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偉哲
當前,疑難案件是困擾司法機關(guān)的一大難題。其實在中國古代,同樣存在疑難案件問題。同現(xiàn)在相比,古代的法律條文顯得少得可憐。即便是著名的《唐律疏議》,也只有五百條而已,顯然不能應對所有的案情。針對這一問題,西漢碩儒董仲舒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充分顯示了這位儒學大師的法律智慧。
三年不窺園
提起中國古代的疑難案件審判,不得不提到春秋決獄;提到春秋決獄,則不得不提到董仲舒。董仲舒乃西漢儒學一代宗師,是中國古代思想史上的一座豐碑,他的思想對整個中國的歷史走向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毫不夸張地說,如果孔子賦予了儒家思想的生命,那么董仲舒則賦予了儒家思想的靈魂。正是在董仲舒的積極倡導下,漢武帝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一舉奠定了儒家思想在中國古代社會的正統(tǒng)地位。更難能可貴的是,與“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的孔夫子不同,董仲舒十分關(guān)心法律問題,創(chuàng)立了春秋決獄的審判方式,為當時的疑難案件解決助力甚多。
董仲舒酷愛讀書,尤其擅長公羊?qū)W,終成一代儒學宗師,桃李遍天下。他治學極其刻苦,苦讀著書時,弟子都不能常與其見面。史載董仲舒家有花園,但他三年都不望其一眼,故留下了“三年不窺園”的美談。他的舉止言行都依禮而行,清廉耿直,不置產(chǎn)業(yè),令世人欽佩,學人都爭相以師事之。不過,董仲舒盡管在學術(shù)上成就極高,并有著崇高的政治理想,但在仕途上卻坎坷不順。他雖然身處西漢王朝極盛的文景之治和漢武霸業(yè)時期,卻并未擔任顯赫要職。在那個英雄輩出的年代,他只是擔任過經(jīng)學博士、江都相等一般職務,與同時代那些出將入相、食邑封侯的風云人物相距甚遠。他一生的大半時間只是默默地著書立說,教書育人。終于有一天,他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貴人,“天人三策”讓二人一拍即合,兩人為華夏文明鑄造了足以延續(xù)千載而不斷的主脈。這個貴人,就是漢武帝劉徹。
獨尊儒術(shù)
漢武帝劉徹是中國歷史上的杰出帝王。逐匈奴于漠北,通絲路于西陲,充分顯示了劉徹的雄才大略。人們總是疑問,為什么同樣是漢匈戰(zhàn)爭,文景之治時期只能被動挨打,到了漢武帝時期就能酣暢淋漓地反擊?固然,漢武帝時期國力更為強盛,但文景時期的漢朝國力也并非不堪一擊。究其原因,恐怕與不同時期漢朝治國理念的差異密切相關(guān)。
西漢立國之初,統(tǒng)治者以暴秦二世而亡為鏡鑒,用黃老思想為治國方略,主張無為而治。對外實行和親的綏靖政策,對內(nèi)則恢復分封,采取郡國并行的行政體制。在這種方針下,中央政府缺乏足夠的權(quán)威,無法組織大規(guī)模行動,也在客觀上使得百姓得以休養(yǎng)生息。因此,才有了文景之治的盛世局面,國家得以從漢初的凋敝困境中走出。到了漢武帝時期,國力進一步增強,無論是對內(nèi)還是對外,客觀上都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這時,中央政府非但不能“無為而治”,而是需要“大有作為”。歷史就這樣給了董仲舒施展才華的寶貴機遇。
由于董仲舒在學術(shù)上久負盛名,漢武帝多次求教于他,董仲舒則三次上表對答,史稱“天人三策”。董仲舒向漢武帝提出君權(quán)神授、天人感應、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選賢舉能等一系列主張。這些思想為漢武帝中央集權(quán)提供了良好的理論支撐,深受漢武帝賞識,幾乎是全盤接受。特別是董仲舒主張的“獨尊儒術(shù)”,使得儒家思想成了中國古代社會的正統(tǒng)思想。也正是這一系列主張,使得漢武帝實現(xiàn)了中央集權(quán),建立了豐功偉業(yè)。
春秋決獄
董仲舒是儒學大師,在研究儒家經(jīng)典《春秋》上造詣極深。由于孔子作《春秋》時文筆極為簡略,后人為了使《春秋》便于學習,便對《春秋》作了注解。著名者有《春秋左傳》《春秋公羊傳》《春秋谷梁傳》等,董仲舒專攻《春秋公羊傳》。《公羊傳》不同于擅長記史的《左傳》,它專攻“微言大義”,以研究義理見長。這在一定程度上與法理研究有異曲同工之妙,因此使得董仲舒與法律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董仲舒學識淵博,受到時人尊重。因此他一生雖職務不高,但是每逢國家大政方針要出臺,朝廷往往要聽取他的意見。其中,漢朝著名的法官張湯就十分尊重董仲舒,每逢疑難案件,常常向其請教。董仲舒則能夠引經(jīng)據(jù)典,闡釋儒家經(jīng)典中的思想來對這些案件給出判決意見。由于董仲舒儒學造詣很深,他的意見在當時很有說服力。于是春秋決獄的審判方式應運而生。這里的“春秋”,不僅是指《春秋》這部書,而是泛指儒家經(jīng)典。簡單地說,當某一案件的審判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jù)時,法官可以援引儒家經(jīng)典中的思想來審判。而且在審判中,很重要的一點是“論心定罪”,也就是重點分析行為人的犯罪動機。如果動機是善意的,即便所犯是重罪也應輕罰;如果動機是惡意的,即便所犯為輕罪也不能輕饒。
董仲舒為司法機關(guān)出具了許多審判意見,后又寫了《春秋決事比》等書,收錄了數(shù)百個判例,供法官判案時參考。那么董仲舒的春秋決獄究竟是如何審判疑難案件的呢?很可惜,歲月流逝,董氏的春秋決獄著作都已失傳。不過,在浩如煙海的史籍中,還是留下了數(shù)個十分寶貴的當年判例,充分展現(xiàn)了董仲舒的法律智慧。
案例一:甲沒有兒子,將被人遺棄道旁的孩子乙收為養(yǎng)子撫養(yǎng)成人。乙長大后犯了殺人罪,甲便將乙藏匿了起來。如何審判甲,當時的法律沒有明確規(guī)定。這在當時便成了疑難案件,法官只好請教董仲舒。董仲舒說:“《詩》云‘螟嶺有子 , 螺底負之。甲無子,乙由甲撫養(yǎng)長大,雖然不是親生,這種父子關(guān)系誰能改變?根據(jù)《春秋》之義,父親可以隱匿兒子的犯罪。”因此判決甲無罪。
案件二:甲的父親乙與丙斗毆,丙用刀刺乙,甲隨即用木棍打丙,不幸誤傷了自己的父親乙。有關(guān)此案的審判,董仲舒認為,父子是天地間最親密的,看到父親在和別人斗毆,沒有不著急的。甲本意是拿著棍子幫父親打丙,是為了救父親。《春秋》上說,許止的父親病了,他給父親喂藥,父親服下藥后卻去世了。念他本意是救父親,所以法律就赦免他。甲的行為并不是法律規(guī)定的毆打父親情節(jié),因此不應受到處罰。
案件三:甲的丈夫乙乘船出海,遇到了大風,船翻溺亡,無法安葬。四個月后,甲的母親丙打算讓甲再嫁。這一行為涉嫌違反當時的法律。有人說,甲的丈夫去世還未安葬,法律規(guī)定這種情況甲不能嫁人,如果私自嫁人,應當被處以死刑。董仲舒根據(jù)《春秋》時言夫人喪夫還家的典故,認為本案中的女子不是擅自再嫁。況且甲之再嫁由母親做主,是為了有所歸養(yǎng),而不是有淫邪之心,母女兩人都不應當受到懲罰。
由此可見,董仲舒春秋決獄審判方式的確解決了不少當時的疑難案件,并且往往是減輕刑罰甚至是赦免罪行的判決,無疑是大大減輕了百姓的負擔,避免了許多冤案的發(fā)生。當然,后世也有不少人批評董仲舒的春秋決獄,認為這種判決主觀性太大,顯得不尊重法律。其實,這些人忽略了一個前提,那就是這些案件在當時之所以成為疑難案件,就是因為法律沒有明確規(guī)定,或機械依照法律規(guī)定判決明顯不妥所致。在法律制度不健全的古代,能用這種方式來解決疑難案件實屬不易。凡事皆有兩面性,歷史上當然不缺乏用此謀私利的錯誤判決,但不應因此而全面否定這一審判方式的歷史貢獻。
董仲舒的春秋決獄可以說是將儒家思想融入中國法律制度的第一次嘗試,這符合了當時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大歷史背景,對此后的中國法制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此后,雖然春秋決獄的審判方式因各種原因逐漸消失在茫茫史海中,但是儒家思想對中國法律的影響卻越來越深。漢晉之際,儒家思想開始融入國家法典。到了唐朝,《唐律疏議》的問世更是使儒家思想充分融入了法典的每個角落,成為中華法系的一大亮點,將中國古代的立法水平推向歷史巔峰。
同時,董仲舒的春秋決獄思想也影響了中國歷史上的一大批仁人志士。史學家陳壽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評價諸葛亮時寫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高度贊揚了諸葛亮執(zhí)法斷獄之明,這恰與董仲舒的“論心定罪”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大聲疾呼“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清代著名思想家龔自珍,更是推崇董仲舒的春秋決獄。他感嘆董氏《春秋決事比》失傳之不幸,遂自己編了一本《春秋決事比》著作。
古人常言法不外乎人情,情理法更是成為中國古代法律的重要特征。其實,所謂情理法很大程度上就是儒家思想對法律制度的影響。追本溯源,這與董仲舒的春秋決獄不無關(guān)系。董仲舒雖早已遠去,但他留下的春秋決獄法律智慧,至今仍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中國人的法律觀念。這是一筆寶藏,值得后人品味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