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過去 不畏將來

文/陳海強

送戰(zhàn)友

一

許多年前，我和妹妹聊起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感慨有些文章需要流過淚之后才能真正讀懂。說此話時，我已身在嶺南的群山之中，開啟了自己的軍旅生涯。雖然彼時閱歷尚淺，卻也有了揮淚別離的體驗。大學畢業(yè)后，我離開故鄉(xiāng)奔赴廣西桂林陸軍學院時，在火車站與父親告別。那時我放棄即將開始的新聞道路，執(zhí)意“攜筆從戎、報效國家”，遭致許多譏笑之聲，隱約預感到前路不會平坦。列車徐徐駛出站臺，看著父親孤單的身影，我意識到兒時記憶中保持著運動健將風采的父親真的變老了，揮手之間便已淚流滿面。

轉眼到了冬天，我和戰(zhàn)友們從廣西桂林奔赴湖南衡陽，虎背熊腰的教導員在站臺上紅著眼圈送行，許多戰(zhàn)友也落淚了。此時，想到真正的軍旅生涯已經(jīng)開始，更大的挑戰(zhàn)即將到來，所以大伙兒轉過身便又破涕為笑了。那時，我尚未意識到，軍旅之路上，更多觸動心靈的時刻還將接踵而至，生活的百感交集將使一雙雙清澈的眼睛生出憂傷、凌厲和勇敢。生活就像無休止的演出，我們既是演員又是觀眾，吃盡了苦頭，但也樂在其中。

當各種離別年復一年上演時，這兩年又有一大批戰(zhàn)友在軍改中轉身離去。變革浪潮沖擊著鐵打的營盤，戰(zhàn)友們流水般順著轉業(yè)政策的渠道分流。雖然也有內(nèi)心的痛苦糾結，也有情感上的難以割舍，但這種離愁夾雜著人生的方向和使命，因其意義特殊而無須落淚，甚至可以體驗從未有過的人生況味。

二

許多戰(zhàn)友不約而同踏上“自主”之路后，在“食堂、辦公樓、訓練場”三點一線的生活軌跡上，一下子少了許多天天打招呼的熟悉面孔。雖然他們轉身離去已成鐵的事實，但我依然有種如臨幻境、靈魂失重的感覺。軍裝穿了多年，脫下來就再也穿不上了。時光不會倒流，誰也無法退回到往事中重新選擇、再來一遍，這不僅是軍旅之路的真相，也是人生的真相。活在天地之間，其實人人都沒有退路。這么一想，反而釋然了。

10多年前，我來到城北地帶的研究所工作，其間送走的戰(zhàn)友不算少。軍改大潮起落，仿佛只是幾個浪頭打過來，茫然四顧便已消散了幾多身影。進入冬天，臨近轉業(yè)工作關口，一些戰(zhàn)友開始相互轉發(fā)計算自主擇業(yè)退役金的鏈接，一個個看上去胸有成竹、氣定神閑，仿佛春天就等在門外。過去轉業(yè)工作舉步維艱的情形，再也沒有了。我比較遲鈍，每天依然埋頭于工作。然而，就在這個過程中，開始陸續(xù)聽到戰(zhàn)友們做出決定的消息——李昕自主擇業(yè)了，我的吉林籍蒙古族戰(zhàn)友，他是科研骨干，也是出色的畫家；李俊琦自主擇業(yè)了，我的陜西寶雞籍老鄉(xiāng)，軍事新聞媒體人；李燕燕自主擇業(yè)了，我的文學朋友，重慶籍青年軍旅作家……他們都有過引以為豪的軍旅生涯，但當改革號角吹響時，毅然決然投身改革，勇敢邁開通往新生活的腳步。

兵者，國之大事，為了國家和軍隊建設發(fā)展需要，戰(zhàn)友們主動站出來，以最好的方式為組織分擔軍轉工作的壓力。誰是最可愛的人？過去是子弟兵，現(xiàn)在依然是子弟兵！

三

“不忘過去、不畏將來”。這是一位自主擇業(yè)戰(zhàn)友在微信上更新的簽名。過去已往矣，昨日不可追，但一個人如果把自己的人生與往昔一刀斬斷，那與背叛有何不同？面對現(xiàn)實，就不能忘卻歷史。不僅如此，還須常?；赝麃砺罚@一切都是活在當下、走向遠方的前提。紀錄片《回望延安》的解說詞中，有一句話令人警醒：不要忘記走過的路。對一個政黨而言，回望來路是重要的；對一個人而言，回望來路同樣重要。因為，回望來路不是為了回到過去，而是為了走向未來。

接到戰(zhàn)友李昕電話時，為了縮短融入社會的過程，他報名參加了一個學習班。我們不是一直都在社會之中嗎？我對他參加這樣的培訓班感到不解。他告訴我，在部隊的這些年已經(jīng)習慣了過集體生活，貌似與社會融為一體，實則不然。李昕自主擇業(yè)之后，到地方應聘求職，發(fā)現(xiàn)以往自己關注的國家政策、安全形勢、社會動態(tài)等，幾乎無人提及，公司里的員工都在討論如何拓展業(yè)務、獲取效益，掙錢才是硬道理。而年輕人都在關注生存問題、發(fā)展問題，尋找事業(yè)和人生的出路。這與軍隊里崇尚榮譽、尊崇奉獻的理念形成鮮明對比。走進人群，融入社會，李昕知道這身軍裝不是簡單脫掉就完事了。對一名優(yōu)秀的中國軍人而言，即便是刀槍入庫、解甲歸田，但心系天下安危的信仰依然長存于心。許多離去的戰(zhàn)友都曾在內(nèi)心喊出過那句“如有戰(zhàn)，召必回”。

在人生的岔路口，李昕做出的選擇讓“自主”變得名副其實。他在業(yè)務上是獨當一面的大拿，當時的情勢并未發(fā)展到干不下去的境地。但他還是響應了組織號召。既然早晚都得面對，那就順其自然吧。冬去春來，寒暑交替，李昕漸漸明白：美術就是與美有關的術啊。當李昕把無數(shù)個白天和黑夜消磨在圖書館和畫板上時，當他帶著質(zhì)樸執(zhí)著之心徒步數(shù)百公里考察兩河流域的文明時，當他徹底否認美術是為權貴和金錢服務時，當他感覺到藝術的脈搏在生活深處猛烈跳動時……李昕距離自己的夢想越走越近。他決定到部隊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他相信百萬大軍中總得有人鉆研與美有關的術??！”是啊，李昕就是在那樣的一種追隨理想的狀態(tài)中來到部隊，然后如愿以償穿上綠軍裝，成為有著美術夢想的革命軍人。從那天起，他就把踏實工作當成了人生的第一要義。

然而，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總是存在距離。李昕到部隊后以繪圖工作為主業(yè)。繪圖和繪畫都有個繪字，卻是八桿子打不著的兩回事。但李昕試圖拉近兩者的距離。憑著年輕人的那股子沖勁，李昕愣是把事情給弄成了。完成某重大科研任務期間，李昕繪制的火炮系統(tǒng)效果圖讓諸多同行眼前一亮。人們記住了那些精美的掛圖，可是沒人知道這是怎樣的一雙手繪制出來。像所有熱血青年一樣，來部隊時李昕躊躇滿志要忠誠于黨、熱愛人民，進而施展藝術才能，報效國家、獻身使命。然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像俗話說的媳婦熬成婆那樣，李昕熬成了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親。當他明白自己的工作并不是為軍隊提供美術作品時，就收斂了夢想的翅膀，本本分分做好一名繪圖員。李昕服從組織的安排，一次次出色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日子就這么過著。日子過得又快又慢！

我觀摩過幾次李昕的美術創(chuàng)作，驚嘆自己遇到了鬼才。李昕以油畫技法觸摸傳統(tǒng)文化的山魂水魄，另辟蹊徑以刀作畫，充分發(fā)揚了刀鋒的冷峻和雄健.李昕的作品有自己獨特的精神和風范。他的畫從骨子里講是傳統(tǒng)的，用筆輕淡卻淡中有筆，畫面錯落有致、樸素自然，趣味蓄于靜雅之中。細究他的山水佳構，便能看出諸多巧妙。當滿世界流行萬紫千紅、大富大貴時，李昕沒有投市場所好改變自己的風格。

直到自主擇業(yè)離開部隊，單位里知道李昕畫畫的人并不多。李昕踏踏實實做人作畫，他身懷絕技卻無半點經(jīng)營意識，畫技精純卻安于一隅之樂。別人以書畫發(fā)財致富，躋身于名流之列，廝混于權勢核心，他皆不眼紅。李昕看重工作，從早到晚繪圖繪圖再繪圖，或者掃地、擦玻璃、倒垃圾……雜七雜八一堆事全都干得一絲不茍。李昕熱愛軍營，就像熱愛繪畫一樣。我寫李昕，就是希望更多人了解他行走在刀鋒上的夢想?，F(xiàn)在，李昕走上了自主擇業(yè)道路，他可以在自己喜歡的藝術道路上自由前行了。李昕曾說：“像多年前那樣，我還和夢想生活在一起?！蔽蚁嘈牛@是真的。因為，我們都是。

四

在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習期間，我見到了剛剛辦完自主擇業(yè)手續(xù)的重慶青年作家李燕燕。

李燕燕選擇自主擇業(yè)時，最擔心的不是未來，而是父親能否接受女兒脫掉軍裝成為市井百姓。為了解除父親的擔憂，李燕燕很認真地寫了一封信，通過微信發(fā)給父親。一連幾天，父親都沒有回復。3天后，父親打來電話，小心翼翼地問：“自主擇業(yè)后國家還管你嗎？”李燕燕做了肯定的回答。但是父親心緒復雜，掛掉電話時只弱弱地回了句：“那就好。”

我和李燕燕通過電話后，她將寫給父親的信轉發(fā)給我。她在信中寫道：“尊敬的父親：您在微信上看到這些文字的時候，千萬不要動怒，因為這是我憋足了勇氣寫下的，如果說過去的30多年，我了解您的經(jīng)歷與苦心，從來沒有違抗過您的意愿，那么這次，請您允許我自己做一次重大的人生選擇——我決定在2017年離開部隊，自主擇業(yè)。我在軍隊改革啟動之際，主動成為‘三十萬分之一’，我自認光榮，也是為強國強軍作出的貢獻。嘗試轉身走進新天地，是我的人生愿望。當年畢業(yè)，我放棄了去報社就職，毅然選擇了部隊。一方面固然是您希望我有一個‘鐵飯碗’，您總是說‘記者跑跑顛顛干不長’；另一方面是我真心向往軍裝，家里還沒人穿過，我見過的女兵都很帥氣。入伍后，我始終沒有放棄寫作，這么多年，我越來越覺得，文字能夠支撐我生命中最多的驚喜。您要相信，我這次出去，不是賭氣不是怨憤，是真的想試試新的活法，想圓圓少年時的夢想。您要相信，我選擇了自主擇業(yè)，就永遠不會為自己的選擇后悔。軍裝穿在身上，就做合格軍人；即使脫下軍裝，經(jīng)過風雨歷練，那身軍裝也永遠穿在了心上。后面會有無數(shù)精彩故事等著我去親歷去講述。是的，身邊隨處可見精彩的中國故事，自主擇業(yè)干部本身就是中國故事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樣眾多的素材就在身邊，作為一名熱愛寫作的親歷者，我必須拿起手中的筆。這是我的擔當，也是我的榮光。父親，這次請您一定支持我。女兒：燕子。”讀完李燕燕的這封信，我在心底里欽佩她的勇氣和情懷。

我之所以理解李燕燕的心情，是因為彼此年齡相仿，入伍前后經(jīng)歷有著諸多相似，對一些事情的同感頗多。記得走出大學校門時，我也曾意氣風發(fā)、躊躇滿志，覺得自己就像一支蓄勢待發(fā)的利箭，即將射中世界的靶心。那時我曾夢想著像卡爾·馬克思一樣為人類的幸福而奮斗，每天唰唰唰地寫個不停。這些脫離實際的白日夢，曾將自己搞得興奮不已激動不已甚至在睡夢中流下過崇高的熱淚。這種在別人看來有如發(fā)燒的狀態(tài)，在我看來卻是屬于青春的黃金時代。多年以后，當我走過命運的長征之路，回望曾經(jīng)的無知無畏，心頭已是一片蒼茫。但我深信，那份至真至純的初心，依然像熠熠生輝的火種，在靈魂深處釋放著光亮和溫暖。

五

一連送別了幾批戰(zhàn)友，也讓我想起多年前與即將離隊的四川籍戰(zhàn)士胡橋的談話場景。我之所以記得胡橋和他的籍貫，是因為那天的談話之后我寫了一首詩，這首詩發(fā)表在文學界的核心期刊《詩刊》上，題目就是《胡橋》。后來，當我出版第一部詩集《光和美神同時出現(xiàn)》時，特意收錄這首詩以示紀念：明天，胡橋要脫下軍裝/回到四川的故鄉(xiāng)/明天，胡橋的迷彩服/要把象頭山下的軍營/濃縮成一張寫意的水墨/帶給衰老的母親//我們坐在山腳下/我們中間隔著/陽光和灰塵/這幾年，象頭山的風/把胡橋的臉和我的/臉,都吹黑了/心，都吹紅了/血，都吹熱了/我已經(jīng)習慣/把胡橋這樣的孩子/稱作兄弟//胡橋坐在我的對面/比新兵連的那些日子/還要挺拔和筆直/我知道，這是因為明天/他就要脫下軍裝/回到母親的身邊//胡橋的母親/也會像我的母親/抱緊穿軍裝的兒子/驕傲地哭泣。

我更愿意相信，自主擇業(yè)也好，計劃安置也罷，抑或是退伍、退休等，所有離去的戰(zhàn)友的身上有一根閃亮的情感之線、靈魂之線，牢牢地將我們的靈魂連接在了一起。送別戰(zhàn)友，不用美酒佳肴餞行，就用深情的目光注視戰(zhàn)友們遠去的身影吧。

鐵打的營盤自然有特殊的地位和分量。自主擇業(yè)的戰(zhàn)友徐新國，曾在一篇賦中寫道：“年年老兵去留，歲歲干部轉退，皆以走者為憾恨?！爆F(xiàn)在，憾恨之情或許依然存在，但更多的卻是從容面對。神州大地，處處關山月好，只要知行合一、勇于進取，走到哪里都會干得風生水起。

這篇文章完成之際，原裝備學院（現(xiàn)更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航天工程大學）中級班的同學，講述了10月中旬赴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參觀第四屆軍民融合裝備展的經(jīng)歷，當他在創(chuàng)新團隊云集的展會現(xiàn)場參觀一個展位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工作人員竟是國防大學的自主擇業(yè)戰(zhàn)友，竟感慨不已。等他走向另一個展位時，再次驚奇地發(fā)現(xiàn)工作人員是國防科技大學的自主擇業(yè)戰(zhàn)友。世界那么大，生活卻這么小。現(xiàn)役軍人和自主擇業(yè)戰(zhàn)友無處不相逢，真是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此刻，當我打開微信，通過朋友圈看到離開部隊的戰(zhàn)友們還在工作、學習、健身、遠行時，更加確信一個事實的存在——所有脫下軍裝的兄弟姐妹并沒有遠去。我們還在同一片藍天下，沒有忘記走過的路，帶著不曾泯滅的初心，在通往明天的征途上攜手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