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老王》為例反思楊絳散文中的良知意識

郭如如

一

楊絳，中國當代著名作家、翻譯家，本名楊季康，生于1911年7月。她的作品涉及散文、小說、譯作、劇本等各文類，特別是散文書寫貫穿其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楊絳散文以沖淡如水的語言風格令讀者印象深刻，她的文章平鋪直敘，娓娓道來，干凈利落的語言蘊含著巨大的表現(xiàn)力。對于身處社會底層的人，楊絳總是充滿了愛心和同情心，她善于從他們的生活中攝取富有典型性的語言和細節(jié)，挖掘出他們身上的美質(zhì)和弱點，以反映其生存狀態(tài)。楊絳對底層個體生命生存狀態(tài)的關(guān)注、同情和理解，表現(xiàn)出她的良知，也反映出她豁達的處世態(tài)度。

她將目光投向一個生活貧困、精神孤獨而又勤勞本分的老王，沉痛揭示老王物質(zhì)性和精神性的雙重困境，以悲憫的情懷審視老王的生存困境，觀照老王的生存狀態(tài)，進而在“愧怍”中關(guān)注底層人民的生活，開掘人性中的善，反思知識分子的理想，體現(xiàn)了她的責任與擔當。正如楊絳在《干校六記》中的敘述，既是對自己受傷心靈的慰藉，同時也是寫給那些和她一樣想通過回憶往事來撫摸傷口的人。同時，這位世紀老人還提出過這樣的問題：“‘真、善、美’看得見嗎？摸得著嗎？看不見，摸不著的，不是只能心里明白嗎？信念是看不見的，只能領(lǐng)悟。”“什么都不信，就能保證不迷惑嗎？”在這個信仰和理想缺失、人性和良知匱乏的時代，楊絳能夠提出這樣的問題，這是作為知識分子內(nèi)心深處的敏銳與擔當。楊絳曾經(jīng)引用過其夫錢鐘書未能面世的作品《百合花》中的句子“人生就像百合花一樣，在歷經(jīng)苦難和啼笑皆非后被一層層地剝落，直至把內(nèi)心展示出來成為百合心”，這樣的比喻，恰恰正是楊絳散文的神韻，平和地道出了她最樸素的人生觀，楊絳所認為的人性良知其實就是“以人為本”這個最為簡單的道理。

二

老王作為千千萬萬底層勞動人民中的一個，擁有不幸的人生，但卻擁有著人類最本真的品質(zhì)——善良、淳樸、憨厚，神似白居易詩中的賣炭翁，魯迅筆下的閏土，雨果《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這篇回憶性散文主要敘述了他和楊絳一家的相處，在相處中體現(xiàn)出了老王為人的真誠，性格的憨厚，骨子里透露出來的灼熱良知，從以下三件事可以集中觀照：

“送冰”——獨特的回報方式。老王為別人家送冰，愿意替楊絳家代送，這樣就能“車費減半”。老王和楊絳的相識只是基于車夫拉客和客人坐車的關(guān)系——“他蹬，我坐”，他們的交流也僅限于閑聊而已，但是老王十分珍惜這種相識，所以他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每天跑三樓親自幫楊絳一家把冰放到冰箱里，而且送的冰比以前送的大一倍，但是冰價相等。老王只能用自己的雙手和力氣來表達滿溢的感情，雖然冰是廉價的，但是老王的熱情和善意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他對這段緣分的珍視，促使他必須用力所能及的勞動來表現(xiàn)。從送冰這件事中可以體現(xiàn)出老王純真、樸實的人性本質(zhì)。

“送人”——樸實的老實人。楊絳一家在“文革”時期遭了難，楊絳丈夫錢鐘書的一條腿走不了路了，老王代楊絳把錢鐘書送到醫(yī)院，楊絳給他錢，他堅決不肯拿，雖然最終老王拿了錢，但還是小聲地問楊絳“你還有錢嗎”，因為楊絳和錢鐘書作為知識分子都被扣了工資，在老王眼里，楊絳成了弱者、不幸者、貧困者，可見老王此時是為楊絳考慮的，怕他們在經(jīng)濟上承受不住。老王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在和楊絳一家的交往過程中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楊絳愿意把他當作熟人，愿意坐他的車子，還樂意同他說著閑話，楊絳的女兒也照顧他，送他魚肝油治療眼疾，老王也會用自己的勞動來回報楊絳一家，而且還會不時地收到錢的補償。雖然有時候“拿錢”并非出自本心，但是這樣的親近，使老王孤寂的心靈受到很大的安慰。正是基于這樣的溫暖，也使得老王在潛意識里獲得了一種心靈的寄托。老王作為老老實實的勞動人民，內(nèi)心對知識分子有一種敬仰之感，這樣的敬仰沒有一絲功利色彩，是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的、知恩圖報的善舉。

“送香油和雞蛋”——最后的不舍與感激。楊絳下放干?；貋碇?，載客三輪取締了，老王更難以維持生計，楊絳關(guān)心他的生活，改換方式支持他的生意。后來在老王開始生病的幾個月，他還是扶病來楊絳家，之后就托人代他傳話，他扶病來楊絳家無非就是想看看楊絳一家過得好不好，托人傳話就是想了解楊絳一家的消息，而并非傳達自己的病情讓楊絳擔心，在老王心里他已經(jīng)把楊絳一家視為親人。在他彌留之際，拖著“直僵僵”的、似骷髏的身體來到楊絳家送雞蛋和香油，可想而知，雞蛋和香油是那個年代用錢也不好買的稀罕物，老王卻把他們送給楊絳一家了，報答可以直接用錢，但是老王卻用了雞蛋和香油，可見他是真的把楊絳一家當作最親近的人，他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回報楊絳，而且在生命邊緣，在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墳?zāi)沟臅r候，他最牽掛的還是楊絳一家，在生命彌留之際，他是憑著精神力量才辛苦地完成最后的一次善行，這種精神來自于老王內(nèi)心最本真、最淳樸、最真誠的高尚品格，所以無論身體如何，他還是想來見他們最后一面。老王面對病痛是無奈的，面對楊絳一家是不舍的，但更多的情緒是感激。在這之前，楊絳問過老王那個荒僻小胡同里的破落大院是不是他家時，老王沒有回答那是他的家，只是說住了很多年，由此可見，那個地方對于老王來說只是一個棲身的住所而已，也許那是以前父母留給他的，也許那是他哥哥留下的，但無論怎樣，早已經(jīng)物是人非。老王內(nèi)心是渴望親情、渴望溫暖的，恰巧有楊絳坐他的車，跟他說著閑話，既支持他的生意，又緩解了他內(nèi)心的孤寂；在受眼疾困擾的時候，楊絳的女兒送給他魚肝油；楊絳每次受到老王關(guān)照時總是會給他補償。以上這些對于老王來說都是人間的溫情和親切，正是他內(nèi)心渴望擁有的，因此，老王在遇到楊絳一家之后是幸福的。

通過這簡單的三件有關(guān)“送”的事情，我們看到了一個內(nèi)心善良、質(zhì)樸、富有同情心的老王，更透過老王這樣一個平凡的底層勞動人民，體認到勞苦大眾身上擁有的善良真實、自然質(zhì)樸的良知。

三

在《老王》中，楊絳提到自己的“愧怍”，這又是一種怎樣的特殊的感情呢？在魯迅的《祝福》中，有眾多人把祥林嫂的故事當做飯后談資，在別人的苦難之中獲得滿足，連文本中“我”這種接受了先進思想、先進知識的人，在面對祥林嫂的苦難時也選擇了逃避，甚至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與同情。在《老王》中，老王抱病也要來楊絳家，病重不起也要托人帶話，因為老王知道只有在楊絳家才能找到人間的溫情，感受到為人的尊嚴。處于當時的大環(huán)境下，一個人對涼薄世態(tài)看得越透徹，那么他對人間的溫情就越渴望。可見，楊絳先生在文末有關(guān)“愧怍”的反思，是對時代的特定背景進行投射，也是對人性良知和美好人格的渴求和呼喚。

楊絳在創(chuàng)作這篇文章時，那個動蕩的年代早已經(jīng)過去了，她在爬梳動蕩年代遇到的那些善良樸實的人們時，讓我們也感受到了她對人性本善的堅持。因為不幸對于不同的人來說有不同的感受，知識分子的不幸不能單純以生活質(zhì)量來衡量?！拔母铩钡脑庥鍪窃S多人心里永遠的傷痕，也將人本性中的卑劣赤裸裸地暴露出來。誠然，正因為楊絳的善，使她忽略了苦難，從而看到了在艱難時代里的人本性中的良知。楊絳寫老王的善良樸實，是處于一個大的社會背景之下的，這不單單是對善良的肯定與贊揚，它里面還包含了更多深刻的意蘊和內(nèi)涵。在那個動亂的年代，老王也可以欺負這些“牛鬼蛇神”，為自己的生活增添調(diào)料，但是他沒有，而是堅守住自己本性的善良。誠然，悲劇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毀滅掉，真誠的老王最終卻只能走投無路，這恐怕是這個社會帶給善良人性的莫大羞辱。像老王這樣一個真正善良、努力生活的人，艱難地活在這個世上，最后像螻蟻般死去，本就是社會的戕害所致，這是楊絳先生對荒誕現(xiàn)實的控訴和諷刺。楊絳同情、憐憫老王，也間接反映了整個時代的悲哀與迷失。但是動亂的年代也淬煉了堅韌人格，使人們更有能力承擔苦難與責任?！独贤酢纷屛覀兛吹搅藯罱{先生本性的純真，這種純真是歷盡苦難之后才會呈現(xiàn)的淡定和從容。

就如楊絳所說，人本性就存在靈性良心，良知是人最基本的、最真實的開始。楊絳本人擁有著最豁達樂觀的心態(tài)，就像她在《生與死》中說的一樣：“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边€記得她跟錢鐘書說過她最想要的一件法寶就是隱身衣，她不想和別人爭，只想過平靜如水的生活。楊絳在百歲之后不斷思考人生，她對勞動人民的體諒與關(guān)懷一以貫之，表現(xiàn)出她深切的人文情懷?？傊瑹o論是靠拉車維持生活的老王，還是幫她做工的阿菊，楊絳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人性中最真實的一面，良知在他們的身上展現(xiàn)出人性的光輝。

參考文獻

[1]楊絳.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7.

[2]楊絳.老王[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