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山僧
蘇軾《枯木怪石圖》早年亡佚日本,70余年迄無蹤影。眾說紛紜:一說二戰(zhàn)期間美空軍大轟炸,東京一片火海,此圖毀于戰(zhàn)火;二說戰(zhàn)后遺送日本僑民回國,日籍古董商夾帶此圖登般偷渡,途中觸礁沉歿,此圖永沉海底;再有一說比較靠譜,上海解放前夕,國府濫發(fā)金圓券,經(jīng)濟一片混亂,民不聊生,四川軍閥楊森妻兄張某攜《枯木怪石圖》去日本長崎,此圖售于日本古董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此日本古董商何許人?
近幾年,我國拍賣公司也曾派員赴奈良、神戶、長崎等城市探尋《枯木怪石圖》下落,據(jù)說有人也曾找到傳說中的收藏家,多次拜訪,見面很是客氣,躬如也。“貓哈腰、狗哈腰,狗雜依馬斯”說個不停,只是旁顧左右勿言畫。至于提出希望看到《枯木怪石圖》,藏家推三阻四,笑而不答,一概謝絕,抱拳拱手,躬90度,說一句“撒要拿拉”,轉身溜進玄關去了。
蘇軾《枯木怪石圖》宋元明清流傳有序,見諸著錄題跋,民國初年始為白堅收藏。
白堅四川南通人,字堅甫,別號石居,日本早稻田大學政治科畢業(yè),段祺瑞政府編譯主任、內(nèi)政部秘書、北洋政府秘書長。雅好收藏金石書畫,民國十一年迄十五年居北京期間,流連于琉璃廠,隆福墻頭下玩鋪,從風雨樓古玩鋪購得蘇軾兩幅傳世名畫:《枯木怪石圖》和《瀟湘竹石圖》。白堅著作有《石居獲古錄》《談正氣歌圖史集》《讀漢魏石經(jīng)記》,著述文稿多見于《越報》《蜀報》等。
《文史參考》2010年第16期丁東著文稱:“曾任吳佩孚秘書長的白堅夫,北洋軍閥統(tǒng)制時期在北京風雨樓古玩店買到蘇東坡的兩幅畫;《枯木怪石圖》和《瀟湘竹石圖》。白堅夫早年留學日本,太太是日本人,他把《枯木怪石圖》賣給了日本人?!?/p>
吳佩孚于民國十三年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中,為奉軍及馮玉祥等部國民軍擊敗、逃到湖北。民國十五年吳佩孚又和張作霖聯(lián)合,進攻國民革命軍,旋又被擊潰,吳佩孚率殘部逃亡四川,依附地方軍閥楊森,白堅夫隨潰軍逃回四川南充老家。白堅夫其人就是白堅,因表字堅甫,其名因之誤作堅夫,四川鄉(xiāng)音讀成“奸夫”,其名不雅。
白堅隨身攜帶所藏字畫,匿居鄉(xiāng)野,以教書課徒維持生計。
白堅于何年何地將《枯木怪石圖》賣給日本人,且待考證。此為傳世千年國之珍寶。
米芾題:“四十誰云是,三年不制衣;貧如世路險,老學道心微。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恍婪觑L雅伴,歲晏未言歸?!?/p>
劉良佐題跋:潤州樓云馮尊師見示《東坡木石圖》,固題一詩贈之,詩云“舊夢云生石,浮榮木脫衣;支離天壽永,磊落世緣微;展卷似人喜,閉門知已稀,家林有此景,愧我獨亡歸?!?/p>
按米芾、劉良佐題跋,蘇軾《枯木怪石圖》初始藏家為潤冊馮樓云,此公棄官入道已30年,獲此圖時年已70余矣。蘇軾在38歲時,曾在潤州、常州放糧賑災,此圖似在此期間所作。
上世紀90年代,我在北京報國寺舊書攤買到一幅《枯木怪石圖》摹本殘片,作者余覺,略謂:“古木怪石圖系應殘汀先生之邀,于民國三十六年(1946年)作于汀齋”。
黃賓虹審定批注:“此乃余覺先生手筆,賓虹鑒可?!扁j小印。
余覺其人何方神圣?其名不見經(jīng)傳,因其摹寫蘇軾《枯木怪石圖》,記述了此圖亡佚日本之前的信息,遂成為“知情人”,余覺還是清末民初大新聞中的小人物;蘇州玄妙觀茶樓酒肆傳聞報刊花邊新聞記述其人野史趣聞。
余覺本名兆熊,號長庚,又號冰臣,浙江山陰縣籍,跟隨父母居住上海,幼年聰慧不凡,7歲啟蒙,四書五經(jīng)朗朗上口。光緒初年,父母相繼死去,10歲少年、煢煢無依。幸虧父親友人收養(yǎng),見其知書識禮,絕頂聰明,遂請老秀才在家教書,16歲回到山陰縣應縣試,一舉得中秀才,光緒恩科趕考,又高中舉人?;氐教K州,已非昔日小阿蒙,儼然當今舉人公,開樽延客,大事張揚,余秀才成了余舉人,眼下居家侯差,明朝便是七品縣令,勿得了!勿得了!
蘇州玄妙觀茶肆,是文人雅士品茗會友的好去處,余覺是“雅敘園茶居”的???,每日清晨必去吃茶,泡上半響才踱著方步回去。舉人公年紀輕輕,自命不凡,一步三搖,路過養(yǎng)育巷,在一家賣箋扇的小店里,驀見一位風致明媚的女郎,淡妝布服,一顰一笑,端莊秀麗。余舉人看得出神,心中留下美人的倩影,從此每有出門,便繞道來買信箋,為的是一睹美人芳容。漸漸地也查出女郎的身世:
女郎姓沈,名云芝,字雪君,蘇州女兒,家住海宏坊,這間箋扇店是她家的祖業(yè)。父母生她姊妹二人,視同掌上明珠,她父親早年病逝,母女三人,相依為命,母親刺繡,她在身邊引線,第二年便會拈針學繡,13歲的繡品便已精絕,刺繡所得,亦頗可觀。養(yǎng)育巷這間箋扇店,只好自家打理,這年她15歲,尚是小姑獨處,還未議婚。
余覺一片癡情,暗戀沈雪君。
養(yǎng)父見其茶飯無心,誦讀荒廢,日見消瘦,形容枯槁,問明原因,方知舉人公相思成病。遂請媒婆登門提親。沈老太暗自思量“姓余這小子,往日還是個白扇襤衫的酸秀才,爾今高中舉人,居然是候差七品縣太爺了,把阿囡嫁給他,當不至辱沒的?!彼焖齑饝诉@門親事,只是推說女兒還小,居家再學兩年刺繡,等到雪君20歲,才允成婚。
余覺苦捱苦等3年歲月,無緣倒坐南衙混跡官場去當縣太爺,卻在顏家巷一所老宅迎娶雪君,洞房花燭,當上新郎官了。雪君一見夫君就是當年站在箋扇店犯傻發(fā)懵買紙箋的書呆子,不禁也嫣然一笑。成婚之后,夫妻過著郎讀書,女刺繡的生活。
余覺借來蘇州“過云樓”顧家所藏名畫描摹上繃子,雪君飛針引線,繡繪山水、人物、禽、鳥、花卉。雪君慧質(zhì)天生,針端奪造化,指下生春風,所成繡品氣韻生動,神采奪目,藝益精,名益噪,譽滿蘇浙。
晚清光緒二十六年(庚子),時局動蕩,義和團裝神弄鬼,八國聯(lián)軍殲淫燒殺,內(nèi)憂外患,接而至。滿清統(tǒng)治,風雨飄搖。慈禧、光緒母子倉徨西狩;光緒三十年(甲辰)方自西安回鑾,恰值慈禧七旬萬壽,懿旨預飭各省督撫不得獻壽,各省還是搜集珍品入貢。
余覺雖然是讀書人,其人利祿心重,機靈鬼怪,手法細膩,貌充斯文,追求功名利祿,不擇手段。雖然不是道臺巡撫、封疆大吏,區(qū)區(qū)無名舉人,卻能用非常手段“越級”向太后老佛爺賀壽。
余覺頭腦靈活,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和雪君商量:繡得山水、花卉、佛像、法畫各4幅,計16幅聯(lián)綴成屏,為慈禧太后老佛爺賀壽,投機邀寵。懇托江浙京宦進呈,夫妻雙雙也循著海道進京,聽候內(nèi)旨,事先賄賂大太監(jiān)李蓮英,將沈雪君所繡16面大屏擺列壽堂顯眼之處。高壽這天,李總管跪著奏道“浙江舉人余兆熊妻沈氏,繡有畫屏進加,呈覽。慈禧看到之后連聲稱贊,對李蓮英說道:“難為他們了,傳旨出去,叫沈氏進觀,一體賜宴。”
沈雪君奉旨召見,這一年她剛度過30歲,本來是姿容嫻雅的姑蘇美人,再加經(jīng)意修飾,秀艷華貴,像個20幾歲大姑娘,慈禧牽了她的手,從頭到腳看得仔細,回顧身旁的福晉們說道:“你們瞧瞧,人家多俊哪,水蔥般的小手,繡出這16幅大屏,這一點點的小腳,怎能站得住,怪可憐見兒的……啊,快搬個兒來坐下。”錦墩賜坐,無比殊榮。過了幾天,慈禧又傳旨嘉獎,并頒賜福壽字。
余覺靈機一動,便將沈雪君芳名,改做沈壽,再自己更名叫余福。以慈禧老福爺賜字改名,福壽雙全,慈眷恩榮,好似殿試中了榜眼探花一般。農(nóng)工商部奉諭設繡工科學校于北京,沈壽為總教習,余福做總理,福壽同寅。清政府新開設的這片福壽夫妻老婆店,專為宮庭服務。慈禧傳旨:為祝賀意大利王后誕辰,命沈壽仿王后相片繡四尺大像,沈壽奉旨細心精繡,半年而成,送往意大利皇宮、王后看到繡像,色澤鮮艷,丹翠飛動,雍榮華貴,儀態(tài)萬方。認為藝術奇跡,稱沈壽為“世界第一美術家”,并書寫一封謝函,另把她平日佩用的鉆石表一枚,五色鉆表的寶星一座,意幣20萬作為酬贈。外國報紙競相登載此新聞,聲譽遠播,國際間紛紛邀請沈壽往訪,傳授刺繡藝術。農(nóng)工商部派她參加意大利都郎博覽會,途經(jīng)日本考察刺繡藝術,虛心觀摩、汲長補短、心領神會。到意國更有一番風光,受到歡迎。嗣后于光緒三十二年秋,沈壽到美國舊金山埠,參加巴拿馬展覽會,美國工商界領袖、華僑各界人士、歡宴幾無虛日。她本來體質(zhì)虛弱多病,怎經(jīng)得舟車勞頓和筵宴應酬,只能強打精神,勉強支持下來。
兩個多月,沈壽在歐美各國考察訪問,疲于奔命,忙得天昏地暗;余??偫頎斣诒本o心榜眼探花功名,馬不停蹄奔走于八大胡同、清吟小班,尋花問柳,疲于奔命,也忙得地暗天昏,一口氣從妓院娶了兩房姨太太,艷福不淺,無緣探花虛名,流連百花深處,混得一個采花大盜的頭銜。
辛亥革命,武昌事起,清帝退位,京師刺繡工科學校停辦,沈壽恢復本名沈雪君。她和余覺帶著兩房姨太太到天津去,開設一間“刺繡傳習所”,授徒課藝,慘淡經(jīng)營,艱難度日。三年時光,葉姓大姨太生下兩個孩子,另一位小姨太借口去日本學刺繡,跟一位演文明戲的趙欣伯私奔了,余覺一家生計難以維持,又回到蘇州海宏坊沈宅暫住。
張謇本是光緒二十年恩科狀元,袁世凱當總統(tǒng)時又當了農(nóng)商總長。不滿袁士凱總統(tǒng)倒行逆施,遂辭官回南通興辦實業(yè),開紗廠、辦農(nóng)場,林牧航海、礦山機械以及師范學校、中小學堂都辦得成績斐然,又在南通設立一所刺繡學校,張謇專函聘請沈雪君主持其事。她早年和張謇在“南洋勸業(yè)會”相識,赴歐美游歷,參加巴拿馬博覽會諸多事體,遇有困難張謇援手相助。張狀元為人重感情,樂于助人,究竟是舊相識,于是欣然應允,便和余覺商定,合家南行。雪君到了南通刺繡學校視事,自兼教務長,余覺擔任國文教授、并兼庶務主任,張謇把“有斐館”作為余覺一家下榻之所。
沈雪君在南通刺繡學校殷勤擘劃,講授刺繡則口講針指、治事則夙夜從公,以病弱之身,應繁巨之任,不久突患血崩之病,繼以浮腫。張謇既敬重其人,又憐惜其病,遂將雪君移請到狀元府前院的房子—“謙亭”居住,狀元公就近照料延醫(yī)診治,既可養(yǎng)病,又免跋涉。
余覺和姨太太帶著小孩仍住在“有斐館”里,懷疑自己老婆被張老頭惹上了,疑神疑鬼,神經(jīng)緊張起來,有時跑到“謙亭”攛掇雪君辭職返回蘇州,雪君不允:“我已獻身刺繡藝術,盡瘁所任職務,不愿虛度此生?!?/p>
余覺此后多次往訪,再也難以見到雪君,自言自語,念念有詞“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簫郎是路人”。乃自撰聯(lián)語張于“謙亭”門外。
上聯(lián):“佛云不可說不可說”
下聯(lián):“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橫披:“上帝阿門”
余覺一氣之下和大姨太葉氏,搬回蘇州居住。
雪君在南通五年三病,1920年庚申春浮腫日甚一日,夏秋還不消退,反而自足踝漸漸而上,她深感“才似錦,命如絲”,自知這病不會有起色了,來日無多,遂請張謇寫“謙亭”二字,扶病用自己秀發(fā)繡成,以留永念。
雪君自少即喜吟詠,在南通之時曾作小詩數(shù)首,如《垂柳》云:曉風開房送春色,垂柳千條萬條直;鏡中發(fā)落常滿梳,自憐長不上三尺。垂柳生柔夷,高高復低低;本心自有主,不隨風東西。
又《奉和嗇師謙亭攝影》七絕一首:池水漪漪島樹深,病馀扶楹戀清陰;誰知六尺波影,留得謙亭萬古心。
余覺對張謇《謙亭攝影詩》原作,感到有“撩撥”和“挑逗”詞句,頗為露骨,最為余覺痛詬。張謇詩云:記取謙亭攝影時,柳枝宛轉綰楊枝;不因著眼波影,東鰈西鶼那得知。楊枝絲短柳枝長,旋綰旋開亦可傷;要洗一池煙水氣,長長短短覆鴛鴦。
張謇和沈雪君以詩唱和,道出了心中隱情,雪君素質(zhì)近忍沉郁,嘆息明年在否?恰似黛玉葬花的心境,誰人葬我?唯有用頭上青絲繡成“謙亭”二字表明心跡。
1921年3月,雪君病入膏肓,終日沉睡不醒,張謇陪護在側,喃喃吟誦,懷念雪君詩篇,如泣如訴:“致病我自今日始,一言頓使淚沾襟,感遇薄情不可減,自梳青發(fā)手摻摻,繡成一對謙亭字,留證雌雄寶劍秀,太息明年人在否,兩行燭淚替人流……”
一代繡圣沈雪君,生于光緒元年乙亥(1875年)八月十二日,卒于民國十年(1921年)六月八日,享年48歲。
1921年10月10日,南通各界、葬南通刺繡學校校長沈壽,于縣城南十余里之黃泥山東南麓。張謇為書墓表:
世界美術家吳縣沈雪宦之墓
(注:張謇借謙亭為養(yǎng)病之所,顧其名雪宦。隨雪君生前所居室題為墓表)
南通張謇書
余覺檢點雪君遺物,悲痛欲絕,聲言將披發(fā)入山,出家遁世,永世為雪君誦經(jīng)守墓,忽又想起蘇州尚有姨太子女,雪君葬于南通,自有張狀元陪侍左右。趁月黑風高之夜,焚香叩首,拜別雪君,揮淚而別。
余覺回到蘇州,在石湖之旁,筑屋畋椽,顏曰“覺畋”,堂為福壽堂,神位供奉雪君牌位。他自號覺庵,擅長行草書,亦能繪事,生活潦倒,以賣字維持生計。
余覺臨?。ɑ蝽戦剑┨K軾《枯木怪石圖》,時在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白堅將此圖售于日本人之前夕,余覺系應殘汀先生之邀“所做”,黃賓虹稱“余覺先生手筆”,均不提及蘇軾原作,“余覺先生手筆”、余覺“所做”等等,雖屬曲筆,亦可斷定蘇軾《枯木怪石圖》真跡,于1947年間流佚日本。
余覺摹本所鈐收藏?。撼肥?,鈐于右上角;信都居士翰墨圖章,鈐于右下角;越公印,鈐于右下角,越公即上海知名書畫收藏家李宇超,歿于“文革”期間。
三夢庵,鄧散木,篆刻家,書法家,晚號一足,歿于60年代。
蘇軾《枯木怪石圖》作于北宋神宗趙頊熙寧年代,迄已千年,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流佚日本,又已70余年,2018年秋重現(xiàn)于香港,何日回歸故土。
觀世音菩薩
富貴長壽
二龍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