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嫻
渠河灘太荒涼,很少見到人影,卻是動物們肆意妄為的天下。天上的喜鵲、燕子、黑老鴰、麻雀起起落落,地上的野兔、蛇、獾、黃鼠狼、刺猬在草叢中穿梭,它們偶爾見到個人,就像撞見了鬼一樣吃驚,隨即便立起身子,用各自的方式向人不卑不亢地示威,最后落荒而逃的基本都是人,而不是它們。它們仗著“人”多勢眾,所以不怕人,在這里它們是皇帝,人只是過客。
河床也一樣野草叢生,蟲獸出沒,因為渠河水早干了——北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找到一條從頭流到尾的河了。河床都干得長出了頭發(fā)。那些豐沛的河水,只在人童年的夢里溢蕩。人們肆意在河床上炸石頭,挖沙子,在遠(yuǎn)方蓋起鋼筋水泥的叢林,而在河床上留下無數(shù)傷痕累累的石坑。
一場場暴雨后,廢棄的石坑便蓄滿了水,深不見底,顯得妖異莫測。據(jù)說,水最深的地方,二十個大漢摞起來也夠不著底兒。它們隱沒在野草叢中,遠(yuǎn)遠(yuǎn)地看不見,只有近前了,才能發(fā)現(xiàn)這巨大的陷阱。石坑里沉寂著暗綠的死水,如一只孤獨的眼睛,輝映著蒼茫的天空。扶搖的水草和不甘寂寞的魚,偶爾弄出些動靜??吹竭@樣的情景,人就會恍惚。時光在這里大概是停滯了,只有云彩的倒影拂過,如前世的記憶。
在村里人心目中,渠河灘已經(jīng)不屬于人類的地界,所以,很少有人敢獨自到那里去,尤其是膽小的女人。我卻常???zhèn)€籃子去割草,或者端著個盆去洗衣服,當(dāng)然,籃子和盆都是道具,里面盛著我對那片荒蠻世界的好奇。我蠢蠢欲動的心暗暗祈盼,能在那里遇見點什么,發(fā)生點什么,哪怕丟失點什么。那時,我十幾歲,對未知事物充滿探索的欲望。
人一生中,大概都會有那么段時間,在躁動不安中等待一次機遇,好破釜沉舟,飛蛾撲火。
母親曾說過,我是她從渠河的流水里撈起的,我對此堅信不疑。我覺得我的心與那個荒蠻世界是相通的。我的血管里流著那條河的水,我聽得懂那里每棵野草的低吟,每只飛鳥的鳴叫,連對岸松柏上不祥的烏鴉,我也能聽懂它陰沉的憂傷。
一個丟失了陽光的秋日下午,我獨自來石坑邊,坐在石頭上洗衣服。村子搬到了新地方,離這里更遠(yuǎn)了,來洗衣服的理由幾乎沒有了??墒?,我還是來了,在村口遇見的人神情都有些狐疑,我知道,他們一定在心里嘀咕:這個瘦巴巴的女孩真是古怪,一個人去荒山野嶺洗衣服,莫不是病了?
天陰沉欲墜,四野蒼茫,鳥聲不聞。人來到這詭異的地方,好像也變得有些妖異了。我在鵝卵石般光滑的石頭上,漂洗著那件粉紅色的花褂子,手指被涼水刺得又紅又鮮艷。
在這個石坑不遠(yuǎn)處,是另一個石坑,它曾經(jīng)收去了我一個長辮子的女伴——
那天,太陽在頭頂烤著,火燒火燎,伙伴們脖子上都淌成了小溪。割完草來石坑邊洗腳,長辮子“撲通”跳到水里,笑嘻嘻招呼我們一起下去。大家在岸邊你看我我看你,忸忸怩怩不肯下,不是因為怕水,是因為害羞。長辮子就在水里撲扇著,如鳥兒撲扇著翅膀,她邊贊美著水的清涼,邊往石坑中心游去,誘惑得我們躍躍欲試。這時,卻見她劇烈撲騰起來,長辮子和花衣服一起,浮起來,又沉下去……
石坑里的水靜默不動,卻又仿佛在等待什么。身邊野蠻的水草,高過我瘦削的身影,在這里,人是弱勢,幾乎找不到存在感,一不小心,就讓這荒莽的一切淹沒了。一只水鳥兒斜著翅膀撩了一下水,又直起身子飛走了,像微型的飛機,傾斜、平衡,姿態(tài)優(yōu)美。
突然,一個紅色的物件從水里冒出,向我漂來。我一時有些恍惚,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它,那似乎是只紅涼鞋,如此靜謐的水面,怎會突然冒出只會游泳的涼鞋呢?
我的心跳得亂了節(jié)奏。不管多么渴盼奇跡,當(dāng)它真正發(fā)生的時候,一樣不知所措。
老人們常說:蛤蟆灘的石坑里有水怪,還有鍋蓋大的鱉,至少有三百歲了,常在月明之夜出來晾蓋兒,甚至到陸地的石頭上曬太陽。有人反駁說這些石坑才打了十幾年,怎么會有三百歲的鱉呢,老人們振振有詞:石坑年歲短,但是渠河年歲長啊。老渠河里的神物多著呢。渠河水干了,遺留下來的老鱉無處藏身,只好到這石坑里來度殘生了。大家覺得有理,對這些可能藏龍臥虎的石坑更加敬畏,輕易不敢前來冒犯。
老人們還說:渠河灘的動物們都成精了,尤其是那些石坑,一定得十二分地小心,在那些幽涼的石縫里,棲息著些古怪的小生靈,它們都是現(xiàn)在的河流里消失的物種,年輕人聽所未聽,聞所未聞。在久遠(yuǎn)的過去,水底的精靈們,?;没缮徎ㄑ绞峙裂街惻⑾矚g的物件,來誘惑人,人要是起了貪心去抓,非被它拽下去不可……
我暗下決心,要扛得住那只“紅涼鞋”的誘惑。誰知,它竟然不聲不響地漂到我跟前來了,在石頭前打旋,就是不走。我警告自己:不能伸手,不能伸手!偷眼一看,又嚇了一跳,原來,不是“紅涼鞋”,而是一條肥肥的紅鯉魚。奇怪的是,它游動遲緩,絲毫沒有逃走的意思,甚至,它的嘴巴一張一合,好像在說:好人啊,救救我,帶走我吧!
我和這條紅魚對峙著,整個世界仿佛就剩下了這兩個孤獨的生命。
在影片《追魚》中,紅鯉魚變成美麗的小姐,愛上了書房夜讀的書生……這是那條紅鯉魚嗎?如果不是,那它是誰,它突然冒出來,像神話那樣不可思議。它來做什么?如果是找我,那找我做什么?
我突然著魔似的想把它抓住,據(jù)為己有。因為激動,我的頭一■一■地發(fā)漲,眼前只有一片鱗光閃閃的紅。我一手扶住岸邊的石頭,一手去抓它。抓住了!但它略微掙扎著擺了一下尾巴,就“刺溜”一下滑入了石坑,濺起小小的浪花。它入水的樣子似乎不太情愿,好像說它并不是自愿回到水中的,而是由于我失了手——它的身子太肥膩,要握住它的確不易。
既然已經(jīng)抓住了一次,它涼涼的鱗已經(jīng)被我的手心撫過了,我便有了一種切實的把握,感覺不那么虛幻了:它就是一條魚,實實在在的魚,不是其它。一種更強烈的欲望控制了我:一定要抓住它。既然它自己送上門來,管它來干什么,先抓住再說!
我把臉盆里盛滿水,再次急切地伸出了手。手割破了水紋,向水草扶搖的底部探去。我再次把這個妖媚的家伙抓住了。這次,它似乎比上次有勁了些,掙扎的幅度大了,一個勁地?fù)u尾巴,像一個不同意的人在搖頭。我才不管它呢,我覺得它是在作態(tài),欲擒故縱。
在紅鯉魚搖頭擺尾的掙扎中,我將它扔到了盛衣服的花盆里。它倒安靜下來了,在淺淺的水上漂著。也許它知道,洗臉盆不是深邃的石坑,再鬧騰也起不了風(fēng)浪。
空曠的河灘上,只有我,和再也逃不掉的它。它讓我有些不安,可是我還是強詞奪理地認(rèn)為:既然被我逮住了,就是我的了,不是這個石坑的了,也不是這片天、這片地的了!即使你是妖精,我也不怕了。
從今以后,你就與我相依為命吧。
我繼續(xù)在石頭上洗衣服,那條魚安靜地躺在盆中,就像嬰兒躺在嬰兒車?yán)?。我們彼此相安無事。
深秋的風(fēng)吹過臉盆時,起了蒼老的皺紋。風(fēng)割在我紅紅的手背上,刀刃一樣涼,而手插入水中時,還有些溫暖。水,還保持著太陽留下的溫度。
遠(yuǎn)遠(yuǎn)地,從高高的攔河壩上走下來一個人,穿著坎肩,腰間扎一條毛線圍巾,走得步履生風(fēng)。近了一看,是二爺爺。他的手抄在袖筒里,山羊胡子在秋風(fēng)里抖著,我像見了親人——本來也就是親人,忙站起,揚起水淋淋的手朝他喊起來。
他愣了一下,問,妮子,你咋在這里?我說:洗衣服呢,你去哪里了?他說:我去河北你姑姑家了,中午吃的水餃,大白菜豬肉的。天陰成這樣,怕是要下雨了,快回吧!我說:我還沒洗完呢,你把這東西給我捎回去吧!
二爺爺探頭看到那條紅鯉魚,笑逐顏開,說:好!做一頓酒肴滿夠了!說著,就將紅鯉魚撈出來放在一個油紙袋里。魚在里面撲棱得厲害,他就干脆解開系腰的圍巾,將它揣在夾襖里了。
我目送著二爺爺揣著那條魚走遠(yuǎn)。臉盆里空了,我的心也空了。偌大的荒灘上,又只剩下了我,和越來越低沉的天,越來越尖利的風(fēng)聲,它像一只無形的爪子,抓撓著我忐忑的心。紅鯉魚在盆里的時候,我還是個勝利者,現(xiàn)在,我又啥也不是了。
只有偌大的荒灘,隨時準(zhǔn)備吞沒我。
那條紅鯉魚在我家水缸里,養(yǎng)了很多日子,它不再是那副病怏怏的樣子,尾巴擺動得也靈活多了。離開那個深不見底的石坑,它好像恢復(fù)了青春,那份妖媚也漸漸消失,只保留了最初的神秘。
但我不知道,這是否是紅鯉魚想要的生活。我只知道我撿了個麻煩,為了它,我跟家里人一直對峙著。他們之所以沒立即殺了它做湯,是想養(yǎng)得更肥些。它那么美,像精靈,怎么可以被菜刀宰殺了呢?精靈不該落得這么世俗的結(jié)局,但我又為它安排不了更好的命運:既不愿吃它,又不愿將它重新放回石坑,做一只自由自在的“紅涼鞋”,或者一朵若隱若現(xiàn)的紅蓮花。
我只有猜測一條魚命運的自由,卻無力落到實處。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那天,它之所以自投羅網(wǎng)來找我,一定是想離開那里,就像我,天天夢想離開這片土地。
天氣越來越冷,紅鯉魚也越來越瘦了,看來水缸的水,沒有石坑的水有營養(yǎng)。透過它的魚鱗,仿佛看見它滿身的魚刺和一鼓一鼓的呼吸。
家人說,這條魚當(dāng)時一定是病了,要不,你怎么那么容易逮到它?別留著讓它受罪了,既然它送上門來,就是讓人吃的。吃了它,它也就解脫了。我猶豫了,不知該不該攔下家人舉起的刀子,也找不到名正言順的理由。是的,我不是那個書生,它也肯定不是來找我的……
就這么著,那條紅鯉魚化成了一鍋白白的魚湯,至今,依然翻騰在我沉沉的記憶里。
責(zé)任編輯 劉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