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堯(Meng Yao) 侯黎明(Hou Liming)
莫高窟第220窟《舞樂圖》 侯黎明、吳榮鑒、婁婕(臨?。?/p>
孟堯:1944年敦煌研究院(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建成伊始,系統(tǒng)性地臨摹壁畫和彩塑就是敦煌研究院的核心工作。臨摹作為一種復制手段,除了保留一份文化副本的功用,還有哪些具體的價值?
侯黎明:敦煌研究院的臨摹工作,最初的目的是為了辦展覽,因為大家對敦煌都不了解,當時就想通過展覽來推廣和傳播敦煌藝術。第二,就是復制文物。第三,以臨摹的手段進行研究。一方面,是學習和掌握古人的用線、賦彩技術,研究各個時代的壁畫制作程序和方法;另一方面,就是通過臨摹掌握敦煌壁畫的時代特色,通過藝術風格解決敦煌壁畫的斷代問題,這是很重要的。
1944年以來,敦煌研究院最大的貢獻就是把敦煌這個“無字天書”變成了系統(tǒng)可查的敦煌大圖典,把敦煌壁畫的內容解讀和整理出來了。這個基礎的解讀和整理工作,很大部分都是藝術家做的。因為20世紀40年代最早來敦煌考察的那撥人,搞考古、歷史研究的待的時間不長就回去了,最后留下來的全是畫家。1963年樊錦詩院長來敦煌的時候,研究院才有了第一個學考古專業(yè)的,后來才成立了考古組。在那之前,像史葦湘、段文杰、常書鴻先生等等一批藝術家,已經(jīng)把很多鋪墊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他們先是通過抄題記的方式進行考據(jù)斷代,像莫高窟第220窟,題記上寫的是貞觀十六年,那就知道這個是唐代的風格。但是很多洞窟是沒有題記或者題記已經(jīng)殘破不清了,這時候怎么辦?就要靠藝術風格來斷代。這就依賴畫家長期臨摹的經(jīng)驗來甄別壁畫形象、畫法的差異,從而確定壁畫的繪制時代。這是臨摹的一個很重要的價值。
孟堯:敦煌現(xiàn)在約留存5萬平方米的壁畫,現(xiàn)在目前的整體保存狀況如何?
侯黎明:我們的保護叫做“修舊如舊”,如果壁畫剝落了,我們就把它給粘回去;也不在畫面上補色,它顏色再怎么變,我們就不管它了。按照文物保護專家的講法,它最終的滅亡是必然的,所以我們只能是延緩它的生命周期。所以我們的保護可以理解為“只看病,不美容”。實際上,今天對文物最大的破壞就是人,是旅游參觀。壁畫保存有一個非常大的麻煩,當洞窟、墓室打開接觸到空氣以后,就會氧化?,F(xiàn)在這么多游客在里面參觀,洞窟就那么個小門,空氣出不去,我們又不能抽氣,二氧化碳都進去了,濕度也變大,而且大量的人走一遍以后,窟里頭就是一股子臭氣,這是非常傷害壁畫的。我記得1985年我剛來敦煌的時候,莫高窟第220窟的洞窟門楣上有幾塊朱砂顏色的裙子,當時顏色新鮮之極 ,現(xiàn)在看都已經(jīng)發(fā)黑了。所以想要完全的保護,就要杜絕參觀,杜絕人為的污染。
孟堯:談到對敦煌壁畫的保護,我想到你以前提到過的關于張大千離開敦煌的時候,留給常書鴻兩個“寶貝”的故事。一個是他畫的關于野生蘑菇生長地點的地圖;另一個就是他臨摹敦煌壁畫的“發(fā)明”:在紙上抹上煤油,紙就透明了,然后再把紙拓在墻壁上臨。張大千這種臨摹辦法,其實是對壁畫有損害的,這也影響了后來常書鴻對敦煌壁畫保護的重視。
侯黎明:張大千在敦煌的時候,大部分臨摹的是唐代的東西。他臨摹的作品形都比較準,但是顏色和敦煌壁畫不太像,色彩過于艷麗。因為張大千是找了青海塔爾寺的喇嘛幫他上色和調顏料,喇嘛是按照唐卡的模式畫,顏色自然不對。張大千當時為了臨摹臨得快,就想到了在紙上抹了油再拓壁畫的辦法,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當時的條件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張大千畫第一遍稿子,是用鉛筆拓印,拓的時候會把壁畫刻進去,這就會造成壁面脫落?,F(xiàn)在有些他當年臨畫的地方,釘圖釘?shù)难圻€在。張大千離開敦煌的時候,把這個“秘訣”告訴了常書鴻先生,常先生覺得這樣有問題,所以他當敦煌研究所所長的時候就立了規(guī)矩:不準拓在墻壁上臨畫。我們現(xiàn)在整理庫房,發(fā)現(xiàn)常先生那輩人的很多臨摹稿,不是比原作大,就是比原作小,就是這個原因。
孟堯:你曾提到敦煌研究院美術研究所的工作方向是:臨摹,美術理論研究,藝術創(chuàng)作和展覽。它們彼此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
侯黎明:常書鴻先生在主持工作的時候,提到了我們美術所要有三個腦子。一個是臨摹的腦子,要畫得像;一個是理論的腦子,要有理性、要讀書、要做筆記等等;還有一個是創(chuàng)作的腦子,比如說參加展覽什么的。后來在這個基礎上,段先生和樊院長提出了美術所的六字方針:臨摹、研究、創(chuàng)作。其中,臨摹是基礎,因為沒有臨摹,研究就是空的,我剛才在上面也談到了這個問題。
段文杰在莫高窟第130窟臨摹壁畫(1955年,攝影:盛龔海)
美術理論要做的是什么呢?要做的是藝術史或者是美術圖像的藝術研究。70多年來,敦煌研究院經(jīng)過幾輩人的努力,基本上把內容的問題都搞清楚了,但是藝術問題沒有搞清楚,還處于初始階段?,F(xiàn)在很多美術史的教育,大多都是文字闡釋圖像,都是對考古內容的研究,這是很糟糕的事情。我們需要建立另外一種基于圖像闡釋的美術史。要研究如何通過圖像風格、繪制技術的演變來看敦煌一千年的審美觀念和審美意識的變化,這是非常重要的。
莫高窟第130窟《都督夫人禮佛圖》(復原) 段文杰(臨摹)
佛龕及彩塑 莫高窟第220窟西壁
孟堯:在壁畫修復的過程中,敦煌研究院的保護所和美術研究所是如何進行合作的?
侯黎明:敦煌研究院的保護所,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慢慢形成的,當時還是日本人幫我們建立起很多關于保護的概念,東京文化研究所、東京藝術大學等等慢慢培養(yǎng)了我們的一些人,建立了一套科學保護的手段。美術所一般是在做復原性臨摹的時候和保護所合作,一般是保護所在前期介入進來做色彩復原鑒定跟分析,給美術所的臨摹工作提供著色的樣本跟依據(jù)。比如,壁畫上發(fā)黑的顏色,它原始的色相是什么樣的?這都需要做樣本的化驗來檢測,需要做有科學依據(jù)的色彩研究。
孟堯:2016年,在紀念敦煌莫高窟創(chuàng)建1650周年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上,你提到敦煌美術研究所的臨摹工作的戰(zhàn)略性轉移,即從“復制臨摹”轉為“整窟復原性臨摹”,并啟動了莫高窟第172窟整窟復原臨摹工作,歷時5年完成。目前這個臨摹工作的進展如何?
侯黎明:先說一個和這個整窟復原項目相關的事情。今年我們所新招納了兩位在東京藝術大學學保存修復的人,其中一位在課堂上講解截金技術,這個技術在我們這里已經(jīng)失傳了,他在日本學過,所以很了解。他講完課以后正好去看莫高窟第172窟,竟然在這個洞窟里頭發(fā)現(xiàn)了截金技術!這真是個非常巧合又意外的事情。截金這種技術,它跟描金不是一回事。描金是拿金粉往上描,截金是把三層非常薄的金箔粘在一塊去。比如一個方塊的圖案中間有一個圓或者是有四個小葉子,截金就是把它裁成一個四個條的方塊,再裁四個葉子貼上去,這樣就顯得這個東西很銳利,有點兒像鑲嵌。這個技術主要是做圖案,很小一點點。我們以前不知道這個技術,所以看不出來截金和描金的區(qū)別。這個發(fā)現(xiàn),一下子把我們這個洞窟研究的價值又提高了。關于莫高窟第172窟的整窟復原進度,目前正在白描的階段,還在進行線條的整理。我們說繪畫就是兩個重要的東西,一是造型,二是色彩。一個臨摹品也是由兩件作品組成:一個白描稿,一個色彩稿,畫好白描稿是靠功夫的,比如說畫唐代的臉,多出一根線或者是半根線那個感覺就不對了??赡芴蚀T或者是瘦了,就覺得不是這個時代了。所以白描稿十分重要。在做這項工作的同時,我們也正在跟保護所的一個國家實驗室進行合作,對莫高窟第172窟的地仗進行研究,因為窟里現(xiàn)在很多壁面變黑了,要去分析它以前到底是什么顏色,為后面的壁畫上色階段做技術準備。
莫高窟第217窟《法華經(jīng)變幻城喻品》 常書鴻(臨?。?/p>
孟堯:你曾經(jīng)留學日本,師從平山郁夫先生,能否談一談你所了解的日本臨摹方法?
侯黎明:如果用東京藝大跟京都藝大的臨摹方法做比較,會發(fā)現(xiàn)兩所學校對于臨摹的要求是不同的。京都藝大是以臨摹為目的的臨摹,就是復制文物的副本;東京藝大還是為了創(chuàng)作。我在日本留學的時候,導師是平山郁夫先生,他的工作室是東京藝術大學日本畫科大學院第三工作室,叫做古美術修復研究工作室,這個工作室就是以臨摹帶動創(chuàng)作的。奈良法隆寺金堂被大火燒毀后,平山郁夫還是學生,他當年曾經(jīng)跟隨他的老師前田青邨參與了法隆寺的壁畫臨摹和修復工作,正是這次臨摹讓他們認知了一個東西——礦物質顏色之美,這是對東京藝大的日本畫創(chuàng)作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的。而且他們所吸收的傳統(tǒng)是壁畫傳統(tǒng),不是水墨也不是宋人的工筆重彩,這一點非常非常重要。第三工作室就是在臨摹的過程中去認識顏料、認識繪制技術,去理解和掌握繪畫顏料的材質、肌理之美。所以東京藝術大學是靠臨摹來了解原作的時代特點和技術,從而把學到的東西更好地在創(chuàng)作里發(fā)揮出來。
孟堯:你有一種觀點,認為 “臨摹者必須要比原作者水準高”,請你具體談一談這個觀點?
侯黎明:我這樣說可能比較狂妄,但是客觀地講,單從繪制壁畫的層面來說,我們現(xiàn)在的造型能力、審美能力,毫無疑問應該是超越古人的。和古人比,我們做得不夠的是什么呢?就是 “坐下的功夫”,耐心不夠而已。實際上,當你待在敦煌真正潛心地去體味古人的用線、造型,逐漸掌握了各種時代的風格,并且知道如何選擇性地使用這些風格以后,臨摹就會很有把握。再加上臨摹的時候是畫在紙上的,這個繪畫難度本身是比畫在墻上要大的,所以臨品本身就是一個超越。
孟堯:剛才我們聊到的話題,或多或少都談到臨摹的重要價值。同時,你也指出“光臨摹不產(chǎn)生結果的話,敦煌就是死的、過去式的” 。
《榆林窟·雪》 候黎明 巖彩畫 145cm×97cm 2007年
莫高窟第3窟《千手千眼觀音》(原畫)
侯黎明:我這樣說是針對今天的創(chuàng)作而言的,我指向的是藝術的生命力的問題。我一直在思考,敦煌的輝煌是過去式的,它和我們今天在敦煌的藝術家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我們現(xiàn)在做的敦煌巖彩畫,就是嘗試著對這個問題作出一種回應。巖彩是一種以礦物質顏料繪制技藝的藝術形式,它秉承的是中國傳統(tǒng)壁畫和東方色彩體系,巖彩也是最具有敦煌特質的媒材。敦煌沒有工業(yè),也沒有環(huán)境污染,所以我們對很多當代的社會生活問題,既沒有憤怒,也沒有高興。就像我曾經(jīng)說的,敦煌存在于當代之外,所以,巖彩就是現(xiàn)代敦煌人的一個藝術表達的出口,所以我用它來描繪我喜歡的敦煌的殘垣斷壁。對我來說,這是屬于今天敦煌的獨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