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儒
第二天吃早飯時,寶軍說王麗喝吐了。王麗起來得晚,說她昨晚喝得最多。昨晚喝掉了三瓶子,王麗喝了三百公分還是有的。
地里開始收打瓜籽。
院子曬場的磚地上鋪上了打瓜籽??粗涣A4蚬献颜嫫痢T谠鹤影汛蚬献褤降母苫畹呐苏f我們的打瓜籽個大,沒翹板,白板也不多。我也發(fā)現(xiàn)打瓜籽沒成熟的白籽少,比原來想象的好。眼下最憂慮的是天氣,10月10日變了一回天,氣溫降到了零下一度。以后又慢慢回升,到我們下來時,低溫在六七度,高溫在十六七度,已是非常難得的好天氣。寶軍的手機上也預報一個星期的內(nèi)容,大致到10月20日天氣都是好的,高溫都在十七八度。一切都要抓緊時間。
寶平在公司的田野里推了一個二十畝的曬場,好大的一個曬場。
寶平也不是有意推了這個曬場,這還得短話長說——他今年下了一個決心,把公司地域里的最大的一個槽子填平。新疆人把低洼地叫“槽子”。這個槽子是多少年上邊的流水沖出來的,彎彎曲曲、高高低低。這么多年,從沒想過花大力氣把槽子填平。相反,寶平在槽子上推了個魚塘,也就是前幾年花了幾萬元用挖掘機挖了一個三面有土的攔河壩,稱之為“小壩”,養(yǎng)過草魚。寶平曾計劃在小壩的下邊再攔一道,形成魚塘……意思是最上邊的水庫里的水滲漏到排堿渠,順著排堿渠流進了小壩,小壩的水也會滲漏,滲漏的水往下流,再把水攔住,養(yǎng)魚,再……直到……最后小壩養(yǎng)魚也沒成功,不養(yǎng)魚了。去年寶平又下決心把小壩推平,改種地了(就別算堆壩又平壩的費用了)。小壩大體上推平了,再舍不得花錢推了,也沒錢推了,留在那兒像個殘存的古跡。去年推小壩的同時,寶平又把槽子邊上的高包上的土往槽子里推了推,還在推出的不平的斜坡上播了麥子,想著反正安了滴灌,斜坡上也能澆上水,結(jié)果堿大,斜坡上就沒出多少麥子,又放棄了,水都不澆了?!蚁氲氖瞧讲圩拥氖戮头艞?,實在不是現(xiàn)在有精力、有錢能去做的事。等以后有錢了,像追求藝術(shù)完美一樣,把這道低洼地用水磨工夫填平,讓整個田野看上去平坦、開闊。
想不到寶平竟有雅興動大手術(shù),“移山填?!保且堰@道彎曲的長溝徹底填平。也許他收了點承包費,有兩個錢了,又發(fā)了狠。
寶平說把溝全填平可能要花到八萬(花到了十萬),又說沒事,有兩年就掙回來了。
二十畝地大的一個土曬場,推得平平整整。這地居然是被填的溝的一段,是把溝用厚厚的土堆出來的。曬場過去,一臺推土機在繼續(xù)把溝兩邊的高包的土有條不紊地往低洼處推……寶平確定這二十畝地當曬場也是突發(fā)的一個念頭,打瓜、葫蘆、油葵收下來沒地方曬,必須有個大的曬場才能曬下。
寶平叫來泡牛,又用刮平機把曬場刮了兩遍,真正的平整了(我知道小泡牛說的寶平麥收后還他二十萬元翻地錢并沒有兌現(xiàn),只給了他四萬元,不知他的心情如何)?!瓕毱揭恢闭f泡牛的媳婦在烏魯木齊住院了,好像是什么子宮肌瘤,懷孕流了產(chǎn),他媳婦看病急著用錢,看怎么湊一萬元趕緊給泡牛。
這天中午,小董來了,交了剩下的一萬八千元。
寶平給泡牛打電話,說給他一萬元。
泡牛說他正坐在前往烏魯木齊的車上,他已從別人那兒借了四萬元,等不及了。
小董走后,劉有財和一個人來了。
我見了劉有財也很親切,握了手。劉有財坐下,說他是來收葫蘆籽的。
我知道劉有財因算去年給公司澆水錢跟寶平有過不愉快,原來說澆三千畝,一畝二十元,應是六萬元。寶平算賬時說公司實際澆水的地是兩千六百畝,照此算法是五萬兩千元,不歡而散。我以為劉有財不會再上門了,可他卻又若無其事地過來了——市場經(jīng)濟真的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利益關系。
劉有財對寶平說,他收葫蘆籽的價格是一公斤二十三元。跟小家小戶收的是二十二元。你這面積大一公斤二十三元。劉有財說你不要跟別人說二十三元,這是他給的價,一般現(xiàn)在的口徑是二十二元。
寶平聽了高興。
寶平給王河南打電話,問現(xiàn)在的葫蘆價格是多少?王河南回答已經(jīng)超過(一公斤)二十了,不會再低于這個價格,只會往上長。
寶平開春與王河南簽的合同,定的價格是十三——十五元之間,想想看,現(xiàn)在的價格是什么概念,好像歷史上從來沒有這么高過,照寶平說已經(jīng)是“天價”了。
我想不通這種無殼葫蘆到底收到內(nèi)地干什么用?我問過寶平。寶平說內(nèi)地做糕點,上邊放上南瓜籽,好看好吃。又說可能出口,外國人要……寶平也只是聽說,不知道具體干什么用。寶平說反正有人收,你管它干什么呢。
下午,打下的打瓜籽開始往二十畝的曬場上拉。不是倒在土上,而是倒在一張張鋪開的巨大的黑塑料編織網(wǎng)上。這種黑塑料網(wǎng)是寶平讓寶軍從烏市買的。用黑塑料網(wǎng)曬打瓜籽、葫蘆籽是農(nóng)民的一大發(fā)明。這種網(wǎng)原來是遮陽的,也就是架在樹苗子上邊,防曬的。寶平在院子種的樹苗子就曾經(jīng)用過?,F(xiàn)在正相反,鋪在了地上,像鋪席子一樣。小四輪子開到網(wǎng)上,邊走邊倒打瓜籽,然后用耙子把打瓜籽攤開,攤薄、攤勻。
天氣暖暖的,還刮著小風。
我心情舒暢,說刮點小風干得更快,網(wǎng)子透氣通風,比曬在院子磚地上的干得快。
寶軍用目光打量曬場的面積,計算一張曬網(wǎng)占的面積。他買的這批曬網(wǎng)有七張,一張鋪開差不多有一畝多,七張大約七畝多,只能占到二十畝的三分之一。問題是,葫蘆還未收,油葵還未收,七張網(wǎng)顯然根本不夠用,還得聯(lián)系第二次買網(wǎng)。寶軍與寶平商量,是不是網(wǎng)子不夠,還得買網(wǎng)子,而且要馬上聯(lián)系,爭取讓廠家明天發(fā)貨,后天上午就能托運到。否則,曬場上沒了網(wǎng)子,收打瓜籽的干活兒的就得停工。更緊迫的是,寶平已聯(lián)系好劉忠明天過來收油葵,油葵也要用曬網(wǎng)曬。寶平有個想法,油葵不用曬網(wǎng),直接倒到土上。我和寶軍一口否定。
我說:油葵怎么能倒到土上呢,那么虛的土,油葵都滾到土里了,怎么清揚?
寶平說:沒事,到時連土一塊兒清,總能吹出去的。
我說:不可能,還是別算小賬,老老實實地用曬網(wǎng),多干凈。
寶平也沒堅持。
寶軍征得寶平的同意,馬上給烏市的聯(lián)系人打手機。說話委婉客氣,說網(wǎng)子收到了,明天就付網(wǎng)子的款。又說還要進一批,也五千多元的,還要那家廠家的(在烏市時看好的一家)。無論如何明天要確定下來,后天把貨送到。對方答應馬上去聯(lián)系。
晚上吃飯時不喝酒了。
卻多了一道別致的菜:牛頭肉。
這次下來,寶軍特別想吃羊雜碎,令人回想起當年寶軍在農(nóng)場養(yǎng)羊時,我倆從烏市到北臺時,總是喜歡買熟羊雜碎。這次來的路上,寶軍就說買羊雜碎,我也說買羊雜碎。到了鎮(zhèn)上沒有賣羊雜碎的,賣羊雜碎的晚上才出來。晚上七點多了,寶軍問我,哥你不是說晚上到鎮(zhèn)上買羊雜碎嘛。
反正有車,到鎮(zhèn)上十公里,快得很。于是寶軍叫上王麗順著柏油路輕易地到了鎮(zhèn)上。鎮(zhèn)上只有一條主街。天已經(jīng)開始黑了。
見到一個維吾爾族老漢在路邊支著一個大白鐵皮的卡盆,老漢在離開卡盆不遠的距離坐著。
我們到卡盆前,問老漢有沒有羊雜碎。老漢過來,掀開布,說羊雜碎剛賣完,有牛頭肉,還有牛蹄子、牛腸子。寶軍問除了你,還有賣羊雜碎的嗎?老漢說就他一家子。
寶軍不死心,說再往前看看,與王麗往前走。
我估計是再沒有了。其實,牛頭肉也挺好的。我在昌吉的菜市場,也見賣熟牛頭肉的,但是不敢買,總擔心是用堿發(fā)的或者用別的有害身體的什么藥發(fā)的。我覺得小地方的東西可能實在,沒問題。我也偶爾在鹵制品店買那種切成片拌好的牛頭肉,喜歡吃像筋一樣的牛皮。人也怪,在城上能吃上的東西不去吃,卻覺得在小地方能吃上會別有味道。我于是挑了一大塊牛頭肉,稱了,一公斤多,四十元一公斤,五十五元。
唐梅說牛頭肉的皮太硬,又用高壓鍋壓了,變得軟軟的。一部分切了,端到桌子上,又搞個蘸的汁子;一部分用辣子爆炒了出來。牛頭肉的皮一變軟,好吃極了。寶軍夸唐梅的汁子也調(diào)得好,有味道。
寶平吃著軟牛頭皮,說是“膠原蛋白”,真正的膠原蛋白。
唐梅見我們兄弟都吃得那么香,也坐下嘗嘗,也說是好吃。甚至有點后悔把那部分炒了。她說再買牛頭肉時,壓了,蘸著吃。
寶平一邊吃飯一邊接電話,打電話。
寶平眼下最心急的是二十號要還一筆百分之三十利息的二十五萬元。合同已經(jīng)到期了,又約定最晚不超過二十號必須還。寶平說給借錢的是一個公家單位的財務人員,悄悄把公款拿出來放貸,也想掙點錢。二十號不還,事情敗露了就完了。所以這筆錢無論如何要在二十號還上,別把人害了。
寶平說現(xiàn)在全是要錢的,電話里吵架。劉鵬也吵架,說你安滴灌的時候我是怎么支持你的,你也支持支持我吧。
寶平說退耕還林的十萬元到賬上了,手機微信上收到了,明天就給劉鵬轉(zhuǎn)過去,欠著劉鵬九十多萬呢。
我說:如果暫時不給劉鵬,先還那二十五萬元的高利貸呢?
寶平說:不行,十萬元必須給劉鵬。
我發(fā)愁:那二十五萬到二十號能還上嗎?
寶平說:還不上也得還。
寶平給小高打電話。高偉是奇臺人,是李家介紹過來包地的,包的是四百畝葫蘆地和二百八十畝麥子地,將近包了七百畝地。一畝地的承包費是三百六十元。這個小高也真有實力,在紅旗農(nóng)場還包著四百畝地。小高已經(jīng)交了一部分承包費,剩下的說等葫蘆地交給他時再交。寶平打電話說急著要還一筆高利貸,是不是把余款盡快交過來。寶平說葫蘆地這幾天正在攢堆,正在聯(lián)系收葫蘆的機子,很快就能把葫蘆收完。
電話的那邊似乎有些怨氣,意思是現(xiàn)在葫蘆還沒收,等收完再翻地播麥子是不是太晚了。
寶平就說不晚,現(xiàn)在天氣這么好,你可以播成黃芽麥,黃芽麥也挺好的。
那邊好像說你也不要為了給我騰葫蘆地,非要加緊收葫蘆,沒必要突擊。
寶平說也不是全為你,主要是怕變天,必須抓緊時間,不能爛在地里。
也不知對方說了什么,寶平說:那你看吧,你要種就種,你要不種也沒關系,回頭我把你已交的錢退給你。
我在一旁聽了揪心,若是七百畝不包了,就少了二十多萬的承包費,這會兒正缺錢,反而少了二十多萬,那不更難了。
寶平停了跟小高的通話,對在座的人說:小高人還是挺實在的,是個直性子人。小高說他的包地費早就準備好了,但是不能全給,必須把葫蘆地拿上了才給,人家也沒什么不對。
寶平說:小高說明天再給打過四萬元來。
寶平又說起跟丁建偉、楊秀英要錢(那兩口子包的是兩塊種過打瓜、油葵的地,一百七十畝)。兩口子說正想法貸款,貸了款就給。寶平說:楊秀英說你欠我們?nèi)f元時我們也沒有天天急著催著要,我們欠你錢催得那么急。一時把寶平頂?shù)谜f不出話來。
寶平催錢急,還是為了二十號還二十五萬。
吃過飯,回到老房子,寶平還是打電話,我在一邊聽。
寶平給范孝民打電話,落實收打瓜機子的事。范孝民說隊上有個人有機子,一說那人,寶平也認識。寶平讓范孝民再打電話或親自上門去落實。
我在一旁聽寶平打電話,心里也起急。白天,我和寶平寶軍轉(zhuǎn)到打瓜地,看收打瓜的情況,也是第一次見了什么是收打瓜的機子。原來所謂的機子有一個巨大的圓滾筒,是用鋼板焊起來的。鋼板上又焊了一個個帶尖的十二個厘米的粗鋼筋,整個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刺猬。滾筒轉(zhuǎn)動時就把地上的瓜扎在刺上,轉(zhuǎn)到上邊送到一個槽子里……剩下的結(jié)構(gòu)也顧不上去研究,反正最終碎瓜皮都漏到了地上,也成了長長的一溜。已經(jīng)有不知誰的牛進到地里吃瓜皮,有七八頭牛。
開機子的是牛老五,是林英的小叔子。牛家有六兄弟。牛老五是瘦體型。我和寶軍是第一次見面,握了手。
寶平問牛老五一天能收多少畝地。
牛老五說有的機子一天能收十畝、二十畝,他的機子一天能收三十畝。
寶平說能不能開快點,多收。
牛老五說你的瓜不行,經(jīng)過霜凍,好多已經(jīng)凍爛了。我如果開快了,你的瓜扎不上,都甩出去了,甩出去的都是錢,我能把錢甩出去嗎?
寶平聽了忙說,那就照你說的速度收吧。
牛老五又講了瓜不能在霜凍后收的道理,說種打瓜就是九十天,四十五天長葉長藤,四十五天打瓜成熟。時間長了也沒用。九十天就收瓜。
寶平說不是說瓜在地里曬著,放一段時間,瓜里的籽還可以繼續(xù)變黑。
牛老五說不可能,不會的。
我一直聽寶平說瓜秧子塌了后還要在地里放上一段時間,有的不熟的白籽會自動變黑,原來不是。若照牛老五說的,瓜若早收,可以躲過10月10日的降溫下霜。寶平說今年的瓜也種晚了,晚了二十天。明年若是種瓜,按時種,9月底前可以收完了。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我對牛老五說的好機子一天也只能收三十畝瓜留下了印象,這也就有了另一個問題,寶平說收打瓜和葫蘆的活兒全包給了牛老五,定了一共三萬五千元??墒前凑找惶焓杖€,四百畝葫蘆地和一部分沒收的打瓜地還得收十天、半個月……今年是老天爺開眼,到了10月中旬還有好天氣,但這種好天氣絕不會再有十天半個月,那地里的瓜收不回來那不全完了。
我和寶軍給寶平建議,不能傻等牛老五一個人收,趕緊再找機子,早收一天是一天。
寶平說我知道,我正聯(lián)系機子,起碼再上二臺。
來地上的第三天,王麗要回烏市。寶軍還要待幾天,只能把她送到北臺鎮(zhèn)路口,坐過往的長途車。寶平、小唐也有事去北臺。寶平跟我們悄悄說,王麗來地上三天,也少掙了不少錢吧?我說你想到的事我也想到了,王麗在歌廳一天能掙個二三百元,就按二百元算,也少掙了六百元。我說我還跟寶軍說了,寶軍說王麗不太在乎錢。
只剩我一個人看院子。
我想我該干點什么,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活兒非我莫屬,那就是翻院子里的打瓜籽。于是拿起一把推板,開始翻打瓜籽。打瓜籽表面的一層已經(jīng)不濕了,在陽光下發(fā)亮。稍稍一翻,下邊還是濕濕的。我開始興致勃勃地翻打瓜籽,甚至干得出了汗。我這個人是很少出汗的,喝了酒都不出汗。天氣真好,能有十七八度的高溫,甚至有一種被曬的感覺。
寶平回來見我用推板翻打瓜籽,說哥你不用翻了,用推板怎么能翻打瓜籽,我回頭給你做一種工具,用鋼筋彎一個三角形,安上把子,直接推著走,瓜籽自己就翻個了——農(nóng)民太聰明了,一個簡單的辦法就能翻瓜籽。
我心里不服氣,我肯定還要翻,因為已經(jīng)需要翻了,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做工具,而我覺得用推板就挺好的。
下午我還是用推板翻,我給自己定的任務是今天把院子里的打瓜籽整個翻上一遍。
口渴了,到吃飯的餐桌那兒喝水。
唐梅也有自己要干的活兒,像一般的農(nóng)家婦女那樣要腌不少的咸菜,一個人摘韭菜、芹菜,蓮花白也要腌一些。
唐梅又心血來潮,要包包子。我說算啦,別搞那么復雜。唐梅說在北臺已經(jīng)把肉買了,去廚房剁肉餡子。
到了下午五六點鐘,寶軍又開車拉寶平、唐梅到北臺去辦事。天都黑了,還未回來。我到廚房轉(zhuǎn)了一圈,冷清清的,見一個盆子蓋著,揭開蓋子一看,肉餡子已經(jīng)剁好了??墒沁@么晚了再包包子太麻煩了,也不知晚上這頓飯怎么吃。
車子終于回來了,寶軍告訴我一個好消息:今天買上羊雜碎了。還買了一個羊頭,羊頭不論公斤賣,一個四十元,還到了三十五元;又買了些羊肺子、羊腸子。街上真的只有那一個老漢賣羊雜碎,再晚去也真的沒有了。
唐梅一進廚房,生活的氣息突然都回來了。包包子的面已發(fā)好了,扣在案板上,只不過上邊用木箱子似的蓋子蓋著,我沒發(fā)現(xiàn)。燃氣灶的火呼呼地響著,燒著水。
唐梅說一蒸鍋能蒸二十六個包子,兩鍋一共是五十二個包子。她又用高壓鍋壓羊雜碎,用了一半的羊頭肉、羊肺子、羊腸子。剩下的一半放起來,還可以吃一頓。一切都井然有序,心中有數(shù)。
我坐在餐桌邊,抱著個去掉肉的干羊頭,又細細地找上邊的剩肉摳出來。我最想吃的是羊腦子。在新疆生活多年,口味也新疆化了,能吃上一口羊腦子真是妙不可言。我也會剁羊頭,從小唐那兒要上一把帶斧子的重刀,到院子找塊石頭,不是從光腦殼上剁,而是翻過來,照著某個部位一砍,正好把后蓋骨的一部分砍掉,露出羊腦子,用勺子把羊腦子三下五除二吃了個干凈。
寶平、寶軍從老房子過來,坐在餐桌邊,心情也不錯。寶軍是全心全意的服務,一趟趟地跑北臺為公司辦事,給烏市曬網(wǎng)的錢已經(jīng)付了,第二批網(wǎng)子明天就到。
寶平下午定好了,明天四臺收瓜子的機子同時進地收葫蘆。
我真的挺開心,覺得老天有意促成公司,天氣那么好,又可以搶時間收莊稼。
吃飯時我就說,豐產(chǎn)不等于豐收,只有莊稼收到曬場上心里才踏實,其他都是閑的。我們現(xiàn)在是跟老天爺搶時間,我想起牛老五說的那話,他說我們地上的瓜有點塌了,如果機子開快了,就會把瓜甩出去,也就是把錢甩出去了。于是我說:咱們搶時間,其實也就是搶錢,爭分奪秒地跟老天爺搶錢。
寶平對我說的“搶錢”挺感興趣,說:哥你說的不錯,就是搶錢。
我也來了靈感,想起看電視上的節(jié)目,一個年輕人做了部微電影,在網(wǎng)絡上火了。我于是說,咱們地上經(jīng)歷的事真的可以拍成一部微電影,名字就叫《搶錢》,不知道的以為是搶銀行呢,其實是搶收莊稼?,F(xiàn)在的微電影大多是拍愛情的,哪有反映農(nóng)業(yè)的,想都沒想過。他們沒有農(nóng)村的生活。那么多微電影,有一部反映農(nóng)村又有什么不可以。拍微電影又花不了什么錢,有臺攝像機就可以。拍出來,放到網(wǎng)上去,愛看不看,我們等于是給自己拍的,給自己看。
寶平說:就拍個微電影,花的錢我掏。哥你寫劇本,找人拍。
我說:讓寶軍搞這個事吧,在烏市搞影視的多,文人多,總是容易的。
寶軍說:我可以做這個事,要找演員、攝影……
我說:找什么演員,咱們自己就是演員,地里的農(nóng)民就是演員、最真實的演員。我開始想象鏡頭,我對那個滿是鐵刺的大滾筒印象深刻,我說,比如為了表現(xiàn)搶時間,特寫扎瓜的鏡頭,大尖刺把一個個瓜扎上,轉(zhuǎn)速飛快,把瓜甩得亂飛。說到這,我自己都笑了。
我說:干活的人要吃飯,吃拉條子,專門有小唐的鏡頭,兩只胳膊上下甩動,把拉條子甩得那么高,甩到了半空中,拉得又細又長,還不斷。
唐梅笑道:讓大哥甩拉條子,兩只胳膊細細的,拉條子也是細細的。
我又發(fā)揮想象,說:再加點高科技,地球在轉(zhuǎn)動,地球上的云層在飛速地旋轉(zhuǎn)流動,接著是北極的冷空氣在聚集,準備南下……要在冷空氣入侵之前完成收獲。
寶軍更會想:給普京打電話,命令他阻止冷空氣南下;再給奧巴馬打電話,說這的葫蘆籽成了金豆子,一粒能賣五千美元,趕緊來搶購,嘩嘩嘩美元像水一樣流進來。
我說:鏡頭里總得有點美女,對了,讓王麗打上個花傘,戴著墨鏡,坐在車上邊,翹著二郎腿,裝成一個收瓜籽的老板,看你們能收多少就拿走多少?!@個想象也不是空穴來風,記得寶平他們剛下來搞農(nóng)場時,北臺鎮(zhèn)的人糟蹋他們,說他們根本不是搞農(nóng)業(yè)的,坐在地頭上,小姐給打著傘,拿著望遠鏡望向地里,看打工的在地里干活。我的這個想象從那個情景演變而來。
不管我們誰說什么,在座的四個人都挺開心,都會大笑——因為我們又喝了酒。
寶平叫我:哥、哥,搶錢。
我望向他,見他正做一個動作,兩只前臂交叉成斜十字,架在下巴下,瞪起眼睛,說:3911。
一見他這個造型,我們都笑了。
寶軍馬上也兩只前臂交叉成斜十字,架在下巴下,瞪起眼睛,說:3911。
我也做這個動作,兩只干瘦的手握成了拳頭,兩只干瘦的前臂交叉成斜十字,架在下巴下,眼睛拼命往大了睜,嘴角往下撇。我知道我兩腮消瘦,頭發(fā)稀少,整個腦袋只比骷髏多一層皮,整個看上去就是那個骷髏下交叉著兩只骨頭棒的意味著死亡的警示標志。寶平說的“3911”是一種劇毒農(nóng)藥的名稱,是一種殺蟲劑,因為劇毒,國家早已停止生產(chǎn)。忘了哪一年,我做了這么一個動作,把人笑翻了——這也成了我的專利,我的標志性動作。
我一做這動作,大家就笑了。
唐梅說:還是大哥最像。
寶平說:搶錢,這個標題太好了!大哥,拍電影一定要有你這個鏡頭——搶不回錢來就是死。
我于是保持著這個造型,嘴里喊出:死死死……
四個人,以《搶錢》為話題,好好地熱鬧了一番。
唐梅的包子太香了,全是肉餡,整個成了肉包子。她說里邊也有菜,整整剁了一棵大白菜進去,可是看不出有什么白菜。
喝羊雜碎湯,吃肉包子。
我只吃了一個包子就吃不動了。
寶軍吃了四個包子。
寶平吃了三個包子。
唐梅吃了兩個包子。
唐梅還有一個包子喂了在桌子下的老狗毛毛、黃貓咪咪。
第二天,寶平開著皮卡車跑地里,他干他的。
我和寶軍想去地里就開上白車,有時在地里碰上了,有時碰不上,也無所謂。我倆跑地里也有了癮,不到地里轉(zhuǎn)轉(zhuǎn)心里就不踏實。我倆又轉(zhuǎn)到葫蘆地,說是四臺機子,好像有一臺有點什么問題,沒來。眼下三臺機子在同一塊地里收葫蘆也很有氣勢。寶軍十分感慨,什么時候見到三臺機子在一塊地里收葫蘆,公司真的是走出來了,成了一種規(guī)模。寶軍望著攢成的一行行葫蘆,總覺得不比農(nóng)民的少。他對我說,他覺得不是保本的事,還是有利潤的。
我的邏輯是掙不了,能保本就不錯了。
我倆又繞到二十畝的土曬場。
眼下的場面令人心曠神怡,平坦開闊的曬場已經(jīng)鋪了好幾張大大的黑網(wǎng),打瓜籽已經(jīng)曬滿了兩張黑網(wǎng),又往第三張黑網(wǎng)上倒了。在曬場的另一邊也鋪了黑網(wǎng),開始倒收下的葫蘆籽,而在曬場的另一個角也鋪了黑網(wǎng),開始倒油葵籽。
曬場上干活的人有四五個。最前邊曬油葵的是老陳、小孫。寶平一直對老陳贊不絕口,說老陳干活實在,人在人不在一樣的干。你給他布置完活兒就不用管了,他會去不哼不哈地完成。寶平說澆打瓜、葫蘆、油葵地都是抓著老陳干的(也就是說秋莊稼的澆水是寶平跟老陳兩個人干完的,上化肥的重活兒都是老陳一個人完成的)。所以一說曬油葵找人,又把老陳叫了來。
我下來幾次卻沒跟老陳說過話,也就有意識地過去搭訕幾句。老陳看上去并不健壯,瘦臉。我問老陳種了多少地,收成如何。老陳說種了九十多畝地,掙了十一萬多。這有點讓我意外,看來老陳是不缺錢的。我問種的啥,他說也是打瓜、葫蘆、油葵之類。
我又見了道爾加,蒙古族,有一年一塊兒給樹苗子剪枝認識的。寶平叫道爾加過來翻葫蘆、打瓜。道爾加說他今年種了三十六畝葫蘆,有十二畝口糧田長得最好;租了十二畝差點的地長得差點;又租了十二畝更差點的地長得最差,平均下來一畝地收了一百一十公斤。我悄悄算了一下,按一公斤二十元概算,一畝地也有兩千二百多元的,也不錯了。
范孝民說起他種的葫蘆結(jié)的瓜小,沒種“郭葫蘆”的品種,“郭葫蘆”的葫蘆個大,但從收獲上看,“郭葫蘆”的瓜大,籽卻少;而他的瓜小,籽卻不少?!麄兲岬降摹肮J”是一個姓郭的去年給五戶地的農(nóng)民賣葫蘆籽,農(nóng)民種了他的葫蘆籽,幾乎絕收。農(nóng)民找到鎮(zhèn)政府,由鎮(zhèn)政府跟企業(yè)談判,要求賠償,也沒談成,企業(yè)只是答應今年白給葫蘆種子作為賠償。結(jié)果農(nóng)民今年還是種的“郭葫蘆”,也有收獲。但是看來那種葫蘆個大卻籽少的品種已不受農(nóng)民歡迎。
劉有新也說到他今年種的葫蘆。他這陣兒開著小四輪機子拉葫蘆籽,也就是跟著收葫蘆的機子,機子把收下的葫蘆籽倒進小四輪機子的斗子里,拉到曬場上倒在曬網(wǎng)上。劉有新看了公司的葫蘆籽十分羨慕,說公司的葫蘆品種好,籽大大的、飽飽的。他說他的葫蘆籽不飽,有點癟,買的品種就有點癟,看來還是品種的問題。
我看了公司的葫蘆籽也就是漂亮,不管是大的籽還是小的籽(兩個品種)都像小碧玉似的。這讓我想到,王河南給的種子還算不錯,沒騙人。
劉有新卸葫蘆籽,說了一句話:一車就是一萬。他說他有數(shù),一車葫蘆籽曬出來絕對能賣到一萬元。
我聽了這話高興,心里想,數(shù)數(shù)往曬場倒了多少四輪機子就知道有多少萬了。但是我和寶軍都不敢去預測打瓜、葫蘆會收多少,寶平不愿聽。寶平說管它多少呢,收下來一百是一百,收下來五十是五十。說的也是,已經(jīng)這樣了,算什么算。
我每次到曬場都能看見范孝民。他似乎很輕松,在曬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跟曬場的人說話、聊天。摩托車停在曬場邊上。我后來知道,他在澆曬場上邊那六百畝麥地。眼下澆麥子不像原來那樣,人穿著膠筒靴在麥子地里走來走去,累得半死。現(xiàn)在他把滴灌的閥門打開,就有水從毛管滴出來,等到滴夠了,就可以關閥。
我見了范孝民總是很親切。他也抽煙,有時互相遞個煙。說起來認識他也有多年了,但一直沒多說過話。今年開春寶平把補漏點的活兒交給了他,補了幾十個漏點。這次播冬小麥又是讓他裝機子,也就是把麥種、化肥從公司拉到地上,往播種機上裝。我原來聽不懂他嗚嚕嗚嚕說什么,對話多了,竟然能聽懂他說什么了。范孝民五十多歲,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在烏市開了個小商店;兒子上高一。好像老婆在縣上開著商店,他回家還得自己做飯。
我跟范孝民在曬場的地邊說話,望著寬闊的麥子地,公司的麥子地還是堿大,滴過水后看起來就更明顯,白花花的堿泛上來。
我看過奇臺人種的麥子地,兩相比較有那么大的差距。奇臺號稱有百萬畝的麥子地,是種麥子的大縣。但奇臺人怎么種麥子從未見過,范孝民也是第一次。
首先,我見李家人把土地用旋耕機旋得面面的,幾乎看不到大土塊。而公司的地卻沒有用旋耕機旋,依然像往年一樣都是大土塊。寶平說讓泡牛用動力耙耙過,看來動力耙把土粉碎的程度遠不如旋耕機。
再說人家的播種,人家的土是面面的,鋪上滴灌帶后不知用的什么方法,毛管被埋在土里,毛管上面有一層薄薄的細土,從表面上看幾乎看不見滴灌帶。而我們的毛管一根根地擺在地面上,看得清清楚楚。毛管沒埋在土里,一刮大風,亂飛,甚至能吹出老遠,不在原來的溝里,那溝里的麥子就滴不上水了。去年就是這樣,風一刮過,就得找人順毛管,反反復復,花了不少錢。
再說人家的澆水,澆得透透的,澆得時間長、澆得透,整個地都澆得濕濕的,好像不是滴出來的,是用水漫灌過的一樣。
看過李家澆過的地,我就總懷疑我們的地是不是澆少了,是不是學學人家澆水的訣竅。
我問范孝民:咱們的地里的水是不是澆少了?
范孝民說:不少,也都澆透了。
我問:照這種澆法,苗子能出全嗎?
范孝民說:應該沒什么問題。
我說:好像越是鹽堿地,第一道水越是要澆透。我看水庫上邊的一塊鹽堿重的地,水好像沒澆透。
范孝民說:那塊地就是澆得少了點,應該再澆上一次。
我說:咱們的地明年能收多少麥子,一畝地能收二百公斤吧?
范孝民說:不止,收好了能收到三百五十公斤。
我根本就不相信,公司的好地也從來沒收到三百五十公斤,何況眼前的鹽堿地、生荒地。
范孝民說:四總說了,如果能收到三百五十公斤,每多出一公斤就給我獎勵一毛錢。
我聽了不免發(fā)笑,拍拍他的肩頭:要是我,更會說,每超出一公斤獎勵你一塊錢,聽著高興,可能嗎?
范孝民說:打三百五十公斤應該沒問題。
一天的下午七點多,寶軍還要到鎮(zhèn)上去交訂的第三批曬網(wǎng)錢,也是五千多元。寶軍滿意自己這次下來做成的一件事就是盯著曬網(wǎng),發(fā)現(xiàn)第一批不夠了,馬上及時聯(lián)系第二批,而第二批不夠了,又馬上聯(lián)系第三批。曬網(wǎng)的事都是由他去辦,寶平顧不上。寶軍把烏市的賣家盯得很緊,一直說好話,讓及時發(fā)貨,基本上是第一天聯(lián)系,第二天必須到貨。連著兩批都是如此,第三批也必須如此。
我跟著寶軍到鎮(zhèn)上,銀行還開著門,燈光明亮,應該是小鎮(zhèn)上燈光最亮的地方。寶軍也是熟門熟路,進去辦手續(xù)。我待在門外,去買了一條煙,又看見了那個賣羊雜碎的攤子。
等寶軍出來,我說買點牛頭肉吧,小唐不是說下次再買牛頭肉就蘸著吃嘛。我倆來到攤子前,只有一大塊完整的牛頭肉,其他的都是比較碎的肉,還有牛蹄子。維吾爾族老漢說這塊很好,你們就把這塊拿上。我要付錢,寶軍說哥你不要付了,算公司的,由公司掏錢。我說那能行嗎?寶軍說怎么不行。寶軍從帶的公司錢中付了六十五元。
回到公司,說買了牛頭肉。
唐梅說:怎么又買了牛頭肉?
我說:你不是說下次買了牛頭肉,都蘸著吃嗎?我記著這事呢。
寶軍說:哥要掏錢,我說由公司掏錢。
唐梅說:應該的。
唐梅收拾牛頭肉,說這次的牛頭肉的皮更厚,還有牛眼睛,真是塊好肉。
一大盤蒸得軟軟的切好的牛頭肉真是太好吃了,我們美美地享受了一番。
寶平說:哥,不喝點嗎?
我說:喝點。
這幾天除了有一晚上沒喝,都喝了點,只不過沒多喝而已。喝了酒,話就多了。
我說到寶平這幾天總談人生的另一個邏輯,還用的趙樸初的話。寶平就又說起跟我說過的趙樸初的人生邏輯是人年輕的時候出了百分之八十的力氣,只有百分之二十的收獲;而人老了,出百分之二十的力氣卻有百分之八十的收獲。
寶平說:人生有個積累的過程,年輕時完成了積累,積累到了一定程度,量變到質(zhì)變,效果就出來了。
寶平說:咱們公司也是這樣。其實你看,好多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沒有一個是一開始就成功的,都有受挫折的時候,甚至傾家蕩產(chǎn)。像那個格力空調(diào)的董明珠,還有馬云……哪個不是起起落落,關鍵是要堅持。我就是堅持、自信,有激情,相信只要走下去,總有一天會走出來。
寶平說:公司從搞滴灌到種地,借的錢已經(jīng)五百萬了。
寶軍說:企業(yè)負債是正常的,搞企業(yè)就是這樣,哪個企業(yè)不負債,不負債的企業(yè)不是好企業(yè)……我就從來沒想過把公司賣掉……公司負債是最正常不過的。公司現(xiàn)在能有一百多萬的純收入已經(jīng)非常不錯了。
寶平稱贊寶軍從沒說把公司賣掉的話,引起我和唐梅的反駁。唐梅直言她就主張能賣掉就賣掉。唐梅又想起那些年公司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真的待不下去了,真的不想再來了……她明說她就是在城上找了一個清潔工的工作(原來不明說,但也能想到),是寶平硬勸著又來了。
我也明說我是主張把公司賣掉的,這也沒什么錯,沒什么錯不錯的事。當初寶平的處境那么難……只是寶平自己堅持下來的。最終能成還是不成都是說不上的事。
我說照著現(xiàn)在這種狀況,應該說再有兩年把外債還得差不多了,才能說真正的走出來了。
唐梅說:大哥,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出來了。
我想想她的話,也有道理,已經(jīng)一年有一百多萬的收入了,與過去十七年相比,已經(jīng)有了質(zhì)的變化,從現(xiàn)在起,應該是走出來了。
寶平有種憂慮,說:就不知明年水漲價了會怎樣?現(xiàn)在看來,一方水五毛是定了,農(nóng)民種賠了還會不會包你的地?
唐梅說:不包就算了,地拿回來自己種。我們也不是自己種,還是包給農(nóng)民,地里的費用公司出,然后說一畝地給他多少錢或者盈利了分成,給他獎勵。
我說:小唐你腦子太好使了,不愧是當過經(jīng)理的,你提出的模式還真是好模式。
寶軍不太相信水價漲了,農(nóng)民就不包地了,說:農(nóng)民還會包的吧,你這的水價漲了,別的地方的水價也漲了,那就除非他不想包地了。
寶平說:我只是這么想,不說了。等到了明年再說。
大家也就說,不說這個了,一切明年再說,夾縫中求生存,鴨子過河鵝過河,總會有辦法的。
其間,寶平又提起了《搶錢》,他說他真的要拍這個微電影。
我有點詫異他竟認真開了,上次只不過說著玩兒。我說寶平到底是大學文科畢業(yè)的,還真有文學意識,感覺還在。
我就又開始吹牛,說《搶錢》中加上諸葛亮借東風,布下七星壇,披發(fā)杖劍……
唐梅說起一件事,成了要在《搶錢》中增加的一個情節(jié)。她說起要買一個驗鈔機,說小高拿來四萬元,她一張張數(shù)了半天,數(shù)的時候錢里有股臭味,一個勁地撲鼻子,難聞死了。她說跟四總說了,四總也同意買個驗鈔機,還可以識別真假。
于是在《搶錢》中又多了一個細節(jié),一個驗鈔機在嘩嘩嘩地數(shù)錢,妙絕。
酒喝高興了,唐梅要唱歌,還是唱《鴻雁》。說她上次沒記住歌詞,這次讓四總專門寫了歌詞。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從頭到尾唱起了《鴻雁》。
寶平夸唐梅唱歌調(diào)子特別準,味道很足。但是唱《鴻雁》不能太柔軟,應該豪放、高亢。我也說應該唱得粗獷、野性一點。唐梅就試著往粗野上唱。
寶平變得像個懂專業(yè)的,指導唐梅唱歌。他突然放開喉嚨,張圓嘴,發(fā)出渾厚、洪亮的男高音:“鴻雁……”
唐梅沒跟著學,卻很滑稽地用手捏住上下嘴唇,用半邊嘴唇吐氣唱《鴻雁》。寶平卻說,哎,你這次發(fā)出的聲音就對了。
寶平唱歌來了興趣,站起來,放聲唱《少年壯志不言愁》。他說他最喜歡這個歌。我說我也喜歡這個歌,我還喜歡雷振邦的《戰(zhàn)友》——電影《冰山來客》的曲子。寶平也有印象,哼哼《戰(zhàn)友》。小唐則唱起了《花兒為什么這樣紅》。我又想起河北小調(diào)《搖籃曲》:“風兒吹,月兒明……”寶平又想起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流行的《豬八戒小調(diào)》,還把詞兒記得挺熟,說是老五教他的。
寶平嘴唇上結(jié)的痂讓他揭掉了,露出像血一樣紅紅的肉,放聲歌唱。
寶軍對唱歌不感興趣,突然說:不唱歌了,作詩。
寶平說:哎,作詩挺好,作詩。
我也有了興趣,說:寶軍先作首詩,寶軍作詩也行呢。
寶軍伸開兩只胳膊,有點柔軟地扇動,說:咯咯嗒,下個金蛋。
這叫什么詩,大家笑。
唐梅說:我不會作詩,不作了吧?
大家說:不行,都要作詩。
唐梅用筷子點著桌上的菜,故意用粗俗的口吻說:他媽的這雞又麻又辣,他媽的。又點著一盤芹菜炒豆腐皮,說:他媽的,這菜又綠又白,怎么這么好吃,他媽的。問:這是不是詩?
寶平說:你這詩快成了《紅樓夢》里的薛蟠的詩了。
我對作詩來了興趣,但作詩也不是張口就來的。我就說:大家湊,想起一句是一句,隨便湊,能湊出來就行。
我就和寶平湊,邊湊邊議,粗糙的拼湊了一首詩:
秋夜荒村燈光暗,
兄弟情深酒歌狂。
笑談今年豐收日,
更有壯志看前方。
我和寶平湊詩的時候,寶軍沒插嘴,不停地按手機,沒想到很快地拿出了一首詩:
農(nóng)場開發(fā)十八年有感
北庭曉月秋夜涼,
小院酌酒費思量。
回首農(nóng)家十八載,
蕩氣回腸男子漢。
寶軍那么快就獨自完成了一首詩,他用的“北庭”挺好。吉木薩爾縣曾在唐朝時稱“北庭都護府”,現(xiàn)在還有殘破的遺址。
唐梅不懂,問:“費思量”是什么意思?
我說:“費思量”用得好,寫得很含蓄,原來在一起爭過、吵過,對種地有不同的見解,都在“費思量”中表達了。
寶平說他寫了一首詩,頭兩句還可以,后兩句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句子:
夏夜星空
荒原陋室晚孤獨,
夏夜天低近繁星。
仰望牛郎織女星,
不知我是哪顆星?
我說“夏夜天低近繁星”寫得好,晚上覺得天低了,星星看得更清楚。至于后兩句我和寶軍幫他湊,不談什么牛郎、織女,扯到愛情上去了。最后一句,我建議改為“我若為星是哪顆”。寶平改好了:
荒原陋室晚孤獨,
夏夜天低近繁星。
仰空自語手指處,
哪顆是我命中星?
唐梅見我們?nèi)齻€沒完沒了的談詩,有點被冷落,對寶平煩躁地說:你孤獨?你有什么可孤獨的?我怎么沒看出你孤獨?——也有點故意找茬的意味。
我和寶軍打趣:是呀,有小唐在,陪了你那么多年,一日三餐吃著,有什么孤獨的?
我說:其實,孤獨是人的一種天性,每個人都會有孤獨的感覺。人的本性是孤獨的,這已是自古到今的人生定論了。
寶平向我微傾身子,小聲說:……有時晚上坐在桌子前真感到孤獨,即不知眼下的好多困難怎么度過去,也不知將來的結(jié)果是怎樣,心里特別的空虛……
我相信寶平是有許多內(nèi)心孤獨的時候,只是他不愿說就是了。
唐梅說:我不知什么是孤獨,不過,我感到過孤單。她說,……有時四總九點多還不回來,我把飯做好了,熱了涼,涼了熱,一個人在院子,等著他回來,就有種孤單的感覺。
中國的文字太精妙,孤獨與孤單似乎有相同的地方卻又有不同的地方,我覺得“孤獨”更是一種靈魂深處的東西,而“孤單”有點外在的人對環(huán)境的一種感覺。
那一晚上,我們對農(nóng)場的未來充滿了信心。
那一晚上,也是我和寶軍在2014年最后一次到農(nóng)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