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漪純
“你的生命就快結(jié)束了。這是你的最后一個夢,而我是來接你的人。你要管我叫死神也行,雖然我覺得這名字聽上去挺遜的。如果有什么想做的就快做吧,你的時間不多了?!?/p>
少女看上去并不驚訝。這也是自然的,她在現(xiàn)實中早已頭發(fā)花白了。她并不是第一個在臨死前夢見自己年輕時候的人。
我環(huán)視四周,端詳著她最后的美夢——這顯然是一間木屋的內(nèi)部,墻邊的書架上擺著發(fā)舊的書籍和一張小女孩的照片,褪色的暗紅沙發(fā)上懶洋洋地盤著一只尾尖雪白的黃貓,從虛掩的窗子漏進(jìn)一線淡藍(lán)的日光,落在繡著杜鵑花的扶手椅上——溫和,舒適,無聊透頂,無疑正是她這個人的完美寫照。人們總喜歡在安全的環(huán)境里死去,這種千篇一律、毫無戲劇性的乏味夢境,我已經(jīng)見過無數(shù)次了。
“你就打算在那里坐著嗎?”見她在點頭后便沒了動靜,我頗有些不耐煩地問。我知道,沒有人會希望唯一陪伴自己度過生命中最后時刻的人會是這樣一個粗魯?shù)挠憛捁?,但我也從沒要求過被委派這么一份永無盡頭的無趣差事,所以我們算是扯平了。
稍微出乎我的意料,她就像沒有注意到我差勁的態(tài)度一樣,對我的發(fā)問回以微笑。她站起身來,我不禁注意到她的穿著——即使在自己的夢里,她也只穿了一身樸素的白裙。
她的視線緩緩在屋內(nèi)的所有東西上都游移過一遍,像是要將它們的模樣一一刻入腦海。那雙眼睛像是沉寂的湖面,表面之下涌動著千百種我解讀不出的情感。
“通常你們在這會兒都會有什么想說的。比如生命中的遺憾,對親人想說的話……什么的。”對她異常的沉默感到有些不安,我清了清嗓子提醒道。
這話令她笑了起來。那是正與她姣好的少女臉龐相符,清脆、明亮而無憂無慮的笑聲。
“何必要主動這么問呢?你其實很不喜歡聽我們嘮叨吧?!?/p>
我啞然了片刻,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出我的錯愕。
在聽到自己生命將盡的事實后,他們的反應(yīng)通常只有兩種??只?、焦慮、難以接受,或者是平靜與釋然。他們總會談起自己人生中的缺憾,說起自己有多少將做未做的事,多少想說未說的話、想去未去的地方。未能最后一次看看孩子的老者,將與愛人生死永隔的情侶,沒能寫完新的小說的作家,甚至還有人因為沒能等到某場電影的上映而痛心疾首。
但他們從不會注意到“我”的事。我只是一名帶來噩耗的信使,死亡的具象化。
而她,她剛才的話……
我及時叫停了自己荒誕的胡思亂想。我早已經(jīng)知道,對于自己來說,沒有比這更加危險的想法。
因為習(xí)慣孤獨不是最痛苦的部分。最痛苦的是在脫離孤獨后,又要被重新打回其中。引渡人類,以超然的冷漠去看待他們的喜怒悲歡,偶爾對他們的愚蠢加以嘲諷,這才是最適合我的存在方式。我深知自己不能產(chǎn)生任何欲求——不能渴望真正地去與人交流,不能渴望被任何人在乎,更不能渴望自由。
“這是我職責(zé)的一部分?!弊罱K,我只是這樣簡短地回答。
“你和人們通常想象的死神完全不一樣。你看上去……還只是個小姑娘……”
“我沒有形態(tài)。之所以現(xiàn)在會擁有外貌,只是因為你的夢、你的愿望賦予了我形體?!?/p>
仿佛是因我的話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緘默不語,將目光轉(zhuǎn)向了一旁。
我注意到她在看著書架上的那張照片。那是個穿著紅色洋裙的小女孩,她雙手扶著雪白荷葉帽的邊緣,正站在游艇的甲板上眺望著陽光下熠熠生輝的海水,露出比我見過的任何東西都要耀眼的笑容。
但她沒有看向鏡頭,甚至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留意到了攝影者的存在。過于明亮的日光隱沒了她側(cè)臉的輪廓,清晰的只有垂在她肩上的幾縷紅發(fā),和她仿佛偷走了海水顏色的眼睛。
或許此刻她眼中的我,就是和這個女孩年齡相仿的樣子。
“那是意大利的菲諾港?!弊⒁獾轿乙苍诙⒅钦掌?,她靜靜地解釋說。只是那一瞬間,她的聲音里少了年輕人的清澈和靈動,絲絲縷縷地透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滄桑。她將照片拿起來端詳,眼睛里有什么在閃動?!八f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就好像是走進(jìn)了一本故事書一樣。她問我,是不是能在海邊看到美人魚?!?/p>
我沒有敢打斷她,感到她的話語仿佛是什么極其纖細(xì)而脆弱的東西,甚至只是聆聽也需要屏住呼吸。
“我告訴她,美人魚就在那里,可她們或許會躲著人類。她仰起頭問我為什么,我竟然一時語塞,答不上來?!?/p>
遲疑而緩慢地,她伸手想要輕撫照片中女孩的臉頰。但像是被什么無形的力量所阻擋,她的手在最后一刻僵硬地停住了,指尖輕微地顫抖著。
她望著女孩,神情足可以用悵然若失來形容。
“最近兩年,我的聽力惡化得越來越嚴(yán)重了。不像在這里,我能好好地和你說話——現(xiàn)實中,別人說十句,我能聽清楚兩句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但這也并不礙事,畢竟本來也沒有多少人會和我說話……當(dāng)然,這樣下去我就再也拉不了我的大提琴了??蓻]關(guān)系,那都沒關(guān)系。每次我看著這張照片,我就會聽到她的笑聲,而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那更美的聲音……我的余生里,只要還能聽到這一個聲音就足夠了?!?/p>
她聲音里的誠摯幾乎讓我不忍往下再聽。我知道,假如有離開之前再見那個孩子一面的機(jī)會,她會不惜用任何東西去交換。
可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她的愿望也唯有落空。
“她會記得你的?!?/p>
就連我自己也聽得出,這是一句如何蒼白無力的安慰。我從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安慰過將要引渡的人。在見過了千萬種痛苦之后,我便開始覺得它們都彼此相似,也學(xué)會了在它們面前無動于衷。
而她——因為某種我自己也說不清的原因,我一反常態(tài),近乎本能地想要減輕她的痛苦。
“謝謝你這么說。不過……我想,沒有人會記得我的。但是,我不責(zé)怪任何人,也不抱有什么遺憾?!?/p>
我睜大了眼睛,想要發(fā)出疑問的聲音,可她的神情讓我噤了聲。
與她眼底的悲傷相矛盾,她輕輕將手背在身后,展露出淡然而讓人費解的微笑。
在我欲言又止的瞬間,一陣忽來的急風(fēng)將窗戶吹得敞開了。
我轉(zhuǎn)過頭去,怔怔地注視著眼前的景象。
這間舒適、溫暖、符合所有人類對“家”的期望的木屋窗外,是一片了無生機(jī)、沒有盡頭的純白。
那是她內(nèi)心的寫照。
“我沒有家,也沒有家人?!?/p>
“那怎么可能?你的家人……那個女孩……那張照片……”
她眺望著無限的雪原,任夾雜著寒意的微風(fēng)在她素色的裙擺上卷起波浪。迎風(fēng)佇立在敞開的窗口前,她的身影是如此單薄,仿佛隨時會融化、消散,被吞噬于那片巨大而寂寥的雪白之中。
“那張照片上是我曾經(jīng)的鄰居的女兒。后來那家人搬去了意大利,我再沒有了和她見面或聯(lián)系的機(jī)會。臨走前,她向我描述了她們要搬去的地方——那聽上去就像一個臨海的仙境,童話中的國度,正適合她那樣一個明亮熱情的孩子。我知道她會喜歡那里的生活的……她現(xiàn)在,一定非常快樂?!?/p>
說完她低垂著眼睛,笑容更加柔和了些,仿佛只是想象著女孩的幸福,她自己便也變得幸福了一樣。
“后來的日子里,我慢慢意識到了……從年輕時起,我就一直太過執(zhí)拗了。我以為曾獨自一人的生活就意味著自由,但不是的……不是那樣的。孤獨只會奪去你的自由——它會不斷不知滿足地掠奪下去,直到你什么也不剩?!?/p>
我聽見什么東西逐漸碎裂的聲音。
是這間屋子——整個屋子都在發(fā)生變化。木制的墻壁漸漸變得如玻璃般透明,然后,隨著一聲短促而清脆的微響,它化作千萬片零落的光斑散入風(fēng)中,像是無數(shù)飄游的星屑在升往天空。
所有安全的、舒適的幻象,全都消散殆盡。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她內(nèi)心真正的面貌——綿延的雪景清冷而又美麗,在蒼白朦朧的日光下閃爍著微芒。
“你很后悔嗎?”
凜冽的風(fēng)吹起她的長發(fā),一片搖曳的金黃,像是秋日田野的麥穗,成為了這荒蕪的夢中僅存的暖色。
她沒有答話,只是訝然注視著遠(yuǎn)處,將什么東西指給我看。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了——覆蓋萬物的冰雪正在瓦解消盡,世界緩慢地在我們眼前改換了模樣。從冰層開裂的縫隙之中,清澄無色的海水涌溢而出。無數(shù)細(xì)流隨即匯成冷藍(lán)的浪潮,從地平線沖刷至我們腳下。
我們站在海上,腳下踩著整片天空的倒影。
世界不再一片沉寂。我聽見海鷗盤旋在頭頂,聽見風(fēng)中傳來了模糊的人聲,聽見涌動的浪。
“看啊?!彼矘O而泣,聲音顫抖著說,“這就是菲諾港。那個孩子現(xiàn)在,一定就正在親眼看著這樣的一片?!屑?xì)聽,你聽見了嗎?你聽見她了嗎?”
那并不是幻覺。吹來冷意的海風(fēng)中,確實隱隱有孩子的笑聲。
那也的確是我聽過的最美的聲音。
“我聽見了?!蔽一卮鹫f。
透過淚光,她的眼睛里滿是笑意。
在海的盡頭,我看見一艘船的輪廓正在逐漸接近。那潔白的帆在風(fēng)中鼓動著,映在水中,像白鴿在揮展著雙翼。
“你說……有沒有可能,她就在那艘船上?”
她忽然抓緊了我的手,滿懷期待地問我,聲音里滿是孩子般的稚氣。
“一定?!蔽腋嬖V她,“一定?!?/p>
于是就這樣,在夢境的盡頭、海鷗回蕩的鳴聲中,我們一同等待著那艘船駛到眼前。
我以為自己早就忘了要怎么微笑,可這一刻,我微笑了。
因為此時此刻,不論她還是我,看上去都一點不像孤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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