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繁星

秦仁豪

中年的他們卻已是青絲霜染，滿臉滄桑。

是夜，不尋常的亮，卻不見繁星。

此刻他們正坐在我對面。

他們面露緊張，渾濁的汗珠懸掛在鼻翼。

我明白他們等著我拿出楚何最后留下的心愿。

其實我已許久未見楚何了，楚何是我教書以來見過的最有天賦也最聽話的孩子，只是命運多舛，且不可逆。

記得那時也是這般場景，一對中年夫婦坐在我的對面，那是他們第一次來找我。他們確實是精心打扮過了，他們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衣服都整整齊齊，雖然不過是些廉價的裝飾，卻干凈整潔。

只是他們面色凝重，從進門開始便用一種奇怪的眼神鎖住我，但這眼神里卻不乏坦然，也泛著希望。

片刻后，直到女人終于抑制住自己慌張的情緒，平靜卻隱約透著激動地說道：“您好，我們是楚何的父母?！?/p>

恐怕那時的我是有些尷尬的。

還未等我張嘴，女人就已旁若無人地說起：“您知道的吧，楚何一直是個聽話的孩子，他從來不與我們爭執(zhí)，從來不會偏激。他平常喜歡打打籃球，寫寫字，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看見他一個人在臺燈下寫著什么，或是偷著幫我們做家務(wù)……”她有些結(jié)巴，看得出來女人未受過什么教育，楚何該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女人開始輕微哽咽，只是她盡力維持平靜，她所聊的不過是些日?，嵤?。我那時所看的，她眼里全是慈祥與溫柔，但那慈祥溫柔里的悲傷與惶惑也確實令人費解。

這些我都是知道的，楚何本有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成熟與穩(wěn)重，作為代價卻褪去了他應(yīng)有的叛逆與不羈。

“所以您找我的目的是？您應(yīng)該知道，楚何已兩月余沒來學校了，且是不明原因請假。”我有些按捺不住了。

女人一驚，連忙從包里掏出一個素色的本子，她近乎顫抖地將本子遞到我面前，用極微弱的聲音說：“您能想辦法幫我出版了這本書嗎……這是楚何最后的心愿了……”

“楚何早在前幾天便去世了，他查出了癌癥，這兩個月我們四處求醫(yī)，卻終究沒有奇跡發(fā)生。他不讓我們告訴別人，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傻孩子……他告訴我們，若有一天他真走了，他希望我們來找您，您善良，溫柔。一定會有辦法的?！?/p>

我猛然一顫，下意識地將手舉起，卻僵在半空遲遲不愿放下，也許，是我動不了了。

他們痛苦地閉上雙眼，緊緊地坐在一起，男人用手緊緊地將女人的手攥在手里，片刻的沉默后，他們終于失聲痛哭。

我伸出手將那本子接住，這本子好沉，比任何東西都還要沉。我明白我是個偽善的人，但這樣的情景，卻是使我不可抵擋的，這個世界太殘忍，沒有給善良的人余地，甚至不肯施舍他們絲毫的憐憫。

我輕輕地翻動這素色的本子，這是楚何的自傳，只是楚何寫得非常青澀，單純與稚嫩，單單這一點已讓我備感害怕。

楚何的文風不是這樣的，他所有的作文無一例外都是以成熟穩(wěn)重、前沿極端的風格示人。但到了這里卻都是美好的、詼諧的、幽默的、可愛的東西。

越看越令人壓抑，事情遠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簡單。

楚何的生活其實是一篇黯淡的詩歌，處處皆為荊棘，皆為善妒的命運給他安排的一道道的磨難，他從小就喜歡籃球，但是家里的經(jīng)濟甚至無法支撐他追求自己的愛好，從小到大唯一收過的禮物便是他在考上重點初中后的一個廉價籃球。這個籃球他從12歲打到了16歲，打到兩個月前我最后一次見他。在陽光下，微風吹到他蒼白的臉頰，他對我笑，竭盡全力。

癌癥的治療極為困難，不過是用化療勉強維持生命罷了，只是化療越多，生命的希望便越為渺小?；煹耐纯嗉词故且庵緲O其堅定的人也不堪忍受。這時卻是他站出來安慰他的父母，拍拍他們的肩告訴他們，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忍一忍就過去了。

我不明白一個十多歲的少年是如何這樣度過生命的黃金期，他是否安慰自己，鼓勵自己，在每一個難熬的夜，在每一個無法渡過的難關(guān)。

我只知道，每一頁都有已風干的淚痕，縱使時不時便會冒出掩飾不住的血漬。

直到最后一頁，文章這樣收筆：

暮色下的田園里埋藏著我的夢想，或成為我的遺愿。這些東西，務(wù)必一定要讓我父母知道。

這短短幾個字令我無法深究。可此時的我并未決意幫他出版這本書，其實這本書的文筆與立意遠未達到他應(yīng)有的高度，要出版實在是困難至極。

幾天后，無意聽到某個學生抱怨道：“要是寫文章有楚何一半好就好了啊。”

楚何，楚何……

我發(fā)了瘋似的從教室里沖出，不顧一切地狂奔到辦公室里，我在桌上肆意地翻找，打破了茶壺，打翻了一摞摞作業(yè)。我的歇斯底里令周圍的老師迅速閃開，我再無法冷靜了。片刻，從角落里翻出了楚何的隨筆本。

是的，封面是暮光中的麥田。

我冷靜下來，從頭到尾看完了它，似乎并沒有異樣，只是楚何不斷提到想養(yǎng)一只可愛的小烏龜直到它死亡，想要去環(huán)球旅行，想要去每一個未涉足的地方。他寫了好多好多愿望，可惜的是傾其一生未能完成一件，因而，這變成了楚何的遺愿。只是這隨筆本里，這小說里，怎么會處處出現(xiàn)了與楚何的文筆不搭的，詼諧的、幽默的、喜感的言語？

不過這時我的意見卻發(fā)生了變化，楚何的書，我一定會幫他，即便拼上我的一切?？晌也辉柑钌献髡?，我當然情愿這只是個虛構(gòu)的故事，畢竟詼諧幽默的主旋律下有太多的殘忍、不甘、妒忌、絕望，在命運前不堪一擊的無奈，被臨門一腳的哀嚎。

奔波大半年后總算塵埃落定，我可以給坐在我對面的中年夫婦一個交代了，我拿出楚何的書遞給他們，同時，我拿出了楚何的隨筆本。

“這些都是楚何的遺愿了，你們一定要好好地，認真地完成他的每一項愿望，這孩子太傻，也太過善良。請您務(wù)必，千萬千萬?！蔽覍⑦@話反復說了多遍。中年夫婦默不作聲，只是從他們的眼睛里看出無限的感激與心酸。終于，男人站起身說：“一定一定?！?/p>

窗外下起雨來，城市一如既往地熱鬧，我又翻翻楚何的隨筆本，他想要父母養(yǎng)龜，無非因為它壽命長，他每一項愿望實現(xiàn)的時間都出乎意料地長，他的文字也出乎意料地充滿希望。

我當然明白，他這是以自己的方式給父母希望，他的遺愿時間夠長，因為出版而帶給他父母完成遺愿的意志與決心也夠大，這樣父母才會在為他完成遺愿的時間里度過余生，帶著他的希望活下去，而不至于了結(jié)自己的生命。畢竟，絕望莫過于中年喪子。

所以楚何一開始就在謀劃，自始至終的遺愿僅有一個罷了，那就是父母好好地活下去，足矣。

站在窗邊，風吹亂我每一縷頭發(fā)，我的鼻子有些酸，眼眶再也忍不住濕潤了，我再次望向不尋常的夜空。輕輕撥動書的每一頁，我看著微微泛黃的書頁，我以生命擔保，這輩子我不會后悔的。

僅有的亮光下墜，我想那是楚何。

今夜如此之亮，可不見繁星。

難矣？易矣。

皆因一明亮星辰隕落，照亮蒼茫。

（指導老師：陳 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