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村傳奇”之四舍身石

湯素蘭

天梯

很久以前，天上的神仙看到南村這個地方風景秀麗，喜歡從天上下到石峰山的仙人洞聚會。他們來到仙人洞，或者下棋對羿，或者飲酒烹茶，或者彈琴歌唱，過著快樂的神仙日子。

以前天上的神仙想下凡就下凡，無拘無束，隨心所欲，特別逍遙快活。有些神仙下凡以后，覺得地上的日子比天上更快樂，就樂而忘返，男的買田置地、娶妻生子，女的擇個像董永、牛郎般憨厚老實的如意郎君，當起主婦，過起田園生活。

天上的神仙也是各司其職的。比如五岳帝君要管理五岳，北斗星君要管理北斗七星。他們下凡得久了，天上的工作全亂了套。為了讓天庭更有秩序，后來玉皇大帝作出一個規(guī)定，一年當中，天門只開一次，這一天神仙下凡也不能一窩蜂全下，要分批分次。今年這一撥神仙下凡，明年那一撥神仙下凡。當然，如果神仙們不是想自己逍遙快樂，而是為地上的百姓救苦救難，那是隨時可以下凡的。這就像公職人員出差公干，不在規(guī)定之列。

天庭那么大，天門從哪兒打開？神仙們下凡第一站落在哪兒？天門從石峰山山頂開，神仙們下凡的第一站落在南村。為什么要從石峰山山頂開，為什么要落在南村，這是有道理的。

天體萬物都是變動不拘的。我們頭頂上廣袤的天宇，你看著它仿佛一直在你的頭頂上，一直沒變，其實不然。你頭頂?shù)奶炜諘r刻在變動。這種變動，你光看著空蕩蕩的天空是看不出來的，如果你看看天上的星斗就知道了。北斗七星的勺柄，春天朝東，夏天朝南，秋天朝西，冬天朝北。廣闊的天宇就像一輛行駛的火車，乘客從哪兒下車、從哪兒上車，得有個站點。所以，天門朝哪兒開，神仙從哪落，也要找個站點。這個站點從空間的概念來說就是個坐標。這就像外星人的飛船要來到地球也總是會先發(fā)出一串源代碼，尋找神秘的接應(yīng)一樣，這些神秘的接應(yīng)就是外星人很久以前設(shè)立在地球上的坐標。

天門的坐標就是南村西南方向那坐高高聳立的石峰山。

在六月初七的夜里，子夜時分，當上弦月隱沒，天地之間一片漆黑的時候，石峰山的山頂會突然發(fā)出強烈的光來，整座山峰瞬時變得像一支點燃的蠟燭。這時候，石峰山上面的天空就會打開一道門。天門開處，天堂的金光也傾泄而下，與石峰山山頂發(fā)出的光連接，天地之間形成一條光明的通道。這條通道的作用相當于物理學上的時空隧道，不同的時空通過這條隧道才能聯(lián)結(jié)起來。經(jīng)過這條光的通道，神仙們?nèi)齼蓛?、閑庭信步般從天而降。下來以后，他們就進入了地球上的時空環(huán)境，可以飛往各自喜歡的地方去游玩。但在雞叫二遍之后，天亮之前，他們又得回到這里，經(jīng)過這道聯(lián)結(jié)天地之間的光柱飛升天庭。然后，天門閉合，石峰山山頂發(fā)出來的光熄滅，天地之間又時空阻隔，復歸平常。

據(jù)說早年間，隨著天門的打開，天門里還會飄落一掛長長的繩梯。這是一架天梯。神仙下凡是用不著天梯的，他們或者腳踏祥云，或者騎著自己心愛的神獸，或者就在空中信步行走，如履平地。這架天梯是給凡人準備的，沿著這架天梯，地上的凡人也可以到天上去。

后來這架天梯被南村的三個孩子剪斷了，石峰山山頂?shù)耐ㄌ旃饬烈脖荒侨齻€孩子撲滅了。從此就再沒有天梯可以攀上天，天門也不再打開，南村也再沒有人到天上去過。

很久以前，南村人就知道，每到六月初七日夜里，天門會打開，天上的神仙要下來。

為了不打擾到天上的神仙，每年六月初七日，南村的老人們都會囑咐年輕人要早早關(guān)了門窗、熄了燈火，早早上床睡覺。

年輕人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他們問老人：“為什么呢？為什么我們得早早睡覺呢？”

“因為今天晚上天門要打開，神仙要下凡來。天機不可泄露。神仙們的事情，凡人還是少知道為妙?！崩先藗冋f。

“天門真的會開嗎？真的有神仙會下來嗎？真的有天梯嗎？你們真的見過嗎？”年輕人的問題一大串。

“我們并沒有見過，只是聽老一輩的人說過。他們說天門真的會開，真的有一架天梯可以一直爬到天上去。我們小時候也是每到六月初七晚上就早早睡了，這些事情我們并沒有親眼見過。”老人說。

“所以不要睡那么早。你們?yōu)槭裁床挥H眼看一看呢？眼見為實嘛。”年輕人說。

其實老人在年輕的時候也像年輕人這樣想過，也整夜守候過，但并沒有看到什么。

因為天門每年開啟一次，這里的“年”是指天上的一年。天上的一年，相當于人間一千年。所以，有許多年的六月初七日夜里天門并沒有打開。

每年六月初七這天，晚飯以后，當天邊現(xiàn)出一彎上弦月，不管南村的老人如何勸說，南村的年輕人都會成群結(jié)隊，固執(zhí)地守在庭院里，睜大眼睛，想一看究竟。但夜半時分，上弦月消隱之后，天地一片黑暗的時候，也是人最為困倦的時候。這時候總有一陣倦意襲來，讓守候的年輕人再也睜不開眼睛。他們?nèi)缤辛四Х?，一個個呼呼入睡，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晨，紅日初升。夜晚的天空中究竟有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情，他們一概不知。

又是一年的六月初七日。這天一早，南村的老人就開始提醒各家主婦，讓她們早點做晚飯，讓家里的孩子早點上床睡覺，還特別叮囑，要她們把家里的門窗關(guān)嚴實，別讓好奇心重的孩子在晚上偷跑出去。老人們的這些囑咐都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究竟有什么理由，誰也說不清楚，他們也只是這樣一輩一輩地傳下去而已。

孩子天生好奇，你越不讓他做的事，他越想做。尤其是那些頑皮結(jié)實、膽大包天的男孩子，不管多么結(jié)實的門窗，也是關(guān)不住他們的。

南村有個小名叫強仔的男孩早就下定決心要在六月初七這天夜里一探天庭的究竟。那天上午，強仔跟兩個要好的朋友說：“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今天晚上我要到石峰山去，我要去看看天上究竟會不會開天門，神仙究竟會不會下凡來。你們替我保密哦，千萬別告訴我爹我娘?！?/p>

另外兩個男孩年紀比他略小一點，一個叫樂生，一個叫桂樹。樂生和桂樹聽了，立即表示不僅不會去告密，還要跟強仔一起去。

一個人在黑夜里去石峰山，強仔也有點害怕，兩個朋友愿意做伴，他自然高興。他們約定，當天晚飯后，在家里假裝聽話，乖乖上床睡覺。等家里其他人睡下以后，再悄悄爬起來，結(jié)伴去石峰山。

那天晚飯后，強仔特別聽話，洗了臉以后就乖乖上了床。

樂生是家里的滿崽，他娘四十歲才生了他，家里人把他看得很重。他也一直很乖，他娘從不擔心他會不聽話。

桂樹的爹娘去世了，留下桂樹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的耳朵有點背。桂樹上床沒多久就溜出去了，他奶奶根本不知道。

桂樹在村西山路旁的油桐樹下等了一會兒，才陸續(xù)等來了強仔和樂生。

天上只有一彎新月，光芒暗淡。四圍山影重疊，樹木森森。在微茫的月色里，上山的小路幾乎看不見。三個孩子怕被人發(fā)現(xiàn)，又不敢打火把。好在山里的孩子走慣了山路，雖然四處暗影幢幢，山路上茅草密布，但他們走起來還是像小獸一樣靈活，能本能地避開荊棘刺叢和石塊溝坑。

他們終于趕在娥眉月隱沒以前爬上了石峰山，躲在仙人洞旁邊的樹林里。

月亮消隱以后，原本深藍的天空轉(zhuǎn)為深黑色，四圍的山影也更黑了。山里一絲兒蟲鳴也沒有，更聽不到夜鳥或者野獸的叫聲，萬籟俱寂。三個孩子眼皮直打架。尤其是年紀最小的樂生已經(jīng)栽起瞌睡來，頭點得像雞啄米似的。他身子靠上桂樹，差點把也在栽瞌睡的桂樹壓趴下來。桂樹靠向強仔。強仔抻開胳膊，推了桂樹一把，桂樹一個激靈睜開眼睛。就在這時，只見天地之間突然毫光皓亮，一片光明。

三個小伙伴被這突如其來的光明震住了，他們走出雜樹林，伸直身子呆呆地看著。他們看見了這天地之間神奇的一幕：

一束明亮的光柱從離他們一丈多高的石峰山山頂射向天空，山頂?shù)氖^發(fā)出明亮的光來，像一支燃燒著的巨大蠟燭，把天宇照亮。但奇怪的是這光明沒有溫度，既不冷也不熱，就像中秋的月光一樣，只是比中秋的月光明亮一萬倍。頭頂遙遠的天幕上，一道天門打開，一道明亮的光傾泄而下，與石峰山山頂發(fā)出的光連成一個光的通道。接著，就看到神仙們?nèi)齼蓛蓮奶扉T緩緩而下，有的腳踩祥云，有的信步行走，也有的騎著稀奇古怪的神獸。

神仙們從天上下來以后，有的走進仙人洞，有的飄到別處去了。他們在天空中作揖打躬，相互告別。孩子們僅能清楚地看到他們的身影和動作，卻不能聽到他們的聲音。他們從孩子們的身邊飄然而過時，也好像根本沒有看到這三個孩子。

三個孩子正看得發(fā)呆，只見天門開口處一樣東西飄下來。那東西往下延伸，一直飄落到他們頭頂上方的一棵古松樹上。

那是一架繩梯！

啊，那是天梯！

孩子們高興得跳起來。

古松樹離他們很近。古松樹的根扎在堅硬的巖壁里，樹身朝山崖微微傾斜著。松樹上的枝丫又粗又大，一排排錯落有致，朝上生長。

這古松樹就像一架梯子。只要攀上這架梯子，就能夠著那架繩梯，爬到天上去了！

用不著誰提醒，三個孩子像猴子一樣朝巖壁上爬去。眨眼之間，他們已經(jīng)爬上古松樹，夠著了那架天梯。

強仔打頭，桂樹和樂生緊跟著他。他們爬上了天梯。

從天梯上往下看，只見南村籠罩在一片光明之中。這光因為來自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的天地之間，來自最黑暗的地層深處和最遙遠的天堂穹頂，它沒有溫度，卻異常明亮。

往上爬了一陣，回頭再看時，南村不見了，天地間唯見一片光明。

天堂

不知道爬了多久，也不知道爬過了多長的繩梯，三個孩子終于抵達了天門。

孩子們翻身滾進天門。他們來不及休息，也忘記了勞累，因為天堂里新奇的一切吸引著他們朝前走。

眼前是一條天街。天街全由金磚鋪就，踩上去既有彈性又舒服。街道兩邊的房子都是殿堂式的。一扇扇雙開的紅漆大門上，釘著锃亮的黃銅龍首門鈕，龍鼻子上掛著黃銅門環(huán)。門前都有巨大的白玉獅子鎮(zhèn)守。屋宇一進套著一進，層層疊疊，屋頂蓋著金黃的琉璃瓦，屋頂、屋脊和高高翹起的檐角上排列著一隊隊神獸。神獸們瑬著金，鑲嵌著五色玉石，儀態(tài)萬千，富麗堂皇。

但此刻天街上空無一人。

走過這條天街，前面有一片原野。原野上有草地、溪流，還有一所農(nóng)舍，農(nóng)舍前有一個男人和一群白鵝。

雖然原野上的農(nóng)舍、草地和溪流與孩子們在地上所見的沒有什么兩樣，但從遠處田野的邊沿可以看到，這片田野是在厚厚的云層上的。

男人看到三個孩子，立即跑過來攔住他們，說：“誰讓你們跑到天上來的？趕緊回去！”

“你是這兒的守衛(wèi)嗎？”強仔打量著男人。男人一副農(nóng)民打扮，身上既沒有甲胄，手上又沒有武器，看著就不像守衛(wèi)。

強仔說：“你又不是這兒的守衛(wèi)，你管不著?！?/p>

男人張開雙臂，想攔住孩子們，不讓他們往前走，可是他一個人怎么攔得住三個機靈的孩子呢？

男人看著孩子們跑向遠處的身影，嘆口氣說：“我讓你們趕緊回去是為你們好??！”

強仔回嘴道：“我們才不要你管呢。我們想回去的時候，自然就會回去的?！?/p>

跑過原野，前面是成片的果園。

這里是天庭的百果園，栽有上百種美味水果。每種水果三萬株，圍成一個園子。這里有一百個這樣的果園。

第一個果園里種了蟠桃樹，這里大概就是傳說中王母娘娘的蟠桃園了。果園里成熟的蟠桃已經(jīng)被摘掉了，剩下的都是一些還沒有成熟的蟠桃。第一次見仙果，孩子們還是忍不住要摘下幾顆來嘗嘗。大概是因為還沒有成熟的緣故，他們發(fā)現(xiàn)這些蟠桃又硬又酸，味道并不怎么好，啃了沒兩口就把蟠桃扔掉了。

蟠桃園的旁邊是一片荔枝園。這時候正是荔枝成熟的季節(jié)，一串串又紅又大、果實飽滿的荔枝把樹都馱彎了。荔枝是熱帶地方的水果，孩子們雖然認識，但平時很少吃到?，F(xiàn)在見到滿園荔枝，他們興奮得像小貓進了魚肆。他們摘了荔枝來嘗，發(fā)現(xiàn)這兒的荔枝果肉厚，果核小，又甜又糯，美味極了！

吃著這么美味的荔枝，桂樹想起了自己的奶奶，樂生和強仔也想起了自己的爹娘。要是他們也能嘗到這么美味的荔枝該有多好??！于是強仔提議：

“我們多摘點荔枝，一會兒帶回家去吧。”

“好啊。”兩個伙伴贊成。

他們挑選果實最飽滿、結(jié)果最多的荔枝串摘，打算把這些荔枝帶回家去。

“你們怎么還在這兒呢？趕緊回家去。再不回去，等天門關(guān)上，你們就回不去了?！本驮诤⒆觽冋笾Φ臅r候，牧鵝的男人又跑過來，對著在果園的三個孩子著急地說。

“我們都不急，你著什么急啊，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強仔不滿地說?！拔覀冞€巴不得留在天上呢。就算天門關(guān)上了，今年我們回不去了，明年再回就是了，是不是？”強仔對樂生和桂樹說。

“走，趕緊走！再不走，我把天兵天將叫來，讓他們趕你們走！”男人揮舞著兩只胳膊，像趕鵝一樣趕孩子們。

聽男人這樣一說，孩子們也害怕起來。是啊，自己私闖天庭，不知道被天兵天將發(fā)現(xiàn)了會如何怪罪呢。孩子們便依男人所言，立即離開荔枝園趕快往回跑。

孩子們來的時候沒有帶袋子，摘來的荔枝只好捧在手上。捧著大把荔枝，他們自然沒法跑得快。男人一把奪過他們手中的荔枝扔掉，要他們快跑：

“別管什么荔枝了，快跑！”

男人大聲咆哮，面目變得猙獰，顯然是生氣了。孩子們不敢違拗，飛快地跑起來。

然而當他們跑過天街，跑到天門口的時候，還是晚了一步，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天門合上，看著天梯重新被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