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建云
我媽和舅舅讀初中那會兒,是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當(dāng)時,“學(xué)霸”們紛紛報考中專,畢業(yè)后由國家統(tǒng)一安排工作。我媽跟我舅在同一年分別考上中專的“農(nóng)林專業(yè)”和“財務(wù)專業(yè)”。后來,我媽被分到了農(nóng)村基層,舅舅被派去市郊的國有企業(yè),而那些學(xué)習(xí)遠(yuǎn)不如他們的“學(xué)渣”同學(xué),卻因為讀了高中考大學(xué)而進(jìn)入了更好的單位。
在國企幾年中,舅舅曾鉚足勁兒要好好干,卻遭遇到90年代的下崗大潮。再后來,舅舅心儀的對象也因為家人的反對與他分手。舅舅越來越沮喪,認(rèn)為自己是時代的犧牲品。每次和家人一起吃飯,他都會怨天尤人地感嘆:“要是我們不考中專,而是去讀高中考大學(xué),北大清華隨便讀啊?!?/p>
這話在我外公外婆聽來,特別刺耳揪心。他們看著別人家的孩子們讀大學(xué)、考研,擁有更體面的工作時,總是覺得特別對不起舅舅。舅舅下崗后,外公外婆拿出積蓄補貼他做生意。無奈,舅舅真不是那塊材料,做生意總是虧,換來換去什么也沒干成,就連相親也屢屢未果。就這樣,舅舅漸漸成為浮萍一樣的社會青年,專業(yè)“啃老”,醉生夢死。
他曾在夜市擺攤,剛開始還有親戚捧場,但他見誰都抱怨:“生意不好做,起早貪黑很累,顧客很刁鉆,朋友也不照顧生意……”弄得大家如坐針氈。我爸原本經(jīng)常帶同事去他的攤位上吃夜宵,奈何每每去了都被舅舅灌“苦水”,大家給他提很多好建議,他也聽不進(jìn)。漸漸地,一聽去舅舅攤位上吃,大家都不肯去了。
沒多久,舅舅不做夜市生意了。他欠的債務(wù),也是由外公外婆來還。舅舅反而到處跟人抱怨“人心不古”,說家人們都因為他學(xué)歷低而不真心幫助他??吹剿@樣頹廢消極,還不識好歹,有人忍不住提醒:“這個時代,只要你勤奮肯干,還會餓死嗎?”舅舅卻說:“你們趕上了好時代,不知道那種一輩子踩不上時代步伐的痛苦!我只想當(dāng)個‘佛系青年。”
每每聽到他這樣說,我總是暗暗撇嘴:“什么時候‘佛系成了好吃懶做的代名詞?都40歲了還叫‘青年?”
因受不了舅舅的自暴自棄,我爸媽決定把舅舅從“佛系青年”打造成“熱血青年”。
不久,我爸幫舅舅在市里找了一份工作,并讓他住在了我們家??蛇€不到一個月,舅舅就把我家的生活秩序全部打亂:他早上睡懶覺,睡醒就打電話讓我爸給他點外賣,還亂丟臟衣服。最關(guān)鍵的是,他還把我爸新買的車子借了去開,還回來時車胎爆了、油箱空了,車門還被蹭花好長一道。見我爸臉色越來越難看,我媽只好提出讓舅舅出去租房子住。這件事刺痛了舅舅的自尊心,他索性辭職而歸。
回到家后,他真真正正過起了“佛系”生活:日上三竿不起床,三更半夜看電視不睡覺;天氣好了出去走走,陰天下雨在家喝點小酒;誰家有紅白喜事就跟著蹭頓飯吃,沒人找他他就一個人醉生夢死。
漸漸地,不僅是親戚,連我爸媽都開始相信“爛泥”是真的扶不上墻的。最讓人心疼的是外公外婆。他們一個早生白發(fā),一個禿頂失眠,為這么一個不上進(jìn)的兒子,老人家又心疼又自責(zé)。我爸媽也因為舅舅的事情吵了很多次,還差點兒離婚。他們終于知道,過去那一套“懷柔鼓勵”的方案顯然是不管用了。
后來,我爸媽漸漸達(dá)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抓住一切機(jī)會給外公外婆洗腦——再這么下去,舅舅一輩子就毀了。既然舅舅已經(jīng)走上“極品利己主義者”的道路,外公外婆就該有“和極品作戰(zhàn)到底”的覺悟與決斷。
外婆和外公剛開始還心疼不舍,但在我媽的反復(fù)教育和施壓下,特別是被舅舅氣過幾次之后,他們漸漸意識到親人的包容和退讓是有底線的,于是向舅舅下了“逐客令”——讓他搬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住,結(jié)束此前對他包吃包喝包水電費的“圈養(yǎng)”方式。
外公說:“從前,我跟你媽覺得對不住你,認(rèn)為一家人就該體諒、幫助,不要計較付出,所以對你太縱容。我們現(xiàn)在才明白,不是一味付出、包容就能換來一個懂得感恩的兒子和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毕騺砣崛豕蜒缘耐馄乓矆詻Q地說:“你要繼續(xù)住我們的房子,就先交租金,市面上什么價格,我們少兩成?!?/p>
剛開始,舅舅賴在家里不肯走,見外公外婆鐵了心腸,居然提出要“分家費”。我媽氣憤地說:“你的分家費早被自己敗光了!以后,父母的贍養(yǎng)費你也要出一份,沒錢就出去找活干!”舅舅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脫口而出:“一家人竟然要明算賬嗎?”外公斬釘截鐵地表態(tài)說:“當(dāng)然!從今以后,我們不會給你一分錢,該要的我們一分不少要!”
被強行要求搬出去住后,舅舅失去了經(jīng)濟(jì)來源。由于親戚們都不借錢給他,他不得不去打工,成了一家超市的理貨員?;蛟S是因為見家人們動真格的而有了壓力吧,他這份工作竟然干了大半年。
到了年底,我們?nèi)胰嗽僖姷剿麜r,感覺他成熟多了。我媽建議他自學(xué)或者報班,以把過期的會計證重新考回來。舅舅思索良久,抬起頭問:“我都這個年齡了,還能考嗎?”我媽只問了他一句話:“你想換一個工資高點的工作嗎?”他點點頭,沒再說話。
再次見到舅舅時,他已是一家私企的會計了。我問他工資咋樣,他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也不算高,但每月向你外公外婆交贍養(yǎng)費沒問題啦!”
去年年底,我聽見我媽和外公外婆商量著要給舅舅說一門親,不然他可真要成“老光棍”了。可第二天,我就聽舅舅扯著脖子喊:“我不同意!我不要二婚的!”這下把外公惹惱了:“你也不想想自己多大歲數(shù)了,能成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可這一次,舅舅毫不相讓:“那我也不能啥人都娶。聽說她沒離婚時就跟公婆整天吵架,還折斷了婆婆的拐棍。我娶個‘母夜叉,你們難道不受連累?”這下外公沒話了,半天才說:“有你后悔的?!?/p>
但是,我們沒等到舅舅的“后悔”,卻等來了他的婚訊。原來,舅舅早就有了心上人,雖然也是個“二婚”,但開朗善良,跟舅舅很投緣,唯一“缺點”就是“脾氣不好”,把舅舅管得嚴(yán)嚴(yán)的。
婚事已定,買房自然提上日程。家庭聚餐時,舅舅含含糊糊提出此事,但大概是不好意思,始終沒開口向我爸媽借錢。
這時,準(zhǔn)舅媽坐不住了,“呼”地一下站起來:“一家人就得互幫互助。我知道姐姐姐夫以前幫怕了,但還是請你們幫忙。我倆的錢湊起來,付首付還差三萬,你們先幫忙墊付。我們立下字據(jù),兩年保準(zhǔn)連本帶利還清?!?/p>
我媽忙站起來說:“我們也沒說不給。只要你們以后好好過日子,就當(dāng)我們隨份子了?!边@下舅舅慌了,他連忙推辭:“那不行,丁是丁,卯是卯。欠下的就不能不還?!闭f著,他從包里拿出備好的紙筆寫了起來。
“手續(xù)”齊備后,我悄聲問舅舅:“你不做酒肉穿腸過的‘佛系青年了嗎?”舅舅干咳兩聲說:“我早都不是‘青年啦!以后要養(yǎng)家糊口,我一天到晚工作,累得想吐血,哪里還顧得上啥‘佛系!”
聽舅舅“抱怨”,我們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