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思敏
陳寅恪先生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偉大的學者之一,以其學術淵源而言,既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的四部之學,又深受歐美近代學術的影響。陳寅恪于經(jīng)史子集無所不通,作為一代大師,他的意義絕不限于在文史哲領域所取得的豐碩成果。他的著作,作為一個整體,在近現(xiàn)代學術史上,有著超出于具體成果的更值得人們思考的啟示,他樹立了一個高峻的標格,使人們悟到一種嚴肅的學術追求,一種理性的文化心態(tài)。
學術界從20世紀30年代已有學者開始對陳寅恪學術思想和有關觀點進行研究和評價,但僅限于對某些具體歷史觀點的評述,缺乏系統(tǒng)的研究;新中國建立后,對陳寅恪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歷史和文學領域,但更多是帶有明顯的政治因素;20世紀80年代以后,國內(nèi)學術界才真正重視陳寅恪的文化思想與學術成就,研究不斷推進與深入,并取得了豐富的研究成果。進入新世紀以來,所謂的“陳寅恪熱”已經(jīng)有所降溫,學術界開始以更加理智和冷靜的態(tài)度從事陳寅恪研究,其學理性也更加突出,研究領域也不斷拓展。
綜觀新世紀以來的陳寅恪研究,大致可分為八個領域:一是對陳寅恪史學研究成就的評價,一般公認陳寅恪學術上的最大成就還是中古史研究,因此人們自然注重對其中古史研究的評價;二是對陳寅恪語言與文學研究成就的評價,包括對其宗教研究的考察,比如詩史互證問題、漢語特點問題、宗教與文學關系問題、佛教進入中國的演變發(fā)展問題、中國古典小說之結構問題等;三是對陳寅恪之晚年生活、心態(tài)及著作研究,所謂晚年,指的是1949年以后,重點探討陳寅恪這一階段的生活、心理歷程與其學術研究的關系;四是陳寅恪之文化觀及知識分子觀研究,是近年來最引人注意和容易引起爭議的的一個領域,爭論焦點集中在陳寅恪究竟是怎樣評價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對待外來文化的態(tài)度如何,又如何評價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五是對義寧陳氏家族史的研究;六是對陳寅恪生平與學術道路及與同時代人關系的研究;七是陳寅恪治學方法研究;八是陳寅恪詩歌箋注,因為他的詩歌有太多的古典與今典,公認為隱晦難懂。
其中,對于陳寅恪文學研究方法與思想的研究所占比例不算很大,這一點僅從中國中文期刊網(wǎng)搜索所得的數(shù)據(jù)即可得到證明。2000年至今,在中國中文期刊網(wǎng)檢索到的陳寅恪相關研究的論文約1054篇,但專論陳寅恪文學研究思想與方法的論文僅一百余篇,結合出版的論文集與研究專著,關于陳寅恪文學研究方法的研究現(xiàn)狀如下:
周裕鍇《中國古代闡釋學研究》定義曰:“所謂‘詩史互證’,指在同一首詩的注釋中,將詩歌文本和歷史文本互相進行印證,或借以考辨兩種文體各自的正誤,或借以說明詩歌的旨意和歷史事實?!盵1]所謂“詩史互證”方法,主要包含了兩個方面:一是“以史證詩”,用史家廣博豐厚的歷史文化知識來考辨文學作品產(chǎn)生的背景及作家生活的特定歷史環(huán)境,以求達到對作品的真正理解;二是“以詩證史”,發(fā)掘詩文詞曲小說等文學作品中埋藏的史實信息來擴充史料的領域,以彌補歷史書寫中被改造、遺漏或模糊的部分?!霸娛坊プC”方法雖非陳寅恪首創(chuàng),但由他加以觀念化、系統(tǒng)化,并運用得爐火純青,達到“史文合通、真美會融”的高妙境界,為他人難以企及,成為方法論上的典型范例。這一文學研究方法貫穿于陳寅恪先生學術研究的始終,成為他主要的治學方法之一。
所以關于“詩史互證”方法的探討在陳寅恪治學方法研究中占有最大的比例。新世紀以來,陳寅恪文史研究中“詩”與“史”的密切關系以及“詩史互證”這一獨特的治學方法隨著對陳寅恪研究的深入而被學者們逐漸肯定。部分學者還提出,“詩史互證”方法中的“詩”是廣義的,既包括詩歌也包括小說等文學作品;不論是陳寅恪早期作品《元白詩箋證稿》,還是其晚年著述《柳如是別傳》等中都體現(xiàn)了“詩史互證”方法的應用。
在論文《從“以詩證史”到“以史證詩”——讀陳寅恪<柳如是別傳>札記》中,陳建華認為陳寅恪的“詩史互證”方法結合其“古典”、“今典”獨揭之秘,為現(xiàn)代史學繼往開來貢獻巨大,尤其在《柳如是別傳》中,其“詩史互證”與“古典今事”視境融合,更臻出神入化之境,因此論文以從“以詩語史”到“以史證詩”為題,似立足于“詩”,卻更著眼于陳寅恪“詩史互證”中詩史之間的模糊交界之處,試圖強調(diào)其文本的開放性[2]。景蜀慧在《魏晉詩人與政治》一書中指出陳寅恪的“詩史互證”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既打通漢宋又融合中西的治史方法,其學術淵源有傳統(tǒng)的訓估考據(jù)學、宋代以來的史學方法以及近代西方的史學、語言學、闡釋學理論,但并沒有進一步深入闡釋[3]。另外,還有學者從陳寅恪和錢鐘書之間著名的“詩史”之爭出發(fā),比較其詩學范式的異同,比如左漢林的《論陳寅恪與錢鐘書的“詩史”之爭》[4]等。
從文學研究方法角度來研究陳寅恪“詩史互證”方法的代表性文章還有郝潤華的《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論陳寅恪對傳統(tǒng)詩歌檢釋方法的繼承和開拓》[5]、黨大恩、黨藝峰的《從以詩證史到因史釋詩一一陳寅恪唐詩籠證的詩學價值導論》[6]等文。
1930年陳寅恪在《馮友蘭撰寫<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開宗明義:“對于古人的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盵7]“了解之同情”一語正式被提出。陳寅恪認為“蓋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fā)”,今人欲“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必然面臨著兩個方面的困難,一是古人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古人的生活經(jīng)歷、背景等距今久遠,“其時代之真相,極難推知”;二是“今日可依據(jù)之材料”是古時遺存下來的最小部分,可謂“殘余斷片”,以有限的材料很難反映和還原真實。因此,陳寅恪指出,只有確立“了解之同情”的態(tài)度,才能解決這一困難。這一文學研究方法準確地概括了從事學術研究者對于古人的著述所應采取的審慎態(tài)度,這種研究態(tài)度也貫穿于陳寅恪先生的全部著作之中,在他的史學、文化、語言、文學等研究中皆有體現(xiàn),其中,尤以文學研究最為顯著,他的《論再生緣》、《元白詩箋證稿》、《柳如是別傳》皆是明證。新世紀以來,作為文學批評觀的“了解之同情”自然也越來越受到學者們的關注。
陳懷宇在《清華大學學報》發(fā)表的論文《陳寅恪與赫爾德——以了解之同情為中心》點出了“了解之同情”一語的西學淵源,他認為陳寅恪的“了解之同情”可能受德國近代思想家赫爾德的影響,比如“了解之同情”一語,來源于德語。文章做了大量的考據(jù)工作,利用陳寅恪著作、其師友白璧德和吳宓等人的學術著作或日記作為背景資料來挖掘陳寅恪和赫爾德之間對于歷史文化理解認識的聯(lián)系,將兩者的史學思想進行比較,揭示其類似用語與說法,并考察了陳寅恪可能傳承此種思想的時間、路徑與學術史背景。[8]同時,也有學者對“了解之同情”為陳寅恪本人治史方法的看法提出質(zhì)疑,例如桑兵細致研讀了兩篇審査報告并參照其他的相關記述,認為陳寅恪研治經(jīng)史首重的是宋賢治史的“長編考異”之法,而內(nèi)典文獻則取源自佛典翻譯的“合本子注”。[9]
綜觀學者們對“了解之同情”方法的探討,大多都是就陳寅恪的歷史研究而言,只有余其彥的《〈柳如是別傳〉心理分析淺談》一文是從文學研宄的角度來思考的。他認為,貫徹全書細致入微的心理分析充分地體現(xiàn)了《柳如是別傳》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點,這又得益于陳寅恪獨創(chuàng)的分析方法,即詁釋詩章時將考“今典”與釋“古典”相結合,與以及對歷史人物應具“了解之同情”。[10]
比較分析法也是陳寅恪運用自如并取得顯著成果的研究方法,這己成為學術界的共識。陳寅恪比較分析法的形成既與中外文化大交流的時代背景有關,又受到家學傳統(tǒng)的直接影響,多年的海外游學生涯也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在潛移默化之中加以吸收和運用,尤其是對比較分析法和比較文學有著較為系統(tǒng)的論述。1932年,陳寅恪先生撰《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時提到:“以今日中國文學系之中外比較文學一類之課程言,亦只能就白樂天等在中國及日本之文學上,或佛教故事在印度及中國文學上之影響及演變等問題,互相比較研究,方符合比較研究之真諦。蓋此種比較研究方法,必須具有歷史演變及系統(tǒng)異同之觀念。否則古今中外,人天龍鬼,無一不可取以相與比較。荷馬可比屈原,孔子可比歌德,穿鑿附會,怪誕百出,莫可追詰,更無所謂研究之可言矣?!盵11]
因此,新世紀以來大多學者都髙度評價了陳寅恪的比較分析法及其對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建設的貢獻。如彭華通過對陳寅恪《三國志曹沖華倫傳與佛教故事》的進一步疏證,對陳寅恪比較史學的研究思路和方法進行了一次梳理,指出了其中的優(yōu)勢與不足。[12]另外,孫彩霞在《陳寅恪先生的比較文學研究》一文中從比較文學理論、影響研究、譯介學、文類學等四個方面談論陳寅恪對比較文學研究的貢獻,指出他所堅持的“中國文化本位主義”也是中國比較文學界始終強調(diào)的中心。[13]又如肖四新在《論陳寅恪對比較文學學科發(fā)展的貢獻》一文中認為陳寅恪是中國第一位從學科自覺高度提出比較文學定義的學者,他用理論與實踐活動豐富與發(fā)展了比較文學的研究類型、范式與研究方法,并在跨文化傳播與接受方面提出了自己一系列獨到的見解。[14]
新世紀以來,雖然對于陳寅恪文學研究方法與思想的研究所占比例不算很大,但研究者也仔細發(fā)現(xiàn)和整理了陳寅恪在古典文學史上的研究成果與巨大貢獻,試圖探討其文學研究方法的特性,其中不乏有益啟示。
到目前為止,關于陳寅恪文學研究方法主要取得研究成績有:第一,學者們開始注意到陳寅恪古典文學研究在方法論層面上的重要意義,并開始做一些整理總結工作。第二,研究者對陳寅恪文史研究中存在的“詩史互證”特征已經(jīng)達成共識,研究探討了“詩史互證”思想方法的內(nèi)涵、特征及其適用范圍,也在不同程度上對該方法的價值做出了判斷并加以充分肯定。第三,研究者不僅對比較分析法和比較文學影響研究的作用有更深入的探討,也注意到陳寅恪的“了解之同情”說在心理層面上的強調(diào)。第四,對陳寅恪在學術研究中涉及的文學與歷史的關系,文學與文化的關系,文學與其他學科關系有進一步的梳理與分析。
但與此同時,關于陳寅恪文學研究方法的探討也顯露出一些不足。首先,從數(shù)量上看,在對陳寅恪的整個研究中,關于陳寅恪文學研究方法的研究與其他部分如家族史研究、文化觀研究、史學研究等相比較還顯得非常薄弱,有關文學研究思想特別是方法的學術論文相對來說比較少,也暫時沒有這方面的研究專著出版。其次,從材料上看,因為陳寅恪的論著學術性極強,涉及古代語言、哲學、歷史、地理等各方面的知識,又以豎排繁體半文言的版面形式面世,用思細密,文字繁富,有些研究者對基本文獻重視與研讀不夠而造成理解上的偏差,使研究成果的嚴謹性有待進一步加強。另外,從質(zhì)量上看,具有重要啟發(fā)意義的研究成果還不多,缺乏系統(tǒng)性和邏輯性,研究質(zhì)量也有待提高。特別是有關“詩史互證”方法的研究不僅大多集中在史學領域,而且受先前研究成果的影響,研究者的考察不夠深入細密,結論往往重復較多而缺乏創(chuàng)見。
總的來說,陳寅恪先生的文學研究方法,作為其學術思想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應當給予足夠的重視。但陳寅恪的研究始終是以史學為其學術活動的重心,僅兼及文學。縱觀他的著述,缺乏系統(tǒng)論述文學理論方法的專門文章,這是因為他有關文學研究思想與方法散見于其對歷史的考證與闡釋中,雖寥寥數(shù)語但極為睿智與深入。在具體的研究實踐中,陳寅恪對佛教與中國文學關系的研究、詩歌內(nèi)容的箋釋、小說文體的考探等,與歷史、語言學等學科互相滲透,并多有新見。因此在文學研究方面,陳寅恪為我們留下了十分豐厚的遺產(chǎn),值得我們認真整理與深入研究。目前,關于陳寅恪文學研究方法的探討還存在很多空白點,有待當代學者進一步研究,這不僅有利于理解陳寅恪博大精深的學術思想,而且有利于人們對二十世紀中國學術史和文化史的研究,有利于啟發(fā)和改進學術界的研究指導思想和學術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