上放學(xué)買個面包直接去補習(xí)班,九點才能回到家。這一頓飯不能馬虎。我將蔥爆羊肉裝進盤子,“嗯”一聲算是回答。他愣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進客廳。“你是真他媽有本事!”這句話帶著輕蔑嘲諷從他的嗓子眼兒里擠出來,我聽到了,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嘲諷也好,誣蔑也罷。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還要給兒子做一個排骨冬瓜湯,兒子近期個子猛躥,營養(yǎng)跟不上會影響長身體。明天呢?我想,明天用小蝦米煎蛋給兒子吃,蝦米含鈣量也很高。我忽然想起家里沒錢了,就朝客廳喊了一句:“喂,沒錢了?!绷季?,他旋風(fēng)般地回來,啪地一聲將幾張鈔票摔在我面前,轉(zhuǎn)身扔下一個字:“操!”
這是我下崗后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我愛上了這份工作。我認真地搓客人的每一寸肌膚,看著污垢打著卷兒紛紛落下,心頭就會涌起莫名的舒暢,仿佛落下的不僅僅是污垢,還有其他的什么東西。
這些年,兒子成了我們維系婚姻的唯一理由。我知道他偷偷喜歡單位的一個出納,喜歡了很多年。但我悶在心里,就是不捅破。月上梢頭,我們躺在一張床上總是做著各不相干的事,我看無休止連載的小說,時而笑時而哭,隨著故事中人物的命運死去活來。他在漫長而孤寂的夜里意淫那個出納,然后手淫。
昨天兒子終于如愿以償穿上了那身橄欖綠,我和他爸去送。他胸前戴著大紅花,笑意盈盈的臉似乎比胸前的紅花還要燦爛,用剛剛粗獷起來的聲音喊:“媽、爸,回去吧,快回去吧!”他說這話時臉上看不出不舍,倒有些迫不及待。
我貪婪地看著兒子威武健壯的背影,看著他在一片鑼鼓聲中漸漸遠去。
載兒子的汽車消失了。送別的人也漸漸散去。我站在秋風(fēng)里,用手背不停地擦拭著面龐。
二
當(dāng)魯?shù)喜戎弧龆喔叩募毟鷥号みM華清池的時候,那輪照過古人又照耀著現(xiàn)代人的太陽正躲進一片云彩。她像是一只色彩斑斕的火雞,邁著篤定的步伐高昂著頭顱從白日的陰影中走進來。我以為她是來洗澡的客人。剛要迎上去寒暄,她卻揚起高分貝的聲音喊:“你們老板娘呢?”她說話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編貝般的牙齒,和擠在牙縫兒里的粉色口香糖。
老板娘孫麗鳳像一只幾天沒有喂食的哈巴狗一樣迎了上來。
很多事不可理喻。
就像這個魯?shù)稀悇?wù)局局長的千金來學(xué)搓澡。剛聽見這個消息我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老板娘孫麗鳳跟在我后面喋喋不休:“宋姐,咱得罪不起啊,這祖宗估計也就是玩兒一下,過幾天就走了?!币娢掖糁鴽]有反應(yīng),她又湊近我的耳邊說:“她出徒前這段時間我給您助浴費雙倍?!蔽姨Я艘幌卵燮ぃ骸盀槭裁词俏遥磕銚Q誰教她不行?”孫麗鳳跺了一下腳:“點名跟你學(xué)!咱鎮(zhèn)上,誰有你的名氣?那祖宗說,學(xué)就要找最好的師傅學(xué)!”見我別過頭冷著臉不言語她換上一副面孔說:“宋姐,你不知道,她也是個可憐的孩子。父母離婚了,她爹給她娶了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后媽,她跟后媽處不來,前年快過年的時候一腳差點兒把她后媽踢流產(chǎn)……她爸狠狠地打了她一頓。挨了打她就再沒回過家,跑到社會上到處流浪。做盡了讓她爸顏面掃地的事兒?!?/p>
我鎖上柜子轉(zhuǎn)身打算進浴室了。我不喜歡她附在我耳邊說話,呼出的熱氣中夾雜著口臭味兒,讓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她緊著腳步跟著我說:“她后媽給她生了一個弟弟,去年端午節(jié)那天剛生的,取名端陽。算命的說此子是什么童子下凡,未來了得!她爸老年得貴子本來就歡喜,聽了算命先生的話更是了不得。也不再管她了?!蔽已矍案‖F(xiàn)出繼父那張笑容可掬卻叫人不寒而栗的臉,心里沒來由地抽搐了一下。說:“好吧?!?/p>
孫麗鳳將她引到我面前時她低著頭摳著長指甲里的污垢,孫麗鳳拽了一下她荷葉邊兒的衣服袖子說:“魯?shù)希旖袔煾??!彼哪槒囊欢选龅梦孱伭ㄊ筋^發(fā)里探出來。那是一張青春明艷的臉,一雙大花眼里忽閃著吊兒郎當(dāng)?shù)纳袂?,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像一對兒蝴蝶的翅膀,挺直的鼻梁讓人懷疑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填充物,嘴唇涂著鮮紅的顏色,這使她原本輪廓鮮明的嘴唇看起來像綻放的花瓣兒?!昂闷恋难绢^!”我在心底贊嘆。她將涂滿藍色蔻丹的手指掰得嘎巴嘎巴地響,嬉皮笑臉地拉著長音說:“師傅——我們何時西去取經(jīng)?”她一定覺得這個玩笑很好笑,說完自己就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起來。我面無表情地接過一張助浴票邊朝里面洗浴間走邊說:“出去將頭發(fā)扎起來指甲剪短了再來?!?/p>
浴池內(nèi)依然蒸汽彌漫,一些白花花的肉體在升騰著的熱氣里若隱若現(xiàn)??諝庵酗h散著一些混濁的味道,也有不同的洗發(fā)水、沐浴露味兒,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讓本來就有些缺氧的浴池里更加透不過氣來。
一口氣搓了好幾個,我有些力不從心。走到更衣室門口,摘下一次性口罩大口地呼吸著,像一條擱淺在沙灘上好容易見到了水的魚。喘了幾口氣,覺得有些頭暈,我一只手扶著墻,另一只手脫下了腳上的橡膠水靴子。將有些凌亂的手紙仔細地塞進腳趾縫兒。十指連心,我碰到了那些裂開的傷口,一絲疼痛彌漫開來,我不由自主地咧了咧嘴,嘶的一聲兒吸了一口涼氣。似乎隨著這口涼氣的浸入,疼痛緩解了很多。我塞好了手紙又將一個白色塑料袋套在發(fā)白浮腫的腳上,再穿進靴子。
里面有人喊:“搓澡的!”我應(yīng)聲:“來了。”
吃得下這苦的人不多,這不僅是個下力氣的活兒。整天悶在濕漉漉不透氣的屋子里見不著陽光,腳會潰爛,身上也會得皮炎。況且,客人五花八門,鹽咸了醋酸了地不好伺候。
我不相信那個小太妹樣兒的局長千金能吃得下這樣的苦。
絕不相信!
當(dāng)我汗流浹背地再一次抬起頭的時候,魯?shù)弦呀?jīng)低眉順眼地站在我面前了。她五顏六色的頭發(fā)綁了一個短馬尾,指甲也剪了。她的甲床很寬闊也很漂亮,其實沒必要留那么長的指甲。她穿了帶淡紫色蕾絲的胸罩,下面是同色帶蕾絲的丁字褲,丁字褲很漂亮也很性感。我皺了一下眉毛:“出去,把胸罩脫了?!濒?shù)峡粗乙挥昧蛠砘鼗斡频娜榉吭诳谡掷镟洁欤骸罢诵卣中貢粫煽逑麓拱???/p>
我冷笑:“當(dāng)然會!你沒見搓澡的那兩只奶子都像倒空了的布袋子?穿著胸罩時間久了你的胸會患皮炎,會潰爛。下垂好還是爛掉好?”
她的臉冷下來,我似乎看見她白皙的眉宇間擰出了一個小疙瘩。她呆了一會兒就轉(zhuǎn)身出去了。
我長出一口氣,猜她不會再回來。
浴床上的人翻了個身兒:“宋姐,又帶徒弟了?”我開始從脖頸下手向下搓,嗓子眼兒里擠出一個嗯字。她又加一句:“她可不像吃這碗飯的,看樣子更適合去樓上?!蔽也幌矚g別人背后這樣說話,心頭有些不悅,搓后背的手用了力。她不再饒舌,輕聲呻吟起來。
流進眼睛里的汗水殺得眼睛生疼。我在墻上取下毛巾,擰了擰,擦擦眼睛,又將浴膜扔進垃圾桶,舀一盆水潑灑在浴床上。魯?shù)匣貋砹?,她赤裸著上身站在我面前,潑在浴床上的水濺了她一身。一對兒堅挺白嫩的乳房上,兩只粉嘟嘟的乳頭像是含苞待放的花蕾,嬌嬌地顫著,濺上去的水珠嬌嬌地滾落下來。我抽回目光面無表情地說:“我收過兩個徒弟,你是第三個?!彼ⅠR捧上一張笑臉說:“我聽說了。師傅您是這個鎮(zhèn)上最有名的助浴師傅,不亂收徒弟。”我接過話茬:“對,我沒打算收第三個?!?/p>
沉默、尷尬。我又說:“這不是鬧著玩兒的地方。這是個吃苦遭罪的地方?!彼坪跤行┎桓吲d,沉了笑容拉直了嘴角。
這個跋扈的女孩子怕是這輩子也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她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邊兒上忙碌著的劉晶有些看不下去接了話茬:“小美女,咱師傅就這脾氣,別介意?!蔽夷抗鈩C冽地掃了一眼劉晶,劉晶趕緊低下頭。魯?shù)限D(zhuǎn)過身去:“你是?”劉晶舀起水沖了一下澡巾說:“我是你大師姐劉晶?!濒?shù)狭ⅠR興高采烈起來,叫“大師姐好。”
又一個客人上了浴床,我將她遞過來的小票貼在墻上。床上的客人說:“姐,我搓完給我妹妹搓行么?她也在等你,等了半天了。”我朝邊上的劉晶看了一眼。她正將浴床上剛用過的浴膜扯下來扔進垃圾桶。面前的瓷磚墻上空著,沒有排隊的助浴票了。我歉意地笑了笑:“這不行,老板規(guī)定不能加塞兒也不能不排票兒?!闭f完這話怕客人生氣我又調(diào)皮地眨了一下眼補充:“會罰款的!”客人不滿意地轉(zhuǎn)身朝劉晶走去:“真有意思,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不給搓拉倒,用得著找這借口。”
我曾經(jīng)收過兩個徒弟。大徒弟劉晶,跟我一個班。另一個趙靜雪,嫌搓澡掙得少,上樓做了沏茶女。上了樓她的腳就不再裂口兒,皮炎也不治而愈。她穿了低胸的衣服,也就不叫趙靜雪了,叫雪兒。 常有醉醺醺的客人在她豐滿的胸上捏一把,淫笑著問:“雪兒,你真白。因為像雪一樣白才叫雪兒?”趙靜雪也不說話,迎上去一個媚笑??腿嗽賳枺骸把﹥翰皇钦婷??真名是什么?”雪兒再迎上一個媚笑,淺淺的酒窩兒里飛出兩個字:“你猜?”
趙靜雪初中畢業(yè),從山溝里走出來,做過很多職業(yè)。飯店的服務(wù)員、清潔工、賣貨員等。都做得不長。她上樓前恨恨地說:“這樣下去,不僅掙不出錢幫我爹還債,連我自己都得餓死?!?/p>
她爹跑山摔斷了腰,住院半年多,欠下一屁股債,也就是治療到能像蝦米一樣佝僂著走路,再出不得力氣。家里還有一對雙胞胎弟弟正讀初一。面臨中考的趙靜雪二話沒說,直接走出大山,來到鎮(zhèn)上打工。
這是個好人不愿意干,一般人又干不了的活兒。身體不好的干不了;力氣小的干不了;性格暴躁的也干不了。看似簡單,做好卻很難。為了這個工作我買了一些中醫(yī)推拿按摩的書,不斷地學(xué)習(xí)。好幾年我才摸索出其中的軟硬輕重,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拿捏到位,手法也精練得體,搓得客人既干凈又解乏。搓完我還會在幾個穴位上做幾個動作,客人該麻的地方麻,該酥的地方酥,等從床上起來的時候通身筋絡(luò)仿佛被打通了似的,通身舒暢。我的鹽浴、奶浴做得更好,客人躺下來奶還沒抹完就昏昏欲睡,從頭頂?shù)侥_趾,經(jīng)我一雙手捏捶一番,渾身就抽了筋兒般地綿軟下來,等出了華清池的門,立馬精神抖擻了。
三
我用近十年的時間研究出這套手法。
很多客人寧可多等一會兒也要等我??晌乙惨疹檮⒕?,我看不得她眼巴巴地在一邊站著看我忙得四腳朝天。
搓一個澡十五分鐘,五元錢,老板扣掉兩塊。一天下來二三十個,偶爾有做鹽浴奶浴的,掙得就多一點兒。累是累了點兒,一個月下來也是一筆收入。我喜歡這個工作是因為只要技術(shù)嫻熟就不用大腦,我覺得我所有的腦細胞都在家里煎熬光了。再者,我可以不花一分錢就可以天天洗澡。這對于我來說是個不小的誘惑。
實話講,我有潔癖,我的床上用品一律潔白、平整、無折痕,哪怕一根發(fā)絲,都會令我如刺心頭。當(dāng)年馮志剛站在我一塵不染溫暖舒適的小屋子里說:“我們該有一個家了?!闭f這話時他一定沒聽說過“潔癖”這個詞,可走進婚姻殿堂后,用他的話說,飽受潔癖之害。正是這個問題,導(dǎo)致二人格格不入。
十年磨一劍,我怎么愿意將自己的手藝一而再再而三地傳授?再說,這丫頭也不是來學(xué)藝的啊。我哪有時間哄她玩兒。趙靜雪和劉晶的身世讓我心生憐憫才破了戒收了她倆。如今這個局長千金也來湊熱鬧,我打心眼兒里反感著,拿定主意不教。
魯?shù)显谌A清池的第一天就被我晾了起來,直到下班,我一句話也沒和她說過,她一直訕訕地站在邊兒上看。
不出三天,她準跑!我在心里對自己這樣說。
劉晶又要結(jié)婚了!當(dāng)她喜滋滋地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的時候,我的臉頓時紅了。仿佛宣布這個消息的不是劉晶而是我自己。魯?shù)袭?dāng)時就拍著手跳起來:“真的?太好了!剛來就遇見這么好玩兒的事兒。大師姐,你不是初婚吧?幾婚了?”我滿臉尷尬地快速掃視了一周,發(fā)現(xiàn)樓上那三位正聚精會神地說著昨晚的一個客人,其他浴客也在自己的身體上自顧地忙碌著,沒人注意劉晶。
浴池拐角處有三個花灑噴頭,沒有任何標識,但都心照不宣地知道那是給樓上的準備的。趕上周末或者節(jié)假日,浴池里就塞得滿滿的,好幾個人擠一個花灑。再擠也沒人去那邊,那三個花灑孤零零地寂靜著。每天臨近中午,樓上的會下來,那三個花灑才會開出花兒來。
孫麗鳳知道大家的介意,她規(guī)定她們只能在那里洗澡。不得進浴池里面。
現(xiàn)在臨近中午,三個花灑都開花了。水花中的她們不時地爆著粗口,伸手朝對方的奶子上捏一把,撇著嘴笑:“這家伙,耷拉得像只面口袋?!北荒蟮囊膊皇救?,一巴掌狠狠地拍在對方的屁股上:“你他媽的臉抹得跟下了霜似的,身上卻粗糙得像柞樹皮,扒光了后沒人退錢退貨吧?”她們似乎沒有注意這邊,或許也沒聽見劉晶的宣布。如果聽見了會怎樣呢?我想起前幾天韓月月撇著嘴笑話劉晶的話:“幾個了?四五個了!靠,還不如我呢,至少還能掙幾個錢。他媽的白睡,睡完了還他媽的給人家做飯洗衣……”
而此刻劉晶的臉在蒸騰著的熱氣中泛著紅暈,細密的魚尾紋中閃出亮晶晶的色彩。我仔細看了看,是的,沒看錯,她的眼神是亮閃閃的,和每一次結(jié)婚一樣,里面裝滿了憧憬,找不到一絲難為情的痕跡。
劉晶沒有看到我臉上的難為情,她顫著興奮的聲音說:“師傅,別忘了,周六,銀河酒店二樓。”那邊韓月月的聲音突然傳來:“又要白玩兒嘍?!苯又鴰茁暣潭膲男懫饋?。劉晶扔掉手里的臟浴膜就走,我怕她打架趕緊叫了一句:“劉晶!”她卻繞開她們朝著門走去,走到門口掀開門簾時她忽然仰起頭朗聲說:“磨不壞幫兒,磨不壞底兒,掙點兒錢兒,買點兒米兒……”
“我操!你個傻逼,磨壞了你也掙不到買米的錢……”韓月月氣急敗壞地掬一把水朝劉晶背影兒潑過去。
魯?shù)闲Φ弥辈黄鹕碜?,那兩只仙桃般的乳房都被笑顫了,像兩只不安分的小白兔,突突地亂跳。
我接過一個助浴票,順手貼在白瓷磚墻上。仿佛看見粉紅色的兩張毛爺爺作為份子錢,飛出了我的口袋。
第四次。從劉晶第一次離婚從農(nóng)村來到華清池跟我學(xué)徒,十年,四次。加上第一次。這個快半百的女人結(jié)婚五次了。讓我不明白的是劉晶哪來的這股子勁頭,每一次戀愛都激情四射激動不已;每一次婚姻都帶著滿滿的憧憬;每一次結(jié)束又同樣地肝膽俱裂。痛也罷喜也罷,對于劉晶來說,似乎只是一時的事兒。
她像一只失去記憶的飛蛾,一次次朝著那束致命火光撲過去。
四
一個星期后我決定開始教魯?shù)狭恕?/p>
當(dāng)時,我在更衣室準備吃午飯的時候兒子打來電話,他說:“媽,你別搓澡了,我以后把津貼都給你花,我在這里吃住都不用花錢?!蔽倚腋5糜行┭灒蹨I也流下來。絮叨了好一陣子才撂下電話?;仡^時差點撞上魯?shù)?,她手拿幾張面巾紙遞給我:“你兒子?”
我邊擦眼睛邊應(yīng):“嗯?!?/p>
“他多大?”
“十八?!?/p>
“小我一歲,他是個有福氣的弟弟?!?/p>
聽見這話,我想起她遠走他鄉(xiāng)的親媽和她年輕輕的繼母。一口氣嘆進肚里,看看她瘦小的肩膀,隨手將我的干浴巾披在她肩膀上。
她沒有往日的嬉皮笑臉,認真地跟我說話。她問了很多關(guān)于我兒子的問題。我正被強烈的思念牽扯著,很愿意在這個時候有人和我說說我的兒子。我一一地回答著:“嗯,我兒子從小的夢想就是當(dāng)解放軍。長大了也沒改變這個理想;他還說一定要當(dāng)英雄;嗯,我沒怎么打過他,不是他小時候不淘氣,是淘了氣馬上就摟著你的脖子承認錯誤,你原諒他不到五分鐘,下一個錯誤又來了?!濒?shù)下牭竭@里咯咯地笑。一只淡藍色口罩掛在她左邊的耳朵上晃悠著??粗刂囊粡埱文?,我忽然想起她來了一周了。
她在我的冷暴力中熬過了一周。
我舉著飯盒問她:“我自己烙的蔥油餅,一起吃?”她停住穿衣服的手,有幾分扭捏:“一個人的飯兩個人吃,師傅就不夠吃了吧?”我笑笑:“放心吃,帶了雙份兒。今天你師姐不跟我蹭飯了,她借午休跑出去買結(jié)婚用品了?!蔽彝灷锞砹舜笫[,抹了醬,又夾了幾根香菜。遞給魯?shù)希數(shù)蠈W(xué)了我的樣子大口地吃著。她邊吃邊有些神情恍惚地看我,眼神溫柔得像一頭小鹿。我也神情恍惚地看著她,兒子香甜咀嚼的憨樣兒沖進腦海。我不由自主地說:“慢點兒吃,這是死面兒的,吃急了不好消化?!濒?shù)嫌锰鹋吹穆曇羿帕艘宦暋?/p>
一股子濃香撲鼻而來,孫麗鳳走進來,手里拎個肯德基的袋子,她對魯?shù)闲Φ煤蟛垩蓝汲鰜砹耍骸暗蟽?,怎么吃上這個了?阿姨給你買了肯德基。”魯?shù)瞎闹捉乐f:“你拿走吧,以后不要給我買飯了,我和師傅吃。對了,前些天買的那些飯錢,從以后我的工資里扣吧?!?/p>
孫麗鳳愣了,我也愣了。孫麗鳳失落地轉(zhuǎn)身離開時說:“你爸來電話了。他知道你在這里,很生氣?!?/p>
魯?shù)贤V咕捉?,忽然張開滿是食物的嘴巴發(fā)出一陣刺耳的笑聲:“真的?”孫麗鳳停下腳步,給你爸回個電話吧。魯?shù)嫌中?,很得意的樣子:“他要是再來電話,你讓他到清華池來一趟,親眼看看我在做助浴挺美的?!?/p>
那天魯?shù)铣粤藘蓮堬灒?dāng)她喝完我遞給她的熱水后響亮而滿足地打了一個飽嗝,一股大蔥味兒從她圓潤的唇齒間撲出來。
除了我和樓上的,華清池的其他人都在外面廳里吃飯,午飯是免費的,女浴里的助浴、一個收拾衛(wèi)生的老大姐、男浴的三個助浴,還有男浴里一個年紀不小的收拾衛(wèi)生的跛子。大家都端著塑料小盆圍著吧臺,一只手掐個大饅頭,另一只手從塑料盆里撈出菜往嘴里塞。菜大都是白菜土豆蘿卜豆腐之類的大燉菜,很少見肉,燉土豆塊兒里偶爾放個雞骨架就算改善伙食。
其實吃啥無所謂,從前我也吃過。出一上午力氣又累又餓,吃什么都很香。寡淡不寡淡的也無所謂,畢竟熱湯熱水兒的,吃下去很舒服。當(dāng)我偶爾進了一次廚房就不再吃這頓免費的午餐了。我寧可自己做好帶來,哪怕是涼了。樓上的通常叫外賣,她們口袋里的錢厚,想吃什么就叫什么。
飯吃了一半兒,里面有人叫:“搓澡的,先別吃了。我著急,先給我搓了吧?!?/p>
我放下手里的餅脫下外套鎖進柜子,魯?shù)弦舱酒饋怼N艺f:“你吃吧,我去就行,你吃完再進來?!?/p>
魯?shù)蠜]有聽話,跟著我進來了。她站在浴床旁邊,有幾分虔誠地看著我。我對她笑了一下,邊搓邊說:“搓澡,從上到下,從前到后,最后是兩面?zhèn)壬?。”她有些惶恐地?yīng)著:“我記住了,師傅?!笨腿擞行┎荒蜔骸澳憧禳c兒吧,教徒弟別這時候教,我著急有個飯局?!币驗榕莸脮r間短,搓起來很費勁。沒泡透就急著搓澡,搓完了也泡透了,還能搓出灰來,不明白的還以為搓澡的舍不得力氣,沒搓干凈。我邊搓邊說:“沒泡透呢,容易搓不干凈?!彼f:“搓吧,干凈不干凈的不找你?!蓖A讼滤终f:“想搓干凈泡不透也能搓干凈,你看君海浴池那個張大姐,從來就沒有多余的話,搓得那叫一個干凈?!蔽矣行┬貝灐?/p>
我不再理會客人接著對魯?shù)险f:“助浴師這活兒,不僅要記住流程、學(xué)好技法,你還要明白,這是服務(wù)行業(yè),你會碰上形形色色不同性格不同要求的客人。所以,你還得學(xué)會忍耐?!?/p>
客人似有不悅,嘟囔了一句:“有完沒完啊,偏在我搓澡的時候教徒弟!”其實我一直認真地搓著她的身體,教魯?shù)系臅r候也沒有停下手里的工作,并沒有影響我對她的服務(wù)。搓完下地穿拖鞋的時候她腳底滑了一下,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我趕緊扶了她一把,她甩開我的手罵了一句:“他媽的,什么破狗逼浴池,連個防滑墊兒都沒有,人家君海浴池從來就不會有這樣的疏漏,今天我要是摔了,你們浴池得包賠我!”魯?shù)峡戳宋乙谎?,眉毛一揚就要開口,我伸手拉起她走出浴室。
我們接著吃餅,吃餅的當(dāng)兒我又給她講了基本手法。當(dāng)她聽我說基本手法就有五種的時候扔下手里的餅跑去拿智能手機,她在手機上像個小學(xué)生般認真地記錄著:一、碎式搓法。二、上推式搓法。三、圈搓法。四、平搓法。五、側(cè)搓法。記完了又跑回來拿起餅就往嘴里塞。那一瞬間我有些糊涂,這是一個怎樣的孩子。憑著那么優(yōu)裕的日子不過跑來學(xué)這個?看著她嬌嫩的小身子我生出幾分疼愛,又去給她披上浴巾:“你還真打算學(xué)搓澡啊?”魯?shù)喜患偎妓鞯卣f:“對啊。不然來這里做什么?”
“為什么啊,這可是個發(fā)不了財?shù)目嗷顑海挠心贻p人愿意干這個的?”我問。
“原因嘛,”她頓了頓:“有兩個?!蔽摇芭丁绷艘宦晵伋鲆蓡?。她伸出蔥白似的手指,我發(fā)現(xiàn)一涉及數(shù)字她就掰手指頭。她歪著頭掰著一根手指說:“第一,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能讓我爹難堪的事兒了?!彼株鲆桓种?,依然歪著頭側(cè)著臉,嬌憨的樣子很惹人疼,她說:“第二,我想讓自己過又累又苦的日子。不過,這還不算太苦。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我就去下煤窯?!?/p>
“為什么??!”我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
“因為身體上的苦會讓我把心里的苦沖淡,沖淡了心里會舒服一點兒?!边@句說得輕飄飄的,仿佛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卻像一根刺,扎進我的心里。
我一把將她摟進懷里。
她依在我懷里很安靜,像只小貓般蜷縮著。
五
劉晶的婚禮有些粗糙,簡單得讓人懷疑是糊弄禮份子錢。她身邊那個耷拉著瘤子一樣下眼袋的男人笑起來讓人想吐。整個婚禮過程那個瘤子都沒有蠕動過,只有劉晶在笑,滿臉的笑容拉出了面部所有的皺紋,那些皺紋在脂粉后面跳出來,很刺眼。她燙了頭發(fā),鬢邊有一支粉色玫瑰?!岸槎加梅凵挥谐趸椴庞谜t?!背跃葡娜诉@樣說。
我想:他們說得不恰當(dāng),應(yīng)該是二婚以后的幾婚都用粉色。
魯?shù)祥_始獨立搓澡,我經(jīng)常會安排一些孩子,或者陌生面孔給她?!八苷J真,只是力氣少了些?!焙芏啾凰?wù)過的人這樣嘆息??纯此w瘦的小胳膊小手,我抱歉地朝浴客笑。
那件事發(fā)生得太突然。她去了樓上!
那天我起早包了牛肉餃子,裝了滿滿兩飯盒,又把飯盒用毛巾包好放進保溫箱。做這一切的時候我似乎看見魯?shù)蠞M臉幸福大快朵頤的樣子。她跟我說過媽媽知道她愛吃餃子,不愛吃甜食。所以總在生日那天包餃子給她吃。
她卻去了樓上!我打發(fā)掉最后一個浴客又給自己沖了一下澡。出來打開柜子拎出保溫盒發(fā)現(xiàn)她不在。出去問吧臺后面的孫麗鳳,她朝樓上努努嘴。沒有任何思考,我旋風(fēng)般地沖上樓。
她在和雪兒吃飯,面前擺著好幾樣菜肴,還有啤酒,邊兒上擺著一個大蛋糕,蛋糕上有幾朵鮮紅的玫瑰,蠟燭剛熄滅,還繚繞著些煙霧。她和雪兒中間,坐著一個大腹便便豬一樣的中年男人。
樓上沒有窗戶,只有暈黃的燈光,可能是燈光暈黃?也可能是喝了啤酒?此刻她雙頰酡紅,更加漂亮了。男人的眼神片刻也沒有離開她,隨著她站起身來。雪兒高興地說:“師傅,你來了太好了。今天魯?shù)仙?,我們一起給她慶生吧?!蔽彝崎_了雪兒抓起魯?shù)系母觳?,可能是用力過猛她咧了咧嘴。雪兒回過神擋在我面前:“師傅,你啥意思?”我目光凜冽地對雪兒說:“她還小,以后你離她遠點兒,她不能來樓上!”雪兒的鼻孔粗了,雙乳也因為她用力喘粗氣幾乎承載不住那層薄紗,一副呼之欲出的樣子。她指著我的鼻子:“師傅,你瞧不起我?”我撥開她的手:“我沒瞧不起任何人,何況你是我徒弟 !只是魯?shù)线€小,不能來樓上!”魯?shù)辖K于掙脫了我的手,她揉著胳膊說:“師傅,二師姐好心給我過生日,沒別的意思?!蔽业伤谎郏致曔汉龋骸跋聵侨?!”
雪兒忽然發(fā)瘋般地掀翻了小圓桌。蛋糕還有蛋糕上鮮紅的玫瑰都被壓在了小圓桌下面。盤子碎了,湯湯水水灑出來,啤酒瓶也碎了,那豬尿樣淺褐色的液體流了一地。那個豬頭樣的男人可能想勸勸雪兒,他嘴里說著:“小祖宗,這是干嗎?快消消氣。”就伸出胳膊去抱雪兒,雪兒沒有任何猶豫揚手就是一耳光“啪”的一聲脆響。那男人怔住了,所有人都怔住了。幾秒鐘的愣怔后,男人發(fā)了飆,他提著雪兒的胳膊,像提一只小雞,一松手,雪兒被摔在按摩床上,他惡狠狠地從牙縫兒里擠出幾個字:“臭婊子,脾氣還不小,你他媽找死吧!”雪兒像只母豹子般迅速從按摩床上彈起來,抄起一瓶啤酒砸向那個男人,男人一歪頭啤酒瓶砸在后面的茶色玻璃墻上。玻璃碎了一地,看熱鬧的發(fā)出一聲驚呼朝后閃了閃。男人頓時目露兇光朝著雪兒撲過去,我也撲了過去。我們?nèi)齻€扭打在一起。我盡可能地護著雪兒,伸出手朝男人的臉上亂抓。
孫麗鳳來了,在角落里看熱鬧的客人也圍攏來了。按摩的、足療的、喝茶的、男浴里的助浴,不分男女都來了。
這世界太無聊了,大家的日子都麻木寡淡。誰能錯過這場好熱鬧?大家都圍攏來又不靠近,隨著我們的扭打前進或者后退,充分地保持著安全的距離。有些虛無縹緲的聲音在人群里響起來:“別打了,別打了,有事兒說事兒唄?!边@些聲音里夾著孫麗鳳的尖叫聲:“停!停下來!別打了!”混亂的打斗持續(xù)了多久我不知道了,后來我聽見雪兒叫了一聲:“師傅,你流血了?!蔽夷艘话蚜鬟M嘴里咸滋滋的液體,隨手抹下來的,還有奶油、菜湯,也許還有啤酒。我晃了一下疼痛發(fā)脹的腦袋,爬起來拉著目瞪口呆的魯?shù)舷聵恰?/p>
身后傳來那個豬頭歇斯底里的叫聲:“他媽的,手機呢?我要報警!”同時傳來的還有雪兒更尖厲的聲音:“好啊,報警!誰不報警誰是孫子!最好再去找電視臺!不然我用手機先給你拍下來取證?”那個豬頭瞬間失聲,抓起外衣像條落水狗般地匆忙逃離。他下樓的時候擠得我的身子一晃差點兒跌下去,倉皇的身影后面扔下一句話:“這仗打的!真他媽莫名其妙!”
所有人都意猶未盡地散了。
魯?shù)弦贿M更衣室就甩開了我的手,她瞪圓了那雙花眼:“你干嗎???我和二師姐吃頓飯怎么了?”說到這里她孩子氣地癟了嘴帶了哭音:“今天是我生日。只有二師姐記得我生日?!蔽胰讨塾帜艘话涯槪敫嬖V她我也記得你生日,但張開嘴巴卻說:“不能上樓。無論什么理由!”
“你憑什么管我?你以為你是誰!”她帶著哭腔喊完這句話一跺腳跑了出去。
這句話像一個悶雷滾過我的頭頂,我有些恍惚還是清醒?或者一開始是清醒的現(xiàn)在恍惚了?是啊,我是她的誰?憑什么管她?
我呆立了很久,然后冷笑著打開柜子,從保溫箱里掏出飯盒,將包裹在外面的毛巾拉開,將那盒帶著溫?zé)岬娘溩舆B同飯盒一起扔進垃圾桶。
六
魯?shù)蠌哪且院蟛桓艺f話,我也不理她。過了幾天孫麗鳳安排她去另一個班搓澡。從此她上班的時候我休息,她休息這天我上班。她一共學(xué)了不滿一個月,就提前出徒了。她像一陣風(fēng)一樣刮進了我的生活又刮了出去。
生活循規(guī)蹈矩地過著,我隔三岔五就會接到兒子的電話或者短信。他告訴我已經(jīng)挨過了新兵訓(xùn)練期,分到了汽車連,一切都很好。
轉(zhuǎn)眼,下雪了。
干冷了半個冬天后雪花終于飄下來了。我有些興奮地踩在上面,耳畔傳來好聽的咯吱聲,像是偷到了食物的老鼠,發(fā)出了愉快的叫聲。有些孩子開始攢雪堆雪人了,他們手上拿著小鐵鍬,小臉蛋通紅。
進了華清池,有電話打給我,接起電話的時候里面有個陌生的聲音問我:“您是馮令辰的母親?”我說:“是啊?!睂Ψ胶孟裾f了很多話,不是本地口音,我聽得有些吃力,對方大概說我兒子的手機里只有媽媽的號碼沒有爸爸的,這個電話只能打給您。
對方還說您兒子是好樣的,聽見這話我會心地笑了。對方突然沉默了,在我的催促下,對方才歉意說:“阿姨,您能聽清楚我說的話嗎?馮令辰犧牲了,我們這里液化氣公司失火,緊急派遣了我們連,發(fā)生了連環(huán)爆炸,他、還有幾位戰(zhàn)友,犧牲了。我負責(zé)與您聯(lián)絡(luò)并且接您來部隊?!鳖D時我的腦海中失火了,通紅一片,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有火,熊熊地、轟隆隆地燃燒。
春暖花開時節(jié),我一如既往回到華清池,依然將手紙塞進腳趾縫兒,再裹上一層塑料布。
太陽每天都會落下去,隔日又會升起來。一升一落便是一個日子。一個日子連一個日子,便成了歲月。人行走在歲月里就像魚兒游曳在水里,停下了,生命就結(jié)束了。兒子成了停止游弋的魚。他調(diào)皮的笑臉卻無處不在,有時候在花灑下面的水霧中;有時候在客人白花花的身體上;在路上;在空氣中……
魯?shù)蠄罅耸〕堑囊凰褶k大專院校,學(xué)習(xí)播音主持專業(yè)。她說她從小就喜歡主持人,穿著漂亮的衣服,將話說得那樣動聽。她幾乎每天晚上都給我打電話,叮囑我說:“窗臺上的薰衣草沒干死吧,你別忘記澆水?!彼€說:“這個周末我回家,你能不能給我包兩種餡兒的餃子啊,牛肉蘿卜餡兒和芹菜青椒肉的我都想吃?!彼趻鞌嘀罢f:“可惜你離我太遠,看不到我背著書包去教室的樣子?!蔽倚πΓ骸拔夷芸匆?。”
雪兒走了,她賺夠了替她爹還債的錢,她沒有和任何人告別,悄悄地走了。那一天她大聲對孫麗鳳說:“夠了,終于夠了!”說完她長出一口氣,第二天就離開了。我知道離開這里她就不是雪兒了,她是趙靜雪。
劉晶又離婚了。她悲痛欲絕地問我:“師傅,這世上有沒有不騙人的男人?。俊蔽蚁攵紱]想說:“有,一定有!”于是我看見悲痛從她臉上消失了,一縷笑靨緩緩綻開,那綻放笑容的皺紋里,也綻放出一些希冀、憧憬來。
責(zé)任編輯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