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戀
2018-11-30 04:40椰子醬
科幻世界 2018年9期
椰子醬
一
2001年7月，午后的陽光透過樹蔭仍然熱情爛漫。
老式的窗式空調(diào)嘎嘎作響，不斷為小屋的主人提供絲絲清涼。蟬鳴一陣接著一陣，難以分辨其中細微的差別，甚至新聞也在反反復(fù)復(fù)地播放著昨夜北京申奧成功的場景。時間，仿佛一改往日的勤勉，開啟了慵懶的循環(huán)播放模式。
葉曼在僅僅數(shù)天前，還是個目標明確、信念堅定的姑娘。但是區(qū)區(qū)幾天時間，她的生活就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因為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一件對乖乖女葉曼而言天大的事。
決定命運的高考終于結(jié)束了?，F(xiàn)在就算認真如葉曼的女孩，也不再把學習放在首位。
在她的身邊，坐著她的真命天子——陳暮。葉曼至今仍然不知道，為何自己沒有十五歲之前的記憶。確切地說，葉曼最早的記憶，只能追溯到三年前的今天。在一個本應(yīng)萬籟俱寂的深夜，她和住在隔壁的鄰居哥哥剛剛相識，就共度了漫漫長夜。
1998年7月12日，法國世界杯決賽在巴黎法蘭西球場激情上演，尚未成年的陳暮帶著一點兒也不懂足球的葉曼熬夜觀戰(zhàn)，然而最終陳暮支持的巴西隊以0：3大敗于“高盧雄雞”法國隊。偶像羅納爾多在場上形同夢游，陳暮自己在電視機前失魂落魄。
這就是葉曼最早的記憶片段，她清楚地知道別人眼中的陳暮是個高智商的天才，但是在她眼中，那失魂落魄的呆萌模樣才是真正的陳暮。
雖然陳暮從沒有向葉曼告白，但唯有在葉曼面前，他才會表現(xiàn)出男孩不靠譜的那一面。葉曼滿足于這種沒有點破的關(guān)系，這是只有她才了解的他。
“你看，這個女孩子不錯吧？”陳暮炫耀著iPad AIR里通過MOMO主動向他打招呼的漂亮姑娘。
“嘁……這個臉型，這個睫毛，一看就是MEITU軟件修的，不謝。”
“曼曼，你眼光真毒??！還有你這修圖手藝真是一絕，自從你幫我修了頭像，主動來加我的人絡(luò)繹不絕??！”
葉曼沒有搭理陳暮，她手指在陳暮的iPad上滑了幾下，突然停了下來。
“你最近都在看些什么網(wǎng)站呀？”葉曼指著頁面上出現(xiàn)的不雅廣告，皺眉問道。
陳暮勉強解釋道：“我沒看過這些，這廣告是畫像投放，有人根據(jù)我的瀏覽器緩存，對我貼了一些標簽，比如年齡性別地域啦，上過交友網(wǎng)站啦……正好和這些廣告商想要投放的人群——”
葉曼沒好氣地打斷了陳暮，“停！你不要解釋！解釋就是掩飾！事實勝于雄辯！我就從來沒有收到過這種廣告！你看看我的手機！”說著葉曼打開了她的iPhone 8隨意瀏覽了幾個網(wǎng)站。
“……不會吧……為什么我也會收到這樣的廣告？”葉曼揉了揉眼睛，有點兒不敢置信。
“事實勝于雄辯嘛……”陳暮壞笑道，“你看，這種廣告又和剛才說的畫像投放不同，它是基于時間段和地理位置進行的投放，同一個時間段，同一個位置，收到相同的廣告，這樣容易造成話題傳播嘛……”
葉曼雖然聽完了解釋，但內(nèi)心中的不快卻一點兒也沒有平息，“都怪你！害我的手機都被一起玷污了！趕緊想辦法還我清白！”
“等等……”陳暮看了一眼時間，突然神色凝重起來，他把臉湊近了葉曼，態(tài)度認真，“我們是不是該開始做正事了？”
突如其來的接近讓葉曼心跳加速，一絲紅暈爬上了她白皙的臉蛋，和淺淺的酒窩相得益彰。
陳暮沒注意到葉曼的神色變化，繼續(xù)說道：“是你先查？還是我先查？”
葉曼這才反應(yīng)過來陳暮說的正事指的是什么。
今天，是高考放榜的日子。
葉曼和陳暮不僅是鄰居，還是上海一所寄宿制高中的同學。他們高中三年同校但不同班，兩人的戀愛關(guān)系雖然一直沒有點破，但是心中早有默契，心照不宣。兩個人所報的高校志愿也是如此，同為坐落于申城東北的一所名校。
隨著電話另一端毫無波瀾地播報著兩人的成績，兩個人心中波瀾四起。
一邊，葉曼發(fā)揮穩(wěn)定，實際考分只比預(yù)估低了一分，不出意外是穩(wěn)穩(wěn)過了分數(shù)線。
另一邊，陳暮語文發(fā)揮失常，他將與他們倆共同的志愿漸行漸遠。
想到不能和葉曼在一起，幻想中無比幸福的大學生活立即蒙上了陰霾，窗外明明是七月盛夏，陳暮此刻卻如同在三九嚴寒被澆了一桶冰水，徹骨寒意在身上蔓延，握著電話的右手僵在半空中，動彈不得。
不多時，陳暮的左臂突然傳來一陣小小的暖意，體貼的葉曼第一時間就發(fā)現(xiàn)了陳暮的變化，她知道此刻最好的安慰就是不要去安慰，于是她緊緊抱住了他的手臂。
多少有點兒理性回到了陳暮的腦回路中，他僵硬地笑著對葉曼說道：“曼曼，恭喜你！”
看著陳暮臉上難堪的笑容，葉曼心情一緊，理性頓時從她的腦回路中消失了，感性的眼淚噴薄而出，激動地打破了一直以來無言的默契，“陳暮……我愛你！”
仿佛一縷澄澈的陽光穿過了烏云密布的暴風雨，陳暮在它的引領(lǐng)下終于看清了方向，掙扎著爬上了岸。他緩慢而有力地將雙手架在葉曼的肩膀上，說道：“曼曼，我也是。”
剛剛還楚楚可憐的曼曼突然提高了聲調(diào)：“什么叫‘也是？！”
陳暮雙眼盯著葉曼，緩慢而鄭重地重復(fù)道：“曼曼，我也愛你！”
葉曼順勢躺倒在陳暮懷里，哭聲漸微，陳暮調(diào)笑道：“看來我應(yīng)該去ZHIHU回答一下，落榜生安慰新科狀元是一種怎樣的體驗?！?/p>
“哎……剛才那段能重新來過嗎？那三個字……應(yīng)該是你先對我說才對吧？”形式對葉曼而言似乎總有些難以言說的意義。
“你這是要我讓時間倒流？這難度怕是比摘星星摘月亮還要高吧……”陳暮寵溺地刮了刮葉曼的鼻子。
“我不管，作為男人你一點兒都不主動，你得補償我。”傷心勁兒剛過，葉曼的刁蠻勁兒又回來了。
“我的天哪，我賠了夫人還要折兵？！”
“你哪是賠了夫人？明明賺了一個！”
“好吧，你說說看，要什么補償？”
“我想想啊……我要三個愿望！”
“快饒了我吧，小仙女。你舍得讓我住進烏漆麻黑的神燈里，只有被召喚的時候才能見到你嗎？”
“嗯……那這樣吧，我將會問你三個問題。無論我們將來變得如何，無論答案是否會傷害我，無論是否出于善意，對這三個問題你都要誠實地作答，好嗎？”說著，葉曼伸出了小手指。
“成交。”陳暮也伸出了小手指。
拉鉤起誓，葉曼立刻就打算用掉第一個問題。
“遵照內(nèi)心，誠實地回答我！第一個問題，”葉曼無比認真地問道，“你愛的是我的靈魂，還是我的外表？”
陳暮并沒有立刻回答，他思考了一下，組織了一下語言，回答道：“與你有關(guān)的一切，我都會如癡如醉。你的相片、你的味道、你的表情、你的情緒……連借給你用過的一塊橡皮，我至今都仍舊珍藏在盒子里。不過我愛的自然不是橡皮，追根究底的話，是你內(nèi)在的靈魂，和我們曾經(jīng)一起經(jīng)歷過的種種?！?/p>
“完了？”
“嗯，這回答還滿意嗎？”陳暮抓起葉曼的右手，邊撓手心邊問。
“嗯……算及格了吧……”葉曼支支吾吾地說。
于是陳暮一把抱住葉曼，毫不猶豫地向她的雙唇發(fā)動了攻勢。
二
大學的時光充實快樂，但卻如白駒過隙，剎那芳華。
落榜的陳暮在毗鄰上海的一座城市念書，與葉曼雖是異地，但是除了偶爾斗嘴和吵架，感情卻越發(fā)地升溫了。每次學期末的時候，陳暮都會把一個學期往返的火車票粘在本子上，邊上記錄著每一次和葉曼約會的情景和趣事。四年過去，厚厚的八本筆記本讓葉曼愛不釋手。
考上名校的葉曼在學校里按部就班地學習，不錯的績點帶她輕松步入世界五百強，開啟了清晰的職業(yè)道路。
名落孫山的陳暮在學校里大量曠課，差點兒就拿不到畢業(yè)證書。然而他在算法和機器學習上表現(xiàn)出了超人的天賦，畢業(yè)之后拿了獎學金，受邀前往地球另一邊的常春藤名校繼續(xù)深造。
距離和時差通常是傷害感情的利器。一次次的越洋長途，一次次的深夜守候，一次次分享彼此的喜悅，一次次痛訴彼此的寂寞，一起追最新的美劇，一起看大熱的綜藝，一起聽悠揚的爵士，一起唱拉美的情歌……在大洋兩岸陳暮和葉曼先后目睹了卡納瓦羅親吻大力神杯，以及哈維首捧大力神杯。
然而陳暮終究沒有回來，他留在了遙遠的彼岸，繼續(xù)著自己的事業(yè)。有多少次他讓葉曼等他，就有多少次他讓葉曼失望。十八歲的花季少女已經(jīng)到了被逼婚的年紀，葉曼最美好的十年青春悄然逝去，卻至今沒有許配一個好人家。
陳暮的書桌旁，掛著一幅毛筆字書寫的座右銘，是陳暮的爺爺離世之前寫給他，而他也一直奉為圭臬。
格物致知，修身齊家
“曼曼，再等等我，等我把公司成立起來，我就會回來?！标惸簩ψ约赫f。
陳暮找到面前LENOVO電腦中的F盤，里面按照人物和年份將照片歸置得井井有條。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已經(jīng)是他八年里第一千次打開名為曼曼的文件夾了。照片看著看著，窗外就漸漸泛起了魚肚白。他看了一眼HUAWEI MATE10上的時間，顯示此刻正是2013年1月3日早上五點。
“陳暮啊陳暮，公司開起來之后，時間會不會更少？你還要讓曼曼等你多久？”陳暮又對自己說。
陳暮的眼光瞥向身邊的毛筆字座右銘，他猶豫再三，平靜地將它取下，放在了書桌最下層的抽屜里，緊挨著平時不常用的STANDARD CHARTERED信用卡。他拿起了他的HUAWEI MATE10，撥通了通訊錄中第一個號碼。
“怎么這時候突然打過來了？你那里才早上五點吧？你沒事吧？”身處東八時區(qū)的葉曼還在餐館里吃晚飯，身邊有些嘈雜。
“這么晚才吃晚飯容易胖哦……”陳暮說道。
“知道啦，我在和同事一起吃草。我們晚點兒聊？”
“……我想你了，曼曼?！?/p>
“乖，下個禮拜你回來不就可以來向我請安了嗎？”
“我這次回來，就不打算再走了?！?/p>
“……你沒事吧？那你的VPI怎么辦？”
“說了好多遍了，不是VPI，是VIP，沉浸式智能實時廣告網(wǎng)絡(luò)。網(wǎng)絡(luò)上你看到的各色廣告，其實不是一開始就在那里的，而是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通過閱讀你身上的標簽，高學歷啦、旅游達人啦、夜貓子啦……然后匹配品牌方想要投放的人群畫像，在廣告交易平臺上實時競價之后，結(jié)合你的偏好進行的精準展現(xiàn)。只不過競價是全自動的，算法的突破把這一切都提升到了幾毫秒之內(nèi)就能完成，所以人們察覺不到這個過程……”
“行了行了，你的那套玩意兒的區(qū)別在于，在半催眠狀況下的虛擬現(xiàn)實中，把廣告完美地融合到真實場景中去，使用戶無法區(qū)分廣告與真實世界，從而達到最佳的營銷效果。你都解釋了一萬遍了，我耳朵都起繭子啦！”
“這次我想和你說的不是工作……曼曼，等我這次回來，我們結(jié)婚吧？”陳暮終于鼓起勇氣說。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陣，“不行，就這樣答應(yīng)也太便宜你了，追我的人多著呢，我得再考慮考慮?！?/p>
“等我最后一次，好不好？”
“我單身的日子可好過著呢，誰等過你了？”
“那好好享受最后的單身吧！”
“回來告訴我一下，我坐著叔叔的車來接你吧？”
“好，我和我爸打聲招呼。才半年不見，就這么迫不及待想見我啦？”
“嘁……誰對你迫不及待了，上次讓你代購的SUPREME再不拿回來就過時了！”
“遵命！立刻拿回來！”
陳暮的臉上揚起了幸福的微笑。
就在此刻，陳暮從甜蜜的夢境中清醒過來了。一陣巨大的悲傷將身處2018年的他又一次吞沒了。
三
回到中國之后，陳暮并沒有停下他未竟的事業(yè)，而是克服萬難，找到了一位頗有些人脈的大學同學，一起做起了創(chuàng)業(yè)項目。
2013年7月8日，陳暮回國半年之后，項目終于告一段落，陳暮和另一位男性友人莊毅逃也似的離開了辦公室。在此之前，他們已經(jīng)三天沒有離開過那里了。
“莊毅，謝謝啊，這段時間沒有你我肯定撐不過去?！?/p>
“您就甭跟我客套了，這項目是個明白人都能看得出，絕對的明星項目，萬億級市場。和資本方扯淡不是真本事，你們技術(shù)團隊的數(shù)據(jù)處理和核心算法才是實打?qū)嵉恼姹臼?。”莊毅是非常少見的在上海念大學的北京人，普通話帶著一絲京味兒。
“要不是你，我大概會把‘人工智能虛擬實境廣告平臺當作宣傳的標語。就我這理科生，這輩子都沒辦法想出這么好的廣告語，‘穿越時空實現(xiàn)你的美夢。嘖嘖，誰能抗拒得了這種誘惑？”
“嗨，你都跟我吹了我自個兒多少次了，打住，咱們趕緊去吃點兒好的，然后睡到后天早上。對了，順便把葉曼叫上吧，一起慶個功！你為她打了幾千個標簽，她為你做了幾百小時測試，今兒我就做一次你們的電燈泡，不介意吧？”
“今天就我倆吧，為了她的事情拋下她一次。這周末我就打算向她求婚，你趕緊幫我想想點子?！?/p>
“這點子你找我來出就對了，保準我未來嫂子終生難忘！但你回家又要跪搓衣板咯……”
“哪里那么輕松？上次她就說再拋下她就要把我的頭按在抽水馬桶里唱國歌?！?/p>
“哈哈，真的假的？怎么和我認識的那個小鳥依人的葉曼感覺是倆人？上海姑娘在家這么兇悍??？”
“你自己找個試試唄?！?/p>
“上海姑娘，有點兒意思?！?/p>
酒逢知己千杯少，兩人邊喝邊聊，放松的喜悅把連日積累的疲勞從身體中徹底釋放了出來，兩人竟然雙雙喝斷片了，直到凌晨被相熟的居酒屋老板叫了代駕送回了家，仍然不省人事。
今夜早些時候，葉曼一如既往從燈火通明的高樓下了班，就立刻趕往了陳暮創(chuàng)業(yè)初期租下的共享辦公室。
那是一個由老式石庫門改造的空間，紅磚和黃白相間的墻體被保留了下來，但是其他部分都做了相當現(xiàn)代化的改造。數(shù)棟樓房環(huán)繞著一個公共空間，本來是過道和底樓人家的天井，現(xiàn)在卻是燈火通明的開放式會議室。辦公區(qū)域到處擺放著鮮花、綠植和整個人都可以陷進去的沙發(fā)。在這里工作的人們，電腦邊上不是STARBUCKS就是COSTA，甚至還有些人在工作時間也在喝著CORONA啤酒或者MOET CHANDON香檳，氣氛十分放松愜意。
辦公場所是葉曼選的，她覺得這里很好。倒不是因為鮮花、綠植、沙發(fā)，也不是因為咖啡、啤酒、香檳，甚至位置和租金都不是她考慮的重點。
她還記得，高中時候每周放學，她都會和陳暮坐一段公交車，然后穿近道走回家。他們會一起經(jīng)過幾個小小的弄堂。有時候弄堂里有人騎車，陳暮這時候就會擋在她的外側(cè)。弄堂里有些地方很窄，這時候陳暮就會走到她的前面。三年里他都穿一套校服，三年里她都背同一只包，她想買很多好看的衣服給陳暮，也想買很多漂亮的包包給自己，然后緊緊看著他、跟著他，無論何處是彼方。
多年過去了，回國之后的陳暮雖然有時候會開車來接她，卻因為越來越擁堵的交通和越來越繁忙的工作，一起回家的次數(shù)比他衣櫥中的西服和她衣柜中的包包數(shù)量還少。
“都等了那么多年了，不差這個項目最后的幾個月?！崩碇歉嬖V她，陳暮仍然在意她的感受，只是客觀情況不允許他做這些沒什么助益的事情罷了。她不應(yīng)該在他最忙碌的時候，還那么讓他不省心，做個給他壓力的女孩，而是應(yīng)該做一個懂事的女人，與他一起分擔肩上的重擔。
思緒紛紛，習慣鬼使神差般主使著她的每一個動作，像往常每一個下班之后的夜晚一樣，她接通了VIP系統(tǒng)，進入了半催眠的狀態(tài)。
但是她忽略了一點。
陳暮今天發(fā)了消息給她，測試階段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不用再去辦公室做測試了。葉曼不知道的是，系統(tǒng)設(shè)置、電力分布、權(quán)限管理與昨天相比都進行了大幅變動。
接入系統(tǒng)的她，出現(xiàn)在了暴風雨中的小船上，數(shù)十米高的浪將她的意識攪得天翻地覆。
葉曼本能地抬起頭向天上找尋著一些線索，此刻哪怕是一縷陽光，也有可能讓她看清方向引領(lǐng)她掙扎上岸。但是烏云密布，何來陽光？
頃刻之間，葉曼的小船被卷入了旋渦，頓時海天無界，上下難辨。
她的意識還在掙扎著，可她的身體卻不斷地下沉，下沉，下沉。
葉曼從VIP中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午夜十二點。她渾身無力，呼吸困難，勉強抬起手摸了摸臉，但是沒有任何觸覺反饋。迷糊中，她看到自己的手上變得黑白相間，大片的黑色覆蓋了她的手背，手指和小臂。她的喉嚨里充滿著腥味，根本沒法開口說話。她不敢亂動，伸手摸索著身邊的手機，她憑著記憶嘗試著撥打最近聯(lián)系人。
寂靜的辦公室，撥號音清晰地響了起來。幸運的是，電話打通了。
但是此時的陳暮早已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回答她的只有“嘟——嘟——”的鈴聲。
葉曼的視野變得一片昏暗，她堅強地又撥打了一次。
電話鈴固執(zhí)地響著“嘟——嘟——嘟——”的聲音，毫無變化的征兆。
她已經(jīng)沒有辦法看見任何東西了，仿佛被關(guān)在了漆黑一片的神燈內(nèi)部，只有主人的召喚才能讓她有機會逃離這個極端無助的地方。
她機械地嘗試了第三次、第四次。
然而葉曼發(fā)現(xiàn)，撥號音也離她遠去，她能聽到的只有自己體內(nèi)的喘息。
她撥打了第五次、第六次……
四
“你沒事吧？”
葉曼被一個溫柔的男聲喚醒，她費力地睜開雙眼，像一個初生的嬰兒第一次迎接無邊的光明。
“我們回去吧！”
雖然渾身上下都軟綿無力，但是聽到這句話的葉曼還是精神一振，她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你啊，莊毅……陳暮呢？”
“他……出了點兒意外，等你好了，我再向你解釋。你也是真倒霉，我來泰國那么多次都沒事，你來第一次就遇上這種災(zāi)難性天氣，還好現(xiàn)在沒事了?！?/p>
“哦……”雖然對陳暮頗為刁蠻，但是對其他人，葉曼總是很克制。
三天后，扛不住葉曼的追問，莊毅向她解釋了陳暮的去向。
“公司的經(jīng)營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技術(shù)上的問題違反了一些敏感的法律，陳暮作為技術(shù)團隊的領(lǐng)頭人被起訴了。那個……我前兩天問了下法院的熟人，量刑……可能會比較重，估計……少則三年，多則五年?！鼻f毅的眼神有些閃爍。
“你能想辦法讓人關(guān)照一下嗎？”
“這……我盡量吧?！鼻f毅接著說，“對了，他和我說，讓你當他死了，不要等他了?！?/p>
“這他管不著。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他?！?/p>
“哎，你這又是何苦呢……他就算回來，也不會是你認識的那個他了?！币回炆朴谘輵虻那f毅臉上閃過一絲于心不忍。
“我可以去探監(jiān)嗎？”
“抱歉，他不讓我告訴你他的任何信息?！鼻f毅這次的回答異常堅決。
“好吧，那我就在你們的辦公室里等他?！?/p>
“葉曼，對不起……我們的辦公室因為一些原因被查封了，新的辦公室地址同樣不能告訴你。真的……很抱歉?！彪m然回答是事先就和陳暮約定好的，但是此時此刻，莊毅看著眼前溫柔又堅定的女孩子，幾乎壓抑不住心中激蕩的情緒，差點兒就把真相托盤而出。
“那你告訴他，我就在共享辦公室等他。我每天都會過去?！睌蒯斀罔F地說完之后，葉曼又補充了一句，“我已經(jīng)沒有地方可去了。”
“好的?！鼻f毅快步轉(zhuǎn)身離開，生怕被看出蹊蹺。
他走到十字路口，猶豫了一下，在雜貨店里買了兩包煙，一口氣抽了三支。
這是公司上市后的五年以來，莊毅第一次破戒。
對葉曼而言世界末日一般的2013年，終于還是過去了，而2014年又是一個世界杯年。
葉曼還清楚地記得自己最久遠的記憶——1998年世界杯，陳暮癡迷的巴西隊0：3輸給法國隊，那個失魂落魄的他，呆萌的模樣惹人憐愛。那時候，他們還是兩小無猜的鄰居，雖然沒有確定戀愛關(guān)系，但是心與心之間卻連一根針都插不進。
她也記得他們大學一年級的2002年世界杯，巴西不負眾望2：0戰(zhàn)勝德意志之后欣喜若狂的他。那時候她們雖然分隔兩地，但是有著對未來共同的美好規(guī)劃，心的距離仍然那么近。
她還記得，大洋兩岸隔著十五個小時的時差一起觀看的2006年和2010年世界杯，陳暮對巴西隊的表現(xiàn)雖然失望，但卻不再失魂落魄。他已經(jīng)從情緒化的男孩變成了有擔當?shù)哪腥?。他的精力都轉(zhuǎn)移到了事業(yè)上。葉曼知道，陳暮想要立業(yè)之后才考慮成家，她對此并沒有什么怨言。她知道，要做一個配得上他的女人，不能再那么黏人了。這時候，他們的心雖然還向往著彼此，但是卻不再緊緊相連。
終于，葉曼殺死了心中那個刁蠻的小姑娘，壓抑了所有不合理的渴望，變得前所未有的懂事。但是陳暮就像莊毅說的一樣，在葉曼的世界里消失得無影無蹤。2014年世界杯，巴西隊被德國隊連進七球大血洗，葉曼哭了一整晚，她不甘心，陳暮的巴西隊怎么可以輸?shù)眠@么毫無尊嚴。
簡直和她一樣。
相互的吸引力并沒有讓兩人彼此靠近，葉曼與陳暮終于像這漫天的星斗一樣，被冥冥之中的另一種力量推向了越來越遙遠的方向，長眠于無盡的孤獨之中。
“2014、2015、2016、2017、2018，整整五年了。莊毅，你說為什么陳暮說話這么不算數(shù)呢？”
“曼曼，忘記他吧……”
陳暮不在的這段日子，莊毅隔三岔五就來探望葉曼，與其說他是代獄中的陳暮來看她，不如說他只是自己想來看她。
剛開始，莊毅對朋友的未婚妻葉曼心有芥蒂，但五年過去，他的立場早就從陳暮那邊漸漸轉(zhuǎn)到了葉曼這邊，他的生活中滿是葉曼的影子。
“你知道的，你和他已經(jīng)沒有可能了。無論多久，我可以陪你一起等，直到你不再等他?！鼻f毅表白道。
五
陳暮的臉上剛剛揚起了幸福的微笑，便突然醒轉(zhuǎn)過來，一陣巨大的悲傷立刻重新將他吞沒。
剛剛從VIP中醒來的陳暮，被一陣無邊的疲憊感撲倒在床上。
剛才和曼曼打的電話分明是在虛擬現(xiàn)實中，現(xiàn)在是2018年，他早已從美國回到了國內(nèi)。
“2013年哪里來的SUPREME，又怎么會有HUAWEI MATE10！”
STANDARD CHATERED的信用卡是2017年才申請的，而至今他都沒有使用過LENOVO的電腦。
在半催眠的狀況下，用戶果然無法區(qū)分廣告和真實世界……陳暮麻木地想道。
每一次從VIP中醒來，都要承受那種巨大的悲痛；而每一次在現(xiàn)實中快承受不下去的時候，又都會想再一次回到VIP里去，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難以逃離。
陳暮自嘲地笑了笑：什么博士，什么首席執(zhí)行官，什么首富，身上雖然有無數(shù)的光環(huán)，但是自己和那些重度毒品依賴者又有什么區(qū)別？不斷在VIP中麻醉自己，卻被認為是少有的技術(shù)派商人。雖然犯下了滔天罪行，卻因為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技術(shù)，在監(jiān)獄里也沒受什么罪。如果要說唯一的懲罰，那應(yīng)該就是明明自己對于現(xiàn)在和未來根本沒有任何興趣，卻成天被邀請前往各種場合暢談現(xiàn)今與未來。
他根本不關(guān)心什么未來，因為他的未來沒有葉曼，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這五年來，他一遍又一遍地責備自己，錯過了葉曼的那通電話，也錯了今世余生。
2013年7月8日的那個晚上，他和莊毅喝斷片了，醒來已是早晨。他的手機里有八條未接電話，它們來自同一個熟悉的手機號碼。
2013.7.8 23：43：10
2013.7.8 23：44：12
2013.7.8 23：45：17
2013.7.8 23：47：01
2013.7.8 23：49：22
2013.7.8 23：51：32
2013.7.8 23：54：47
2013.7.8 23：57：12
還有一條僅有兩個漢字的消息來自同樣的手機號碼，“愛你”。
葉曼于2013年7月8日晚意外身故。
陳暮雖然本沒有罪責，但是他積極求罪求罰，主動出示犯罪證據(jù)，最后法院判定陳暮過失殺人，判了他五年有期徒刑。
莊毅順理成章接手了整個項目，調(diào)整了幾個月之后正式上線，贏得了全球的驚嘆，同時也賺得盆滿缽滿。他不時跟陳暮溝通有無，盡量試著用振奮人心的語氣告訴他外界的一切。
“雖然設(shè)備的定價十分昂貴，還有額外的網(wǎng)絡(luò)租用費，但是半催眠下類似夢境一般的體驗真的太吸引人了！目前‘穿越時空實現(xiàn)的美夢建模已經(jīng)支持回到1998-2017這三十年中的任意時代，我們還沒上市就成了全球估值最高的公司！”
“昨天標簽上傳了嗎？”
“半清醒狀態(tài)下的廣告植入，結(jié)合了消費者個人的各種維度的標簽和他們最渴望的場景，品牌商簡直是瘋了！不僅銷售連同品牌的好感度同時井噴，超過九成的品牌都對VIP平臺投放廣告充滿了興趣！”
“昨天標簽上傳了嗎？”
“你雖然還在里面，但是你的股份我?guī)湍惚Ａ糁?，你的股票?shù)量在個人股東中遙遙領(lǐng)先，估計很快就要當上全球首富了！等你出獄后董事長的職務(wù)還要你來擔任?！?/p>
“昨天標簽上傳了嗎？”
“明天你就要出來了，我來接你吧?！?/p>
“好。明天開始我自己上傳。”
獄中的陳暮，對一切成果都懷有巨大的罪惡感。他五年里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不斷地回憶和葉曼的種種過往。雖然對他而言這是一種巨大的折磨，但是他覺得這是自己應(yīng)得的。無數(shù)的場景，每一句對白，他都在認真思考著葉曼會有怎樣的表情、會用什么樣的語氣、會有什么樣的情緒……五年里，他把葉曼的基礎(chǔ)標簽擴展到了十萬條，每隔一段時間，就把葉曼標簽和他們回憶中的場景交給莊毅，讓他上傳系統(tǒng)。
現(xiàn)實中的莊毅每隔兩三天就會去VIP中探望那個陳暮想象中的葉曼。不知道是陳暮的記憶力太好，還是他太了解葉曼，過去的五年里，葉曼從一個生硬的形象變得越發(fā)鮮活豐滿了起來，讓旁人根本無法分辨她是不是本人。
陳暮出獄之后，更是每天都在反復(fù)麻醉自己。他穿梭于1998年與2013年之間，不斷地精修著不同時代的虛擬葉曼。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個表情，他都不能容許虛擬世界的葉曼有一絲一毫的違和感。這種近乎變態(tài)的執(zhí)著，造就了近乎完美的虛擬人物，相比之下，VIP系統(tǒng)投入的精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甚至說葉曼是陳暮此生唯一的作品也不為過。
這樣的葉曼，讓處于半催眠狀態(tài)下的莊毅根本無法相信她是由標簽、算法、代碼這些東西組成的。她可愛的表情、自然不扭捏的神態(tài)、意想不到的動作、時而令人捧腹大笑時而令人難堪的語言，這一切都讓他深深地陷入了其中，難以自拔。
莊毅知道，虛擬世界中的葉曼永遠也不可能愛上他，她心中只有陳暮。
但是這個完美的葉曼讓他沒有選擇，只能心動。他甚至對已經(jīng)死去的葉曼沒有任何向往，他所愛的只有眼前這個活生生的虛擬葉曼。
莊毅還知道，陳暮愛的恰恰是已經(jīng)死去的葉曼，他對虛擬葉曼的寄托都只是在憑吊過去罷了。
莊毅永遠沒有辦法得到她的心，所以決定想辦法讓她得到他的心。
六
盡管陳暮反復(fù)麻醉自己，不斷進入系統(tǒng)塑造葉曼，但是他卻從未去見過2014年以后的葉曼。在他眼中，2014年以后的葉曼并不存在。
在莊毅軟磨硬泡數(shù)個月之后，總算把陳暮拉入了與現(xiàn)實同步的VIP系統(tǒng)，兩個人回到了當初創(chuàng)業(yè)時租用的辦公室。
葉曼每天都會在這里等待，2018年的她同樣如此，從無例外。
葉曼和陳暮面對面坐在辦公桌兩側(cè)。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往復(fù)，似有若無地注意著他們。
葉曼緊緊盯著陳暮，仿佛他就要在眾人眼前煙消云散一般。
陳暮卻完全沒有正視葉曼，不時地避開目光接觸，但是他的聲音卻異常堅定。
“五年了，你一點兒都沒變。”
“你不是說過，像我這樣的土女孩越來越少見，這輩子就這樣也挺好嗎？”
陳暮抬頭看了一眼葉曼，頓了頓，說道：“你不是我愛的人，我愛的你早已經(jīng)死了?！?/p>
“你是怎么了？”葉曼顯然沒想到，她日思夜想的陳暮一見面竟然會突然這么說。
“我愛的不是你?！标惸阂蛔忠活D地說道。
葉曼這次什么話也沒說，怔怔地看著陳暮，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身邊的人流幾乎都朝這邊看了過來，本來寬敞的共享辦公區(qū)域站滿了充滿好奇心的群眾，對著陳暮竊竊私語。陳暮下意識地抽出一張紙巾，遞給葉曼。
葉曼沒有接紙巾，任由眼淚把妝都化開了。一陣沉默之后，她問道：“那么當初的約定還有效嗎？”
這句話一下子把陳暮的思緒拉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嗯……那這樣吧，我將會問你三個問題。無論我們將來變得如何，無論答案是否會傷害我，無論是否出于善意，對這三個問題你都要遵照內(nèi)心誠實地作答，好嗎？”說著，葉曼伸出了小手指。
“成交?！标惸阂采斐隽诵∈种?。
“遵照內(nèi)心，誠實地回答我！第二個問題，”葉曼的聲音將陳暮的思緒拉回了眼前，“我要怎樣做，才能和你和好如初？”
陳暮這次沉默了很久很久，他有些不忍心，但是卻還是狠心搖了搖頭，說道：“很可惜，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p>
葉曼落寞地坐在桌子另一端。
陳暮看著與從前如出一轍的葉曼，想起了當年她也有過現(xiàn)在這樣的表情。
2005年他決定要去美國念書之后，他告訴了葉曼自己的決定。他以為葉曼會像從前一樣，刁蠻任性地非要讓自己留下陪她。
然而那一天，葉曼仿佛一夜之間從女孩成長為了女人，她像今天一樣，落寞地坐在他身邊，一言不發(fā)，緊緊拽著他的手臂，對他說：“去吧。我會替你照顧好我自己的。等你?！?/p>
此刻的陳暮差一點兒就伸出自己的手臂，一把將這個擁有一樣表情的葉曼攬入懷中。
但他還是忍住了。面前的葉曼，根本只是他自己想象的投射罷了。自己愛的，完全不是葉曼的外表，而是她的靈魂以及與她相伴的十五年歲月?，F(xiàn)在和一個想象中的她在一起，那真正的葉曼又何處安放？自己的心里還能容納第二個她嗎？
七
看著眼前鮮活的葉曼，陳暮的思路混亂了，他內(nèi)心變得越來越焦躁。他突然大聲吼道：“你什么也不懂！你什么也不知道！你知道嗎？你是我想象出來的！你根本就不是一個人類！你只是一個程序、一堆代碼、一個外表而已！我愛的你早已經(jīng)死了，而她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壓抑了整整五年的陳暮，第一次盡情地宣泄。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看到陳暮這樣歇斯底里，葉曼反而覺得好受一點兒了。雖然理智告訴她陳暮不會回到自己身邊，但是她印證了陳暮并沒有變心，他對她仍然一片赤誠。這樣就夠了，這五年并沒有白等。
莊毅眼看陳暮失去理智，遞過來一根煙。幾乎沒有抽過煙的陳暮，接過來猛吸一口，一陣咳嗽?！翱瓤取医?jīng)?；氐健瓤?，2013年以前。”
“喲，這是成功讓時間倒流了？不是說難度比摘星星摘月亮還要高嗎？”葉曼覺得陳暮似乎在胡扯。
“不是……你回憶一下，2001年高考結(jié)束查成績那一天，我是不是帶了一個IPAD AIR過來？而你手上拿的是IPHONE 8？”
葉曼覺得有些詭異，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還是那天，MEITU、ZHIHU、MOMO這些，在那個年代都還沒有。這些都是VIP系統(tǒng)的廣告，明白嗎？”
“像你看的不雅網(wǎng)站那種廣告？”葉曼問道。
“算是吧。但你身處的這個世界，實際上是虛擬現(xiàn)實，你看到的廣告不是網(wǎng)絡(luò)頁面上的平面圖案，而是符合當前場景的實物。在真實的2001年，我們用的手機是NOKIA，但因為是虛擬的世界，場景中的手機本身是個可替換的廣告位，可以被各大品牌出價購買。我們被APPLE公司的廣告視為了目標客戶，所以你記憶中的2001年高考放榜那一天，所有電子設(shè)備都被替換成了APPLE的產(chǎn)品！APPLE、MEITU、ZHIHU、MO-MO……他們斥巨資讓我們植入到VIP系統(tǒng)中的所有年代，所以就算還不曾出現(xiàn)的技術(shù)也出現(xiàn)了，明白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這些本來就是2001年的產(chǎn)品。我實實在在的在這里，之前的記憶也都很清晰，我還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怎么可能是個游戲里的人物？”葉曼對陳暮的說法嗤之以鼻。
“不是游戲，是程序。你的所有外在表現(xiàn)和背后的情緒，都是我預(yù)先設(shè)置好的?！?/p>
“那你告訴我，現(xiàn)在我在想什么？”
“你根本沒有心。你做的所有事情只是在表情、情緒、語言上接近真正的葉曼而已。”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心呢？我明明就有很多想法！”
一旁的莊毅義憤填膺地看著陳暮，“陳暮，放尊重點兒，我和葉曼聊了幾百次，我確定她是有獨立思考能力的。”
“不，只是她的表達方式會讓你覺得她有獨立思考能力而已。”陳暮面無表情地說。
“可是你畢竟不是我。你不可能知道我的內(nèi)心?！比~曼針鋒相對。
“你也不是我，你不可能知道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內(nèi)心?！标惸汉敛槐茏?。
“陳暮，你以為這種邏輯游戲就能讓我對過去二十年的歲月風輕云淡？找借口也請找個靠譜點兒的好吧？”
“葉曼，你非要這么說的話，讓我來問你。你十五歲的記憶里，是我們兩個人一起看的世界杯吧？”
“然后呢？”
“那是我第一次見你，當時其實是你的父親帶著你，你們和我的父親一起看球，于是我們才認識彼此?！?/p>
“哪有這回事？明明只有我們兩個人啊……”
“你不覺得你一個十五歲的女生來我家里過夜不合常理么？當時我們可是第一次相見。因為我對你的父母了解有限，所以并未把他們編入你的記憶。實際上，那一天除了我們兩個人，我和你的父親也都在?！?/p>
葉曼沒有回答，她看上去陷入了沉思。
“這就是你只有十五歲以后的記憶的原因，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之前的你。”
“你是說，我完完全全就是你編的一個故事？”
“確切地說，我用了大量的標簽來描述你，并且試著用算法關(guān)聯(lián)了這些標簽，以便接近我記憶中的你?，F(xiàn)在的你，只是我記憶中葉曼的復(fù)制品而已?！?/p>
葉曼臉上漸漸浮現(xiàn)了驚恐的神色，曾經(jīng)每天被陳暮灌輸，所以她對VIP的大概原理還是清楚的，雖然有時候也會和現(xiàn)實有種脫離感，但基本上她從未懷疑過自己所在世界的真實性?，F(xiàn)在把一切梳理下來，看起來那么順理成章，支撐著她的世界的支柱，猛然轟塌了，不但這個世界不真實，就連自己竟然也不真實！
她驚恐的神態(tài)，引起了莊毅的注意，他實在看不下去了。
“你夠了沒有？”莊毅一把抓起陳暮的衣領(lǐng)，“你有什么資格這樣做？你以為自己真的是神嗎？可以隨意主宰他人的命運？她只是個等了你五年的可憐姑娘而已！她只想等你回來，跟你一起過幸福的日子，對她而言，這個世界就是全部，你怎么可以奪走她的一切??？她去世的前一晚，我們還在商量對她的求婚作戰(zhàn)，你不僅讓她多等了五年，還變得如此絕情，這對她一點兒都不公平！”
“莊毅，住手！”雖然世界正不斷在葉曼眼前崩塌，但也許她的算法注定了她的理智無法戰(zhàn)勝情感，葉曼還是把看似不那么重要的事情放到了更優(yōu)先的位置上，“你說我去世，是指的2013年我在泰國遇到海難的那一次嗎？那天晚上陳暮想向我求婚，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鼻f毅答道，“海難是我把系統(tǒng)修復(fù)之后替你銜接的記憶，現(xiàn)實世界中的你，在那之前一個月就已經(jīng)去世了。”
“所以我的電話并不是你故意不接，而是你們在商量如何向我求婚？”一坨粉紅爬上了葉曼的白皙臉蛋，還是和她的酒窩那么相得益彰。
眼前羞澀的葉曼讓莊毅和陳暮同時閃過一個念頭：葉曼從來都沒有死去，她永遠也不會死去。
尾 聲
虛擬世界中的葉曼身上開始出現(xiàn)一些奇怪的紋路，她輕聲說道：“謝謝你，陳暮！”
“也謝謝你，莊毅?！彼聪蚯f毅，身體開始閃爍。
“難怪1998年十五歲之前的記憶我都沒有。陳暮認識我的時間就是1998年，我當然不會有更早的記憶了……
“可是1998年到2013年的這十五年記憶，實在是太鮮明了?！比~曼的嘴角微微揚起，像是想起了一些有趣的回憶，“想必你花了很多的時間來給這十五年編寫劇本吧？實在厲害呀，之前我可是從來都沒有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真實存在。”
葉曼閃爍的身體有些變形，她的聲音也產(chǎn)生了些許變化，不知道從哪里產(chǎn)生一絲噪音混雜其中。
“陳暮……嘶……我現(xiàn)在理解你了。我能夠……想象……嘶，你對真實世界的我，有多么的……嘶……喜愛。估計……嘶嘶……和我對你的喜愛程度……嘶……不相上下吧……
“真是……嘶嘶嘶……好羨慕……嘶……真正的我啊?！?/p>
雜音變小了，但是葉曼的周圍出現(xiàn)了肉眼可見的強勁電流。
莊毅想要接近她，卻被她制止了。
“對不起，莊毅。我一直在裝傻不愿回應(yīng)你的感情。陳暮是我的一切，這是命中注定的事。呵呵，也許應(yīng)該說是程序中注定的事……”
“不要怪陳暮。他只是信守了約定，無論是否會傷害我，無論是否出于善意，他都要誠實作答?！鼻f毅說。
葉曼和周圍的環(huán)境邊界開始融為一體。莊毅作為一個北京爺們兒，人生第一次哭成了淚人。
“陳暮，我的時間不多了。”葉曼顯得有些焦急，沒有再安慰一邊的莊毅，“回答我最后一個問題，好嗎？”
“曼曼?。?！”葉曼的表情是陳暮從未見過的，這不是他想象中的葉曼，這不是他能夠理解的葉曼，這不是他編造的故事中葉曼該有的樣子。
他看著眼前正在消失的葉曼，想起了當年在漆黑的屋子里孤獨死去的葉曼，無盡的悔意涌上心頭。
“我們和好如初吧！”陳暮站起身想要靠近葉曼，卻被電流直接彈飛了出去。
片刻之后，虛擬空間恢復(fù)了平靜，葉曼在陳暮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留下一絲印記，仿佛從來不曾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
莊毅眼睜睜看著葉曼從眼前消逝，哀號著用力將拳頭朝地上捶去。
陳暮的兩眼無比空洞，好像有個魔鬼剛剛把他的靈魂從驅(qū)殼中抽走了。
眼前還留著葉曼的殘像，她微笑著，向他們揮手告別。
耳邊還回響著葉曼最后的一個問題，她顯然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但是仍然氣若游絲。
“我會不會在另一個世界和你一起醒來呢，陳暮？”
【責任編輯：劉維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