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在這次難得的對談中,莫言談到了朱西甯對他的影響和震撼,談到朱西甯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小說的現(xiàn)代意識以及他“布滿尖銳的鋒芒”的語言風格
直到2002年在臺期間讀到了朱西甯的《鐵漿》,莫言才明白當初自己的《紅高粱》發(fā)表后不久,阿城讓他讀讀朱西甯的原因,“那是一種強悍、飽滿、意象豐富猶如激流飛瀑的筆觸”,寫的雖是蘇北舊事,但讓他錯覺是在寫家鄉(xiāng)山東。
“朱先生是我真正的先驅(qū)?!蹦院髞碓谥煳麇浮逗调伞返男蛑羞@樣寫。
朱西甯,對絕大多數(shù)大陸讀者來說,還是個陌生的名字。但熟悉臺灣文學的人會知道,在臺灣,有這樣一個家庭,他們一家三輩都是文學家。朱西甯是臺灣文學史上擁有一席之地的重要作家,妻子劉慕沙是日本文學翻譯家,大女兒朱天文、二女兒朱天心都是“臺灣最好的文學家”(作家阿城語),朱天文亦是好編劇,推動臺灣的新電影浪潮;二女婿唐諾是文學評論家、出版人,朱天心與唐諾的孩子謝海盟,年紀很輕已是電影《刺客聶隱娘》的編劇。
詩人痖弦稱他們?yōu)椤芭_灣的文學巴赫家庭”。阿城說,“朱家在世界上是少見的,如果沒人能舉出另外的例子,我要說這在世界上是僅見的”。半個世紀以來,林海音、三毛、蔡琴、季季……許多文化名人都是朱家客廳的???。
朱西甯本名朱青海,生于農(nóng)歷1926年6月16日,在江蘇宿遷長大,祖籍山東臨朐。據(jù)朱天心介紹,朱西甯是爺爺奶奶四十多歲時的幺子,有兩個哥哥和六個姐姐,但在他出生時都已經(jīng)去了外地生活,從小陪伴他長大的,是“年齡像爺爺奶奶一樣”的父母,講的山東老家的傳說故事,“如此豐富又如此寂寞”。
朱西甯的一生,是一部獨特的私人文學史。他是個好小說家,與張愛玲有一段文學因緣,被張愛玲稱作“沈從文最好的故事里的小兵”;他是臺灣文壇飽受爭議的外省作家,曾因收留居臺期間的胡蘭成做鄰居而遭眾友人斷交;他是文學伯樂,以古代書院師徒的方式,栽培幫助年輕作家。大陸作家虹影的小說《饑餓的女兒》即是由他賞識,在臺灣出版……
“時至今日,我們已經(jīng)來到新世紀的第18年,才回過頭來討論朱西甯在四五十年前的作品,使我不免有遲到的歉然之感。”半個月前,作家張大春在電臺節(jié)目《小說大學》中重讀朱西甯時感慨不已,并稱朱西甯為“小說敘述形式的先鋒者”。朱西甯的名字亟待被重估,隨著朱西甯代表作《鐵漿》與《旱魃》在大陸的首次面世,朱西甯以書寫者的名義,而不僅僅是臺北朱家三姐妹的父親,強勢進入了大陸讀者的文學視野。
2018年10月26日,朱天文朱天心姐妹攜由侯孝賢導演監(jiān)制的《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朱家》的電影紀錄片攝制組來到了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與莫言就朱西甯作品進行了一次深談。在這次難得的對談中,莫言談到了朱西甯對他的影響和震撼,談到朱西甯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小說的現(xiàn)代意識以及他“布滿尖銳的鋒芒”的語言風格。對于朱西甯作品遲到半個世紀的事實,莫言表示,他一點也不擔心朱西甯作品的受歡迎程度,“我相信真正熱愛文學的,喜歡語言的讀者,能從朱先生的書里面讀到我們的傳統(tǒng),讀到真正的文學品味。我想任何一個有文學素養(yǎng)的人看了朱先生的書都會被打動的,他的作品具備可以長久傳承的特征,是經(jīng)典之作”。
朱天文:您是什么時候、什么機緣讀到我父親的小說的?
莫言:這個就要談到我們共同的朋友阿城了,阿城可能是80年代初大陸作家里最早被介紹到臺灣去的。阿城對臺灣很熟,讀書多而雜。20世紀80年代中,我的小說《紅高粱》發(fā)表后不久,有一次遇到他,他對我說,“你一定要讀讀朱西甯”。我問“為什么”,他說“你讀了就明白了”。過了兩年我的小說《白狗秋千架》獲得臺灣聯(lián)合報的聯(lián)合文學獎,我一看寄過來的獎座,那上面刻著決選委員的名字,第一位就是朱西甯先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時我還沒有讀到他的書。直到后來我去臺灣參加文學活動,才陸續(xù)讀到了朱先生的《鐵漿》《破曉時分》《狼》這幾個短篇小說,也讀了《華太平家傳》《旱魃》這些作品。最讓我震撼的是《鐵漿》,我也終于明白了阿城讓我讀朱西甯的原因。
首先是對他所寫地理環(huán)境的熟悉,盡管他寫的是蘇北,但我一直錯覺他是在寫山東,書里面的人情風物、人的行為、語言方式同我筆下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那樣像。再者是他筆下描寫山東地區(qū)或者說是中國大陸北方地區(qū)的這種剽悍人性,這種威猛和剛烈,抗爭和奮斗,或者說是極端的匪氣和魯莽,也讓我感覺特別熟悉。我的《紅高粱家族》寫的就是山東的土匪,而他所寫《旱魃》里的男主人公也是當過大土匪的,不過他后來改邪歸正,信仰了宗教。這樣一讀確實讓我感覺找到了自己的先驅(qū),我把這話寫在為《旱魃》作的序里,這樣說一點都沒有什么好避諱的,因為這就是一種生活經(jīng)驗的類似,一種個人稟賦的相同,使我們寫出來的作品有種遙相呼應(yīng)的感覺。
而且我覺得我跟朱先生還有一個共同的背景,他當時是在臺灣的軍隊里面開始寫作,我寫《紅高粱》的時候也在軍隊里。我們都是軍人,但都在搞文學、寫小說,而且寫的都是故鄉(xiāng)的記憶,所以有太多相同的地方。后來我還進一步擴展了對臺灣作家的閱讀,也閱讀了跟朱先生同一時期的軍旅作家,像司馬中原、段彩華等人的作品,感覺跟他們真是血脈相通。
朱天文:我父親46歲從部隊提前退役,因為他想要全心全意地寫作。在軍中時,他每天只能在晚飯后開始寫,他只要一寫,我們的母親就有本事讓全家人鴉雀無聲。母親會早早哄我們上床睡覺,為父親的寫作制造安靜的環(huán)境。他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創(chuàng)作的,擁有軍職意味著要受約束,而創(chuàng)作則需要自由,不知對你來講,這之間會不會也有沖突,你又是如何拿捏?
莫言:我相信我跟朱先生當時的感受是相同的,軍隊里要求嚴格統(tǒng)一的紀律,而文學倡導高度的自由,文學需要一個奔放馳騁的心靈,需要對人性開掘到漫無邊際的廣度。朱先生白天在軍隊里工作,晚上回到家里面對稿紙,就是一個自由奔放的創(chuàng)作者,記憶會帶他回到遙遠的童年,回到那個他永遠難忘的故鄉(xiāng)里去。我真的沒有感覺到以前在軍隊環(huán)境里會影響我的寫作力度,寫作時我不考慮任何問題,我覺得就應(yīng)該這樣寫,必須這樣寫,寫出來再說,至于能不能發(fā)表那是另外一回事。
朱天文:因為我父親是個很虔誠的基督徒,他自己也說,早年的《旱魃》算是一部福音小說。晚年時他開始動筆寫《華太平家傳》,寫到了1980年,這中間他大概改了8次稿,有一次寫了30萬字,卻被白螞蟻蛀掉,我父親曾說,“這些螞蟻是上帝派來的既嚴格又殘酷的批評家”,他對此很豁達。到了20世紀90年代再寫《華太平家傳》時,已是他第九次動筆了,1998年我父親去世時,《華太平家傳》的手稿完成了原計劃百萬字中的55萬字。他當時寫這部作品的時候說,《華太平家傳》是比《旱魃》更全面更深入的福音小說。我覺得你在《旱魃》的序里面講得非常好,講他作為一個基督徒,同時又是一個小說家,這兩種身份進行著拉鋸,但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他順從的是他作為小說家的本分,這是他作為小說家的天職和宿命,而小說就是這樣走向一種多重的、開放的可能性。
莫言:因為《旱魃》里寫的唐鐵臉原來是殺人如麻的土匪,后來迷途知返,扶貧濟困,皈依了基督。這樣一個人后來被他的仇家打死在油坊的榨槽上,被暴民掘墓曝尸,這樣一種恥辱讓他的妻子佟秋香對宗教產(chǎn)生了質(zhì)疑?!白鲪翰坏脨簣?,行善倒得了惡報,哪里還有天理”,其實佟秋香這時候發(fā)出的質(zhì)疑同時也是讀者們的質(zhì)疑。這種現(xiàn)象在涉及宗教的文學里是很多的,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是圓滿的,但都不是完美的,因此對宗教的質(zhì)疑就成了小說現(xiàn)代性的重要表現(xiàn)。這有時候并非是作家的本意,我猜想朱先生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是不會對他的宗教提出質(zhì)疑的,但因為他順從了小說中的人物,順從了小說的根本定律,所以他的小說中也就出現(xiàn)了尖銳的質(zhì)疑,這種對神圣提出的質(zhì)疑和拷問,我覺得就是現(xiàn)代性的根源所在。當然,篤信基督的朱先生讓小說里的金長老把佟秋香說服,并讓她為自己與主討價還價的行為感到羞愧。但她在激憤之時喊出的質(zhì)問,并不因此而失去意義。一般的讀者也不會輕易地被金長老說服。這大概是朱先生料想不到的。這是一個基督徒與一個小說家的矛盾,而這矛盾,恰也是小說的福音。
朱天文:所以你說我父親是一個很好的“騎手”,就是順著人物的個性走。
莫言:對,他是一個有駕馭能力的騎手,一邊控制著馬兒奔跑的方向和速度,一邊也是不控制的,在控制和不控制之間。好的騎手肯定不是屁股死死地坐在馬背上,當馬要飛躍障礙的時候,他是要站起來的。我記得以前跟著我爺爺割鋸,他拿一根墨線伸直以便將木頭直直地切開,我總是著急,使勁下壓著鋸子,想要割得快點,割完了好去玩。我爺爺就提醒我不能硬割,這樣割的話會跑墨,也會走偏,必須要順著鋸子,既要用力拉它但又不能硬擰。我覺得寫小說雖是更復雜繁重的勞動,但它和騎馬、割木頭的道理是一樣的。朱先生很高明,順著自己的人物走,因為人是千奇百怪的,人的頭腦各不相同,小說應(yīng)該比宗教更寬闊,這樣寫他的思想就不是說出來的,而是人物表現(xiàn)出來的,這就避免了借小說說教。
朱天文:《鐵漿》、《旱魃》和《華太平家傳》,這三本你最喜歡哪本?
莫言:最早閱讀的是《鐵漿》那部短篇小說集,《狼》這個故事真是寫得太好了,狼本來是一個令人厭惡的,吃人又吃羊的殘忍動物??晌矣浀煤髞碇煜壬鷮懙侥侵荒咐潜蛔降胶螅坏箳煸跇渖?,開膛破肚,母狼肚子里面的小羊羔掉出來的場景,覺得寫得很殘酷,讓人感嘆大自然定律的多義性。那時候讀者的同情心立刻就轉(zhuǎn)移到狼的這方了,這又是一種對生命的戕害?!独恰穼懙米屓丝戳思沽喊l(fā)涼。
朱天文:我父親自己也說,早年他寫小說不喜歡淡的,他喜歡擠壓、濃艷的。
莫言:他的感情都是非常強烈的,人物都是非常強悍的,語言也非常有力量感。這個語言跟他整個的小說內(nèi)容都是非常般配的。我記得當時形容朱先生的語言,有點像鄭板橋的書法,“亂石鋪街一樣的語言”。那么多硬邦邦的東西竟然被組合在一起,大量的這種方言土語的運用。我相信在當時的臺灣文壇上肯定造成了一種地震般的轟動,他們哪里讀過這種語言啊。
朱天文:《狼》跟《鐵匠》的確在當時是造成了很大的討論跟震撼。
莫言:《旱魃》當然就更加完整了,一個長篇巨制,結(jié)構(gòu)上跟我《紅高粱家族》一模一樣,時間切得很碎,把一個人的故事跟現(xiàn)在時不斷地穿插進去,我的《紅高粱家族》也是這樣的結(jié)構(gòu)方式,就是寫一場伏擊戰(zhàn),然后伏擊戰(zhàn)每個地方不斷往里面穿插過去的記憶,這在80年代我認為是一個很先進的技術(shù)了,沒想到朱先生早玩過了(笑)。他的語言確實十分精彩,我們后來見慣了非常流暢、優(yōu)美的翻譯腔調(diào)的語言,再來讀朱先生這種原始的、鋪放的,像“亂石鋪街”一樣的語言會給自己的閱讀形成一種沖擊。因為說到底小說是語言的藝術(shù),從語言學的角度來說,是非常值得研究和重讀朱先生的作品的,他比我們寫的都好。
朱天文:我們倆(和朱天心)是很慚愧的,雖然父親他是三十幾歲成名,但他的寫作很早就開始了,初二時他寫了一個七八萬字的小說,抗戰(zhàn)勝利后,21歲的他在南京《中央日報》副刊發(fā)表了他第一篇短篇小說,叫《洋化》,諷刺的是中國人效仿洋人的種種。寫《洋化》是因為我祖父,祖父本是清朝讀書人,后來接觸基督教后舉家受洗,成為傳教士?!堆蠡防镏S刺一個人一直在家里學洋人的各式各樣,最后把老婆氣病的事,應(yīng)該就是祖父跟他講的一些故事的融合。從那以后,他一直寫到了72歲,他的作品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兼及散文、評論,上午寫長篇,下午“干活”,也就是寫短篇,在他看來,寫長篇要容易得多,因為里面的人物會自然生長、按時報到,而短篇寫作更像是一場搏斗,必須尋找到最符合題材表達的語言。20世紀80年代時,臺灣進入了迅速的城市化,作為小說家的父親對臺灣的現(xiàn)實變化一直是“熱眼旁觀”的態(tài)度,他想用不一樣的容器和語言呈現(xiàn)他的觀察,于是在近十年的時間里,他致力于自我革命,陷入漫長的轉(zhuǎn)折期。父親的這種堅持和變化是我倆非常不及的。所以,不知你對他遲到半個世紀的作品首次在大陸出版,有什么話要說?
莫言:前天下午朱先生的隔代粉絲小毛跟他父親一塊來看我,看我桌上擺著朱先生的書,問我能不能拿走。她是真讀過朱先生的書,真心喜歡的。按照我們的想法,一個55年前的小說了,那時候的人寫出來的東西現(xiàn)在的年輕人讀起來依然很有興趣,喜歡的程度到了粉絲級了,這是非常不可思議的,我想這個例子可以說明,朱先生的書這次在大陸出版,應(yīng)該會有很好的反響。
當然我們不指望它會成為像網(wǎng)絡(luò)小說那樣的爆款,但我相信真正熱愛文學的,喜歡語言的讀者,能從朱先生的書里面讀到我們的傳統(tǒng),讀到真正的文學品味。20多年前我初讀朱先生之時的感受,跟現(xiàn)在的文學青年閱讀朱先生時的感受幾乎是一樣的,因為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永遠不會過時。盡管我們從朱先生的小說里面讀到的是當時的世態(tài)人情,盡管生活中很多物質(zhì)性的東西在變,但人心沒有變,人性沒有變,人的狀況沒有改變,我們在書里仍能讀到我們自己。我想任何一個有文學素養(yǎng)的人看了朱先生的書都會被打動的,他的作品具備可以長久傳承的特征,是經(jīng)典之作。而且我相信,朱先生的小說語言,也會讓熟讀網(wǎng)絡(luò)文學的年輕讀者產(chǎn)生驚愕之感,這樣的小說,這樣一種文學語言的陌生化一定會對他們造成非常強烈的沖擊。我特別希望能在一部小說里看到一種語言的陌生化,這種語言既陌生卻又讓人讀得懂,別人從沒有這樣用過,只有他這樣組詞造句,我想這里面肯定有朱先生對文學語言的發(fā)展和貢獻,這是創(chuàng)新,且這一點非常寶貴。(供圖: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