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母親留一點生活的空間

王衛(wèi)權(quán)

我的母親77歲了，一直在鄉(xiāng)下，住在我十三年前蓋的四合院里。

十年前的臘月，我在縣城買了一套面積一百二十平米的樓房，雖然花了十八萬元，欠了不少外債，但終于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上樓那天，我特意接母親過來，一來讓母親看看我的樓房，讓母親高興高興。二來母親年齡大了，在老家生活不方便，想讓母親在縣城定居。進(jìn)城次數(shù)不多的母親剛開始來到我的新樓房里，滿臉好奇，這兒摸摸，那兒捏捏。尤其看到新穎的廚房更是睜大了眼睛問：“你們不安鍋灶咋做飯？”我和妻子給母親解釋，現(xiàn)在樓房幾乎都不盤鍋灶，全部用的是電飯鍋、電磁爐、高壓鍋等電器，不用老式鍋灶了。母親聽了搖搖頭，嘴里不停地訥訥著：“不盤鍋灶，這咋行？做飯不用鐵鍋煮，吃了健康嗎？”做兒子的粗心大意，上樓第一天，讓母親喝水她不喝，讓母親喝飲料她拒絕，到了吃飯時，母親盡量少喝水甚至不喝水。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看電視，母親坐立不安，臉憋得通紅，幾次欲言又止。實在憋不住了這才偷偷給女兒說了，讓孩子領(lǐng)她到外面上廁所。已上初中的女兒很驚訝，她說奶奶，咱們樓房里有衛(wèi)生間，您就在里面上唄。母親說，我早知道有，但不會用。孝順的女兒領(lǐng)奶奶到衛(wèi)生間，親自給奶奶打開便桶蓋子，并叮嚀奶奶，大小便后要壓閥門用水沖，完了要蓋好馬桶蓋子等注意事項。我滿以為，女兒一引導(dǎo)，母親就會順利地大小便了，也就沒在意?？赡睦镏溃赣H在兒子的樓房里，根本就沒有上廁所。第二天早上六點鐘，睡意蒙眬的我被母親的嘆息聲驚醒，我起床一看，她趴在衛(wèi)生間用抹布使勁地擦著衛(wèi)生間的地板?？吹絻鹤悠饋?，穿著內(nèi)衣的母親滿臉的驚慌和尷尬，她低聲對我說，她實在憋不住了，不知道打開馬桶蓋子，便溺在地上了。事后我從女兒嘴里了解到真相。晚上，女兒雖然給母親作了指導(dǎo)，一輩子愛干凈整潔的母親一坐在便桶上，一看雪白的瓷磚墻壁、高檔的洗衣機(jī)、換氣扇、干凈的馬桶，受心理作用反而便不出來了，母親就這樣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晚上沒有合一眼，實在盼不到天明了，母親又上了衛(wèi)生間，于是就出現(xiàn)了我在衛(wèi)生間看到的一幕。知道了內(nèi)情后，妻子和女兒才對母親重視起來，她倆輪換著領(lǐng)母親上衛(wèi)生間，越是這樣，母親越是不自然了。在樓上的一個月時間里，母親幾乎都是下樓去上離我家有半公里的公共廁所，一到晚上，就盡量不喝水。她堅持不上樓上的衛(wèi)生間，嫌氣味不好、嫌臟、不衛(wèi)生。

母親來到縣城過年，起初還一臉的歡愉，但是這種歡愉僅僅幾天就在她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春節(jié)放假，我們母子團(tuán)聚，家里其樂融融。節(jié)后收假后，我忙著上班，妻子經(jīng)營著小店，兒女去學(xué)校讀書。閑在樓房里的母親不會開電視，每天趴在陽臺上，一趴就是幾個小時。母親說她想在我們下班前做好飯、炒好菜，但不會使用電器炊具，能做飯的母親卻做不了飯（其實住在樓房的人做飯也用不了多少時間，用不著母親下廚）。孫子孫女一放學(xué)回家，禮節(jié)性地問候奶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不是埋頭看書、學(xué)習(xí)，就是拿個手機(jī)玩QQ、聊微信、看信息。只有我下班后陪著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母親說幾句話。有天是個禮拜天，母親讓孫子領(lǐng)著她去街道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兒子面臨高考，時間緊，他把奶奶領(lǐng)到街道就上學(xué)了。那天我加班回來時，發(fā)現(xiàn)母親在大門口站著，一臉的無助和無奈。母親一見我，滿臉的驚喜，我問她為啥不回家，她說忘記我家在幾號樓了，走了幾棟樓都走錯了。她知道我十二點肯定回家，于是就在這等我，整整等了一上午。也難怪母親迷路，我住的地方十幾幢樓房都是一個模式，一樣的外表，一樣的門窗，就是縣城上班的親戚來我家?guī)谆?，再來時記不住我家樓房住址的也大有人在，更不要說年邁的、一字不識的母親了。樓上的母親顯得越來越孤獨，越來越焦慮。她萎靡不振，食欲減少，形消體瘦，體能也明顯不如從前。有天我不解地問母親，住在樓房里還適應(yīng)吧？誰料母親說的一句話把我驚呆了：“你要讓我多活幾天，就送我回老家去吧，住在樓上，會憋死我的！”

拗不過母親，我和妻子商量，還是尊重母親的意見和愛好，將她送回老家，想不到回到老家四合院里的母親又恢復(fù)了昔日的健康和歡樂。

老家四合院里，五間瓦房坐北朝南，三間瓦房坐東朝西，全部立式磚木結(jié)構(gòu)，木門木窗，自來水管直通廚房，圍墻四四方方，全用紅磚砌成，仿古門樓，四合院在鄉(xiāng)村公路北邊，東面、南面均是平展展的沃野農(nóng)田，西面有一塊閑地，母親全部栽上了杏樹、桃樹、梨樹、山楂、油桃等經(jīng)濟(jì)林木，各種果樹相互交錯，郁郁蔥蔥。院內(nèi)，靠西邊栽的是一顆蘋果樹、三顆杏樹，五間大房前面栽兩棵柿子樹，院中間留著一小花園，左邊栽滿了芍藥、指甲花、雞冠紅等花草，右邊種著辣椒、葫蘆、韭菜、西紅柿、蘿卜、香菜、大蔥等蔬菜，宅院春夏有花，秋冬有果，冬季有暖棚，一年四季時鮮蔬菜不斷。母親一回到老宅院，這里就成了她的天下，果樹、蔬菜都成了她的孩子。一天到晚，母親一時都不閑著，這里培培土、澆澆水，那里捉捉蟲、打打杈，院內(nèi)院外，到處都是一片蔥綠，餐桌上頓頓都有時鮮蔬菜的美味。菜種得多了，吃不完，母親給這個送一把，給那個送一籃，瓜果熟了，好客的母親就叫人自己摘著吃，能吃多少吃多少，走時還忘不了叮囑來客在兜里揣幾個回去給家里人吃。母親守著這塊宅院，自得其樂，閑了去左鄰右舍串串門，拉拉家常，忙了還出去給人幫個忙。每次回家，看到母親精神矍鑠，快快樂樂，身體健康，做兒子的心里不由得踏實了許多。

一輩子對土地不離不棄的母親固執(zhí)地為兒子守著這塊地，守著老宅院，守著她的根。母親多次跟我說，地是我們的本，我們的根，有她在，家就在，你們回來就有溫暖的窩，斷不了根。 也許是母子心靈感應(yīng)吧，每當(dāng)我回家的時候，母親都能判斷準(zhǔn)確，她提前兩天將我睡的土炕燒熱，早早地排出土炕上的潮氣，然后將被褥搭在院子里曬上一天，掃凈灰塵，鋪好土炕，在大門口等我回家。尤其秋冬季，一到傍晚，母親就提著籠筐，抱著柴火為我燒炕。望著滿頭沒有一絲黑發(fā)的七十多歲老母親，年近半百的我說啥也不讓母親動手，可母親很執(zhí)拗。她說，你燒的炕不熱，不會煨炕，前半夜熱，后半夜涼，會受涼的。母親奪去我手里的灰耙，重新跪在灶前，先將柴草塞進(jìn)灶膛里點著，然后用灰耙拍著、捶著，等柴火燒過，徹底變成火灰后，再煨上細(xì)碎的柴末，拍實壓好，掃凈地上的柴渣后，母親又忙著給我熱洗腳水，讓我泡腳解乏。

知子莫若母，母親對我的關(guān)心好像天經(jīng)地義，她牢牢地記著兒子的嗜好。我不抽煙，但從小愛嗑麻籽（甘肅隴東特有的一種油料作物，果實可生食嘾嘴，亦可榨油，城市居民用來喂鳥，莖稈漚漬后可剝麻合繩）。母親每年在莊基周圍種上幾十顆大麻籽，精心鋤草，耐心務(wù)作，一到收獲季節(jié)，用鐮刀一顆一顆割下，又一顆一顆地在碌碡上將成熟的麻籽彈出來，簸凈里面的土粒沙子，然后在水盆里濾去秕麻籽，再曬干裝在塑料袋里封好，等我回家，才從她的柜子里取出來，讓我?guī)У娇h城里吃半年甚至一年，十幾年來年年如此。在母親的眼中，年已半百的我一直是個孩子。夏季的油桃、黃柑桃、大接杏、秋季里的黃酥梨、薄皮核桃、火罐大柿子、蘋果、晉棗等，母親揀最大最好的放著。尤其夏季，杏、桃不耐貯存，母親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催著我回家吃，有時我因工作忙，顧不上回家，母親竟親自送上縣城來。去年夏季的一天，我下班回家，遠(yuǎn)遠(yuǎn)發(fā)現(xiàn)母親提著個籃子站在樓下，走近一看，母親滿臉汗水，一見我歡喜異常。我接過母親手里的竹籃，扶著母親上了樓。看看一身疲憊的母親，我不由得責(zé)怪起母親來，您這么大年齡了，不好好在家待著，一個人出門，坐車暈了咋辦？出十六塊錢路費，送十幾個油桃劃得來嗎？母親見我滿臉的不快，囁嚅著說：“我就想讓你們嘗嘗鮮，時間久了油桃會變味的?！蔽乙粫r無語，知道說啥都是多余的了。

老家就是母親，有母親在，老家才是我這個游子安魂入夢的地方！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郭味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