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載不見的朋友,再度相聚,旁人望著他,一般都說:“你胖了?!被蚴牵骸澳闶萘恕!倍遥瑫f得更具體:“你胖了五斤?!薄澳闶萘巳??!迸笥炎允欠Q奇:“你怎么知道呀?”我笑笑:“我們家是屠夫世家?!蔽覡敔敭?dāng)年去山里村子收豬,很少帶秤,爬山過嶺,肩上掛個長桿和鐵砣,太礙事,他將秤藏在目光里,往豬欄一瞄,便能報出重量來。東家要是不放心,借來秤稱稱,一頭數(shù)百斤的肥豬,頂多半斤八兩的差別。有時趕場賣肉,爺爺頭晚喝高了,忘了帶秤,客戶要幾斤,他便舉刀剁幾斤,只會有意多出一二兩,斷不會少秤。我雖然沒能繼承祖藝,但應(yīng)該多少遺傳了一點爺爺目光里藏著秤的本領(lǐng)。
爺爺技術(shù)超群,他是祖藝的第十二代傳人,遵守傳內(nèi)不傳外、傳子不傳女的規(guī)矩。他的三個兒子,先后成為他的弟子。我爸是三兄弟中的老大,體質(zhì)卻最弱,常常捉不住豬頭,不僅殺不死豬,反倒有被豬追殺的可能,終還是放下屠刀,拿起篾刀。做篾匠難以營生后,他將家里一間臨路的臥室,打通做小賣部,變身為一名小商販。大叔心野,不喜歡規(guī)規(guī)矩矩待在爺爺身邊,改行學(xué)做瓦匠,讓地里的泥巴跑上屋頂,后來他自己也跑出老家,去了很遠的桂林打石頭,從此再沒回來,二十多年杳無音信。小叔嫌殺豬這行不怎么來錢,供不起孩子上學(xué),于是棄下屠刀,去了鄰鄉(xiāng)的窯上做事,直到兩個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才與窯作別。所幸多年的窯上苦差,未讓他染上矽肺病。
我們家族傳統(tǒng)手藝的沒落,有如一滴水映現(xiàn)大海。所以我格外懷念小時候的光景。村里幾乎每個男人,都至少掌握一門手藝,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氖炙嚾?。他們?nèi)珣{一雙手吃飯。那時候日子清貧,雙手有力??珊髞恚瑐鹘y(tǒng)手藝如雨打風(fēng)吹,都逃不掉枝殘葉敗的命運。父輩們,儼然成了各類手藝的終結(jié)者。難怪爺爺九十歲臨終時,發(fā)出一聲長嘆。
放眼四望,如今哪還有什么手藝人?遍地都是,手機人。手機像是突然從我們手掌長出的,另一個手掌。即便村里那些留守的老人,手上不長手機,也長出了另一樣?xùn)|西——一把攤開的紙牌。他們已然成為一株株固定在牌桌邊的矮植。而少數(shù)幾個漏網(wǎng)者,仍不甘地,孤獨地,伸出一雙粗糙的大手,在地里早晚忙碌。
很少有人能靜下心來,再為一門手藝,一門技術(shù),傾注長時間的汗水和心血,忍受長時間的孤寂與寡欲,更別說押上一輩子的歲月,像爺爺那樣。而今,仿佛人人長出的,是一顆浮躁不安、追名逐利的心。手藝人背影漸稀,利益人滾滾而來。
于是寫下《午夜課》。不是痛說家族史,而是命意技工荒。原本,一個人得靠技術(shù)立身,一個單位,一個企業(yè),一個國家,亦然?,F(xiàn)實狀況,卻正相反。業(yè)精于勤,鐵棒磨成針,這些個曾經(jīng)奉為經(jīng)典的職業(yè)訓(xùn)導(dǎo),似成笑柄,普遍認同的價值觀是,“功夫在詩外”。啊呸。哪怕你人口再多,鈔票再多,沒有質(zhì)量和技術(shù)的保障,能真正強大嗎?能確保長久嗎?所謂假的真不了,一旦技不如人,永將成為人家的手下敗將。
小說沒有直擊命題,而是曲里拐彎地呈現(xiàn)。借用了一個新聞事件——六年前轟動全國的,“爆頭男”周克華系列搶劫殺人案。以文學(xué)的想象,現(xiàn)實的深鏟,對這一新聞事件展開另類解讀,試圖讓小說文本比新聞更離奇,比真相更有力。也套用了偵破小說的敘述方式,層層剝殼,讓這起殘忍的系列殺人案,變成一場跌宕起伏的智力游戲。這樣來寫,不過是想讓小說變得更為好看。而真正的用意,在于午夜的這堂課。這堂觸及現(xiàn)實深處與人性深處的課。
最近在某篇文章里看到一句話,人生最大的野心,就是簡單、安靜、孤獨地活著。這是一種適合精神干凈的活法。也是一種適合技術(shù)長生的活法。唯愿普天之下,靈魂安寧,技藝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