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 奶

吳克敬

茍不爭從房頂上滾下來了。

在鳳棲鎮(zhèn)北街村的家里，茍不爭和孫子茍不離相依為命。清早起來，茍不爭把家里剩下的最后一袋牛奶，在開水碗里暖熱，拿給茍不離喝。

茍不爭說了：這個牌子的奶辣不辣？

茍不離點頭了，說：不辣。甜。

茍不離的媽媽勞加芳，謀劃出門打工，給茍不離絕奶的時候，想了一個辦法，給她像大白蒸饃的乳房上，抹了點辣子油，茍不離追著勞加芳，哭著要吃奶了，勞加芳就把茍不離抱在懷里，解開衣扣給茍不離吃。茍不離有奶就不哭了，他雙手掬著勞加芳的乳房，張嘴貪婪地含住了。要在以往，茍不離會大吃特吃一頓的，可這次，剛吞進嘴就又立即吐了出來，張著水汪汪的一雙眼睛，咧嘴吐舌地看著一臉快樂的媽媽，不知道媽媽原來香甜的乳汁，怎么就變了味？茍不離還小，兩歲多的樣子，他還認識不到媽媽使了詐，依然鉆在媽媽的懷里，待他嘴里的辣味漸消下去，就又記吃不記辣地去含勞加芳的乳頭去了。結(jié)果可想而知，又把茍不離的小嘴辣著了……如此三番，茍不離就被勞加芳從她的乳頭上摘下來了。

徹底地摘下來了。

茍不離絕了奶。勞加芳在兒子絕奶后，在家還守了些日子，就收拾起一個小包袱，出門打工去了。

是茍不爭給茍不離續(xù)上奶的。

茍不爭續(xù)給茍不離的奶，都是商品化的牛奶，有袋裝的，有盒裝的，還有散裝的。茍不爭從鳳棲鎮(zhèn)的街面上，給茍不離買回來，是袋裝、盒裝的，就坐進開水碗里暖熱了給茍不離喝，是散裝的，就分出一兩勺，用開水化在碗里給茍不離喝。茍不離記著媽媽的乳房，記著媽媽乳房里的乳汁，怎么就變辣了呢？辣得他不能忍受，所以對茍不爭續(xù)給他的奶，他很警惕，怕也像媽媽的乳汁一樣辣，就回避著，不去沾染。

茍不爭懂得茍不離的心思，在給他續(xù)奶的時候，就要給他說。茍不爭說給茍不離的話千篇一律。

茍不爭說：這個奶不辣。

茍不離不聽茍不爭的話，總是擰著小身子躲，茍不爭就還要自己主動喝一口，再給茍不離做出香甜的樣子，誘惑茍不離喝。

茍不爭說：真的不辣，真的香甜。

可是茍不離還是要躲茍不爭續(xù)給他的奶。茍不爭沒了辦法，就把茍不離捉住，手腳并用，把茍不離裹挾在自己的懷抱里，硬給茍不離續(xù)奶喝。開始時，不管是哪種牌子的奶，茍不離都堅決地抗拒著，抗拒著硬說奶是辣的。茍不離抗拒著，終于有一回，他不抗拒了，他喝了茍不爭續(xù)給他的商品奶，慢慢地習慣著，習慣后就還自覺地喝茍不爭續(xù)給他的商品奶。

不過茍不爭仍不放心，在給茍不離熱了奶，看著茍不離香甜地喝著時，還要問他的。

就像這天清晨給茍不離熱奶喝時一樣，說：這個奶辣不辣？

已經(jīng)喝了好些日子商品奶的茍不離，知道媽媽離開他又有些時日了。茍不離還知道爺爺每次問他商品奶辣不辣的話，都是多余的，可因為爺爺這一問，讓他總能想起媽媽。媽媽的奶突然變了味，是那么的辣，可是他小小的心里，媽媽還是他的媽媽。所以在茍不爭問他商品奶辣不辣的話時，他多數(shù)時候，都會回答茍不爭，說不辣，甜。但在這個清晨，他這么回答了爺爺后，又還問了爺爺一句話。

茍不離說：媽媽的奶怎么就變辣了呢？

茍不爭笑了起來，把他樂得呵呵的，笑得眼睛里都冒出了淡淡的水花兒。他只是開心地笑，沒有回答茍不離的問題。

茍不離不滿茍不爭的笑。他又跟了一句話，說：我想媽媽了。

茍不離一句話，就把茍不爭沒心沒肺的笑止住了。不笑了的茍不爭把茍不離看在眼里，看了好一陣，伸了手在茍不離的小腦袋瓜上摸了摸，給茍不離說，要他趕緊喝奶，喝罷了，一起出門趕集去，到集市上給他續(xù)買不辣還甜的商品奶。

茍不離是聽話的。勞加芳離開茍不離外出打工時，在家里當著茍不爭的面，叮囑茍不離要聽爺爺?shù)脑?，一定要聽爺爺?shù)脑?。茍不離記下了媽媽的話，從媽媽打工走了后，只要是爺爺說給他的話，他都認真地聽了。爺爺要茍不離喝奶，茍不離就埋下頭來，把爺爺暖在開水碗里的奶包取出來，用他生得滿嘴的奶牙，在奶包的一角，咬出一個小洞眼，這就認真地喝起來了。

家門外的椿樹上，俏立著幾只白肚皮的喜鵲，突然地就叫出了聲。

茍不離把喝著的奶包，從嘴邊卸下來，抬頭去看椿樹上的喜鵲，他一邊看一邊數(shù)，一、二、三、四……茍不離記得很清楚，媽媽離開他出門打工的那天，椿樹上就有好幾只喜鵲，嘰嘰喳喳的，叫得很歡實……從此，茍不離特別注意大門外的那棵大椿樹，以及大椿樹上俏立著的喜鵲，喜鵲叫得總是很開心，茍不離學著喜鵲叫，有時也會叫得很開心，而有時卻會叫得很傷心。

茍不離知道，他學喜鵲叫得傷心的時候，一定是想媽媽了。他今天就十分想媽媽，所以他張開嘴，學著喜鵲在叫，卻叫不出聲來，他怕他叫出來的聲音，又會是傷心的呢。

茍不爭，趕在茍不離喝干最后一滴奶，就牽起茍不離的手，出門趕集了。

正是秋收的時候，以農(nóng)為主的北街村，過去是家家戶戶的門口，都要堆起從地里掰回來的玉米棒子，有些剝了玉米皮，編成長長的辮子，掛在墻頭上，或是搭在架起來的木架上，金燦燦的，特別喜人?，F(xiàn)在沒有那個景象了，常常要隔幾家，才會有那個樣子。不過還好，還能看出糧食豐收了的模樣，村街上，除了玉米棒子，從地里收獲回來的，還有辣椒和各樣豆子，辣椒沒啥說的，都火一樣的紅，而豆子就雜了，有黃有紅，有黑有白，打下來晾在太陽下，所以茍不爭牽著茍不離，自北街村往集市最為繁華的東南西北街交叉的中心區(qū)走，一坨一坨，總有撞進眼睛的雜色秋景……茍不爭不會眼紅這些，茍不離也不會眼紅，因為這些五顏六色的秋天的果實，他們也都有收獲。爺孫倆出門趕集，目的是明確的，不是要眼紅誰，而是要給茍不離續(xù)買商品奶的。

茍不爭牽著茍不離在秋景里走，自然會碰到村子里的人。爺孫倆碰到的人，不是老就是小。大家碰面了，拉兩句家常是自然的，有時是茍不爭先張口，有時是碰到的人先張口。

誰先張口沒關(guān)系，張口說的話，千篇一律一個意思。

他們一個說：娃回來了嗎？

他們一個回：人家忙，把錢捎回來了，身子沒回來。

他們張口說的娃，茍不離可以聽得懂，指的都是和他媽媽一樣年輕的人。

他們說了這些話后，都還要相互問候一下對方的身體，并相互囑咐，有事了傳句話來。他們這么說著，最后都會落在茍不離這樣的小人兒身上。

他們說：咱們帶孫子，可不敢把孫子虧了。

話說到這里，茍不爭就要毫不含糊地說：可不是？我牽著我茍不離，就是給嫩嘴嘴續(xù)買商品奶哩。

續(xù)買商品奶不是難事，四條大街交匯的地方，向東向西，向南向北，都有延伸，開著五花八門的店，有的賣服裝，有的賣洗劑化妝品，有的賣羊肉，有的賣炒菜，綜合的超市也開了好幾家。茍不爭就牽著茍不離，在他們常買東西的那家小超市續(xù)買了商品奶，還有茍不爭自己要吃的紙煙，就退到大街上來了。小超市的隔壁，有家理發(fā)店，茍不爭征求茍不離的意見，拐進去，讓一位穿著艷麗的小阿姨，把茍不離的頭發(fā)給修了修，這就回家來了。

往回走的路上，剛好要從鎮(zhèn)政府的大門口過。修了頭發(fā)的茍不離，朝向鎮(zhèn)政府的大門里看，他是想看見到他家來過的那位干部阿姨的。但他沒有看見，所以他問茍不爭了。

茍不離說：爺爺，干部阿姨咋不到咱家來了？

茍不爭說：人家是干部哩，到咱家能來一次就不錯了。

茍不離不甘心地說：干部阿姨說了，她還會來咱家的。

茍不爭說：人家干部就是那一說。

家里的活不少。茍不離跑了趟集市，回家來就爬上炕睡了過去，茍不爭也乏了，但他不能睡，他要把剝了皮，又沒法編成玉米辮子的玉米棒，搬到房頂上去，房頂上的太陽光足，便于玉米棒干燥。許多年了，茍不爭都是這么干的，最先時，他身子骨好，老伴也在，后來還有兒子、兒媳幫手，往房頂上搬玉米棒，根本不是問題?，F(xiàn)在呢，老伴不在了，兒子最先出門打工，兒媳把孫子帶了幾年，給孫子絕了奶，也出門打工去了，他沒有了幫手，就只有自己一手來做了，所以做得就很艱難，一架高高的木梯，斜靠在房檐上，他在院子里，撿滿一攀籠玉米棒，挎在胳膊彎上，一檔一檔爬著木梯，爬上房頂了，把攀籠里的玉米倒空，平鋪開來，再下到院子里來，再撿玉米棒子，撿滿一攀籠了，再往房頂上爬……院子里的玉米棒子，差不多都搬上房頂了，剩下的一點，他撿到攀籠里，最后一次往上爬，而且都已經(jīng)爬上了房頂，卻沒留意一只腳踩在了一個玉米棒子上，把他滑了一下，這就連人帶攀籠，還有攀籠里的玉米棒子，都滾下房頂，重重地摔在院子里。

茍不離睡得可真實在，茍不爭從房頂上摔下來的響動，不可謂不大，可茍不離聽到后，翻了個身又睡過去了。

茍不離做著夢，夢里有爸爸，有媽媽，還有爺爺，他像只肉乎乎穿著鮮亮的皮球，爸爸抱著他，抱著他拋給了媽媽，媽媽抱著他，抱著他又拋給了爺爺……他在他們?nèi)酥g被拋著，他一點都不害怕，他在被拋向空中的時候，還會產(chǎn)生一種飛翔的奇妙感覺，他忍不住是要笑的，咯咯咯咯樂得笑個不停。

茍不離就這樣把自己笑醒過來了。

笑醒過來的茍不離，揉了揉眼睛，就把茍不爭叫上了。不過，他在叫爺爺之前，總是先要叫一聲媽媽的。

茍不離叫：媽媽。

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打工，媽媽回應不了茍不離，茍不離這就叫起爺爺了。

茍不離叫：爺爺。

一個人在任何時候叫媽媽，都不奇怪，特別還是孩子的時候，媽媽在不在身邊，他有高興事了，要情不自禁喊媽媽；他遇到了危險事，人受驚了，也會不由自主地喊媽媽。這是人的本能，誰都一樣，不會喊爸爸，只會喊媽媽。喊過了，還要喊，只有喊過了沒人應，才會喊別的人。茍不離喊了媽媽后，媽媽沒有應，所以他又喊了爺爺，爺爺可不像媽媽，他什么時候喊，爺爺什么時候都會答應他。可這一次，茍不離喊了爺爺，爺爺卻像媽媽一樣沒有應他，因此他就又把爺爺喊上了。

茍不離把他的聲音放大了許多，叫：爺爺。

茍不爭依然沒有回答茍不離，茍不離就有些奇怪，奇怪著的他，就自己從炕上爬起來，把身子挪到炕邊，從炕上溜下來，到院子來找茍不爭了。

茍不離看見了躺在院子里的茍不爭。他不知道爺爺為什么躺在院子里，就一聲一聲地叫著爺爺，邊叫邊跑向茍不爭躺著的地方。

茍不爭躺在院子里的樣子，是奇怪的，不像躺在炕上，他都躺得很順，即使曲著身子躺，也都有曲著的姿態(tài)。如今他躺在院子里，就極為失形，他半仰半側(cè)，半側(cè)的身體，竟把他的一條腿，彎過來壓在身下，兩條胳膊，一條直直地向前伸著，像要去抓什么，卻怎么都抓不到；一條折起來，還牢牢挽著他往房頂上搬玉米棒子的攀籠，攀籠里的玉米棒子大多撒出去了，撒得滿院子這里滾著一個，那里滾著一個……茍不離往爺爺躺著的地方跑，腳下就踩到一個玉米棒子，玉米棒子像圓圓的車輪子一樣，一下子就把茍不離滑轉(zhuǎn)起來，一個大爬撲，這就爬撲到茍不爭的身上了。

茍不爭沒有因為茍不離沖擊力極強的爬撲而醒轉(zhuǎn)過來，他還像茍不離剛見他躺在院子里的那個樣子，踏踏實實地躺著。

茍不離不想茍不爭躺在院子里，他喊叫著爺爺，想要茍不爭躺到屋里的炕上去。茍不離喊叫不醒茍不爭，就又來扶他了。茍不離人小力氣小，他扶茍不爭的腦袋，茍不爭的腦袋重得像山一樣，茍不離根本扶不動；別說沉重的腦袋，就是茍不爭側(cè)躺的那條腿，茍不離同樣搬不動。再是茍不爭挎著攀籠的胳膊，茍不離去摘，也怎么都把胳膊彎里的攀籠摘不下來。

茍不離忙來忙去，他把躺在院子里的茍不爭，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茍不離突然有了抱怨茍不爭的沖動。

茍不離說：你不是不讓在院子里躺么？你咋就躺在院子里，讓我搬不動你。

茍不爭過去的抱怨，可是不止茍不離剛才抱怨的。茍不爭的抱怨還有很多，他抱怨著，開頭一句話，都要說他不是個愛抱怨的人。這句話說過，茍不爭就開始抱怨了，他會抱怨茍不離沒有見過的奶奶，說你走那么急干啥？把我一個人留在世上。你是讓我給你養(yǎng)娃嗎？我又當爸又當娘的給你養(yǎng)娃，把娃養(yǎng)大了，指望能享娃的福，可我能享娃的啥福呢？好幾年了，連娃的面都見不上。茍不爭抱怨的是自己的娃，茍不離雖然小，但他知道那就是他的爸爸。茍不爭說他幾年見不上娃的面，茍不離也是幾年見不著爸爸的面。爸爸在茍不離即將四歲的意識里，只是一個象征，他并不知道他的爸爸長什么樣。茍不爭的抱怨會繼續(xù)下去，繼續(xù)著就還要抱怨茍不離的媽媽勞加芳了。

茍不爭抱怨勞加芳的語氣要溫和得多，而且透著一股子讓人心傷的溫暖。

茍不爭抱怨勞加芳，說：咱在家里多好呀！

茍不爭抱怨說：在家里你有兒子不離前后左右，我有孫子不離身上身下，普天之下，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嗎？

茍不爭抱怨勞加芳的話，茍不離是認同的。

茍不離把躺在院子里的茍不爭沒了辦法，他又想讓爺爺在院子里躺得舒服些，就返身進屋，把茍不爭讓他睡覺時要蓋的被子，從炕上扯下來，長長地扯到院子里來，給茍不爭轉(zhuǎn)著圈子蓋起來……茍不離心想，爺爺是累著了吧！人累了，就要躺下來歇著。茍不離給躺下歇著了的爺爺蓋好被子，就還想起爺爺買回來的紙煙，茍不爭說他累乏了的時候，吃一根紙煙最過癮了。茍不離就從爺爺?shù)目诖锓黾垷?，抽出一根，給爺爺?shù)淖焐先?。過去的日子，爺爺有意識沒意識的讓茍不離拿根紙煙，給他的嘴上塞，茍不離把紙煙，只要送到爺爺嘴邊，爺爺都會很準確地咬在嘴唇上……這幾乎是他們爺孫倆怎么玩都玩不夠的一個把戲，啥時玩，啥時開心，爺爺笑，孫子笑，爺爺?shù)男β暿呛呛呛恰瓕O子的笑聲是咯咯咯……可是今天，茍不離給爺爺?shù)淖爝吽图垷煟椭?，幾乎用力地塞，塞在爺爺?shù)淖齑竭?，爺爺也不張嘴來叼，因此，就更沒有呵呵呵地笑，爺爺沒有笑，茍不離自然也笑不起來。

半天時間……是的呢，茍不爭躺在院子里，都半天時間了，亮晃晃的太陽，都已經(jīng)溜下了院墻，溜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茍不爭還原模原樣地躺在院子里，茍不離覺出了他肚子的餓，就跑進屋子里，從茍不爭給他續(xù)買回家的商品奶里，抓出一包，用牙齒咬著奶包的一角，咬出了一個小口子，就吮著吸著，喝進了肚子里。

喝過了奶，天就黑下來了。

茍不離不是做夢，生活原來就是那樣，勞加芳生下他，給他做滿月的排場，還有給他做周歲的排場，鳳棲鎮(zhèn)北街村，不挑戶，不隔家，給他拴百鎖，給他掛紅繩，把他家的大門差不多都要擠破了。特殊的日子是這樣，空閑的日子也不賴，家里總有人來，親戚鄰里，故交朋友，熟門熟路，來來去去，誰的家里不能有事，有了事你自己不請，大家都會自覺過來，眼里有活，手里有活，有忙了幫忙，沒忙了幫閑，大家齊心協(xié)力，一定會把事情辦得很徹底，很完善。

勞加芳，于此似乎做得更突出。

鄰家大嫂夜半難產(chǎn)，隔墻的勞加芳聽到了，自覺攆到她家里，把難產(chǎn)的大嫂連摟帶抱，跑著送進了鎮(zhèn)醫(yī)院……茍不爭突發(fā)闌尾炎，勞加芳彎腰背起他，背到鎮(zhèn)醫(yī)院，托了鎮(zhèn)醫(yī)院她的一個同學，請了縣地段醫(yī)院的專家，給茍不爭及時做了手術(shù)。手術(shù)后，茍不爭在醫(yī)院住了幾天，勞加芳端吃端喝，接屎倒尿，醫(yī)院里的醫(yī)護人員以及病友，都把勞加芳當成了茍不爭的親閨女，在他面前夸她。說他有福，養(yǎng)了這么好的一個女兒。茍不爭沒有駁大家的情，自豪地說，我就是有福，我享我女兒的福。

勞加芳因此，不僅被評選為北街村的“孝兒媳”，還一級一級地上報，當上了鳳棲鎮(zhèn)和扶風縣的“孝兒媳”。

那么爸爸呢？茍不離不好說，只是在媽媽給他絕了奶，追著爸爸打工后，從爺爺?shù)谋г孤暲?，茍不離聽出了一些端倪：爸爸似乎對媽媽有意見，特別是爺爺闌尾手術(shù)后，媽媽照顧爺爺，照顧得體貼入微，卻不知為什么，閑言閑語地傳話到爸爸的耳朵里，讓爸爸很不爽，打電話回來，腔不是腔，調(diào)不是調(diào)，和媽媽唾沫鼻涕了一場，這就把媽媽逼出了家門，逼上了打工的長路。

媽媽外出打工可好？茍不離很想知道。

偎在茍不爭的懷里睡覺，茍不離是能感受到爺爺身體的熱量的，他經(jīng)常會很緊很緊地依偎著茍不爭，那樣他才睡得瓷實。可是躺在院子里的爺爺，怎么就沒了那股熱乎勁？天氣雖然轉(zhuǎn)涼，但還是秋天呀！茍不離睡在茍不爭的懷里，雖然已經(jīng)沉沉地睡了過去，可他還是感到了爺爺身體的冷涼……茍不離就這么在第二日清晨，懵懵懂懂地睜開了眼睛。

茍不爭不是睡懶覺的人，可他還是保持著昨天躺在院子里的那個姿態(tài)，依然沉沉地睡著。

茍不離想把爺爺叫醒來。茍不爭喜歡和茍不離玩游戲，他有時候就玩睡不醒，惹茍不離著急，茍不離掰茍不爭的眼睛，掏茍不爭的鼻子，在他的脖子上，胳膊窩，腳底板撓……茍不爭真是能裝，茍不離掰他眼睛也不醒，掏他鼻孔他不醒，撓他脖子和胳肢窩他還不醒，但茍不爭架不住茍不離撓他腳底板，只要茍不離肉肉的、綿綿的小手指，剛挨上他的腳板底，他就會縮起腳，并猛然醒轉(zhuǎn)過來，把茍不離拉進他的懷里，像茍不離撓他時一樣，撓茍不離的脖子、胳肢窩和腳底板，茍不爭要把茍不離撓得笑瘋了，才肯撒手。

茍不離想著他和茍不爭的游戲，他去掰茍不爭的眼睛，他去掏茍不爭的鼻孔，他去撓茍不爭的脖子、胳膊窩和腳板底……茍不離把他原來和茍不爭游戲時的辦法，都用上了，可并沒有使茍不爭醒過來。

茍不離生氣了。

茍不離真的生氣了。

茍不離覺出了肚子的饑餓，他生氣地在茍不爭的臉上拍了一巴掌，這就去尋茍不爭給他續(xù)買回來的商品奶了。茍不爭醒著的時候，都要把商品奶，坐進開水碗里暖熱了給茍不離喝。茍不爭長睡不醒，茍不離就自己找到商品奶，像他往常一樣用牙齒，在奶包的一角咬出一個洞眼，吮著吸著。

長長的一個大白天，茍不離喝了六袋商品奶，加上前天喝掉的兩袋，一盒商品奶，茍不離喝得只剩下最后兩袋奶了。

到了第三天，茍不爭還那么長眠不醒地睡著，而茍不離把剩下的兩包商品奶，在早晨就喝沒了。到這時，茍不離才有些覺悟，茍不爭是死了嗎？

一個死的概念，突然黏在茍不離的意識里，他害怕地哭起來。茍不離哭得極傷心，眼淚水像斷線的珠子，從他的眼眶里往外涌……他躲開茍不爭幾步，哭兩聲，看一眼茍不爭，哭兩聲，看一眼茍不爭……茍不離想用他的哭，喚醒茍不爭，茍不爭沒有反應，茍不離就還想用他的哭，吸引他人的注意，可是，與他們家左鄰的人家，早都搬空了沒有人，還有他們右鄰的人家，也在不久前搬空沒了人。過去的時候，左鄰右舍，別說茍不離這么大聲，就是低泣兩聲，也會被左鄰右舍的人聽見，隔著墻問候茍不離，或者問勞加芳：你是欺負你家茍不離嗎？當然還會問茍不爭，說你一個老頭子，欺負你家孫子算啥嘛？如今，左鄰人家沒有了，右舍人家沒有了，茍不離怎么哭，都引不起左鄰右舍的關(guān)心了。

幸虧有院門外的大椿樹，在茍不離哭泣求助的時候，大椿樹上的喜鵲聽到了，幾只白肚皮的喜鵲，就不離不棄地俏立在大椿樹上，嘰嘰喳喳地呼應著茍不離的哭聲，但這一點都解決不了茍不離的傷心。

茍不離不要喜鵲嘰嘰喳喳地叫，他抓起院里子散落著的玉米棒子，朝著大椿樹上的喜鵲扔，可他力氣不足，扔不怎么高，又會落到院子里，濺落許多玉米粒。

意識到自己的哭聲，引不來人的關(guān)心，茍不離就去大門前，想把大門打開來，跑到大街上去……然而鐵制的大門，雖然沒有關(guān)上鐵制的門閂可也會合得很緊，茍不離把吃奶的勁都使上了，使勁地拉著鐵門扇，卻紋絲不動，任他怎么拉，就是拉不開。

茍不離不哭了，他認真地對付著大鐵門，他拉不動鐵門扇，就抬起腳來踹，舉起手來拍，他把鐵門扇踹得咚咚響，他把鐵門扇拍得啪啪響，可是除了大椿樹上的喜鵲在叫，仍然沒有引起他人的關(guān)心。

把腳都踹痛了，把手也拍痛了，茍不離歇下來，把他的臉貼上了大門，用他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從大鐵門的門縫里往外看，他看見了人，有穿一身黑的，有穿一身花的，還有上黑下花的，他們走在大街上，走得都匆匆忙忙，不知道大鐵門的里邊，有一雙茍不離的眼睛，眼巴巴地望著他們，希望他們發(fā)現(xiàn)他，能走過來，幫助無助的茍不離……可是沒人注意大鐵門里的茍不離，大家匆匆忙忙地你走過去，匆匆忙忙地他走過來……還有小汽車，黑色的，白色的，紅色的，一輛一輛的小汽車，好像比來往在大街上的行人還要匆忙，稍有什么擋道，一條狗，一只雞，或是是較為木訥的人，把小汽車行進的道路擠占了那么一點，小汽車就催命似的鳴響車笛，嘀嘀、嘀嘀、嘀嘀……勞加芳出門打工時，給茍不離說過，她若回家，就駕駛一輛小汽車回來；在勞加芳出門打工前，茍不離的爸爸就說過這句話了，鳳棲鎮(zhèn)北街村外出打工的人，有一些出門打了幾年工，就驕傲地買了自己的小汽車，過年過節(jié)時，嘀嘀地開著回家來……他們的左鄰，他們的右舍，就是打工有了自己的小汽車，把小汽車開回家里來，把家里人都裝進小汽車，鳴著車笛，離開了他們依依不舍的家。

勞加芳有個比她大了不少的姐姐，人家就有一輛小汽車，每次到他家來，把茍不離抱在懷里親，親著讓茍不離叫她大姨。媽媽的姐姐，自然是茍不離的大姨呢，開始時，茍不離叫不出來，大姨就引誘茍不離，說你叫大姨，大姨就抱你坐小汽車。茍不離是想坐小汽車的，而且是非常地想。他就開口叫了大姨，大姨沒有食言，抱著他坐了小汽車。他在小汽車里，伸手要抓汽車方向盤，大姨就引導著他抓；他抓了方向盤，還想抓換擋的把手，伸著手去抓，還是大姨引導著他，讓他抓了……媽媽之所以給自己承諾買小汽車回來，是不是受了大姨的刺激？茍不離還小，對這些事還不能確定，但他希望媽媽能開一輛小汽車回來，像他們的左鄰右舍一樣，和爺爺一起，坐上媽媽的小汽車，讓媽媽嘀嘀地按著汽車喇叭，拉著他們一家也走了去。

徘徊在大鐵門口，茍不離還想有奶喝。

茍不離幾次從大鐵門口，跑回到爺爺給他買的商品奶盒那里，把奶盒翻過來翻過去，他是想要再找到奶包的，可是沒有了，別說一袋，就是半袋都沒有了。茍不離肚子餓，一點一點地餓，他餓著肚子挨過中午，看著太陽往西偏了去，越來越偏，他心慌著，突然想起家里的電話機，那是個固定電話呢，就是扯著電線安裝在茍不爭的炕頭上。

過去的日子，電話機是要響起來的，特別是勞加芳最初出門的那些天，一早一晚，都會打電話回來，而且夾在勞加芳電話之間的，還有她姐的電話……茍不爭有幾位老親戚，相互約了，也會互打電話……鎮(zhèn)政府和村委會，制定了一項惠民措施，把孤寡老人和留守兒童的家庭統(tǒng)計出來，與鎮(zhèn)政府和村委會的干部，掛上鉤，鎮(zhèn)政府和村委會干部記下孤寡老人和留守兒童家庭的電話，并把干部們的電話，還有照片，制作成一張漂亮的卡片，留下話，囑咐孤寡老人和留守兒童們，有事了給他們打電話。

茍不離家的那張漂亮的聯(lián)系卡，就貼在茍不爭裝電話的炕頭墻上。

漂亮卡片上，有張漂亮阿姨的照片。茍不離餓著肚子，突然想起電話機，想起與電話機在一起的那張漂亮的聯(lián)系卡，他突然有了力量，把他死命貼在大鐵門門縫上的眼睛收回來，仍然躲著躺在院子里的茍不爭，跑進屋里，爬上炕來，一把抓住電話聽筒，他要打電話了。

茍不離想先把電話打給媽媽的，可他不知道媽媽的電話號碼。

茍不離給媽媽打不了電話，就想起到他家來過的大姨，和那位漂亮的阿姨，同樣的問題是，茍不離也不知大姨和漂亮阿姨的電話。不過還好，鎮(zhèn)政府那位漂亮的阿姨，到他們家來聯(lián)系他們，把他抱著，前院后院的都走了個遍，甚至還抱著他到大門外邊走了走……在他家大鐵門對面的墻上，有一條油漆寫的標語，漂亮的鎮(zhèn)政府阿姨，逐字逐句地教茍不離念了一遍。那標語的句子太長，茍不離記下了“再苦不能苦孩子”前半句，后半句是什么？茍不離怎么都記不下來。漂亮的鎮(zhèn)政府阿姨也沒要茍不離完全記下來，只說孩子是祖國的明天，我們是不會讓孩子受苦的。漂亮的鎮(zhèn)政府阿姨給茍不離說了這些話后，就把茍不離抱進大鐵門，抱到安裝電話的地方，把她從鎮(zhèn)政府帶來的那張聯(lián)系卡，交給茍不離，讓茍不離兩手拿著，她則拿著茍不離的兩只手，端端正正地貼在電話機旁的炕墻上。漂亮的鎮(zhèn)政府阿姨，指著聯(lián)系卡上她的照片，給茍不離說，這是阿姨。茍不離把鎮(zhèn)政府阿姨看了看，再看卡片上阿姨的照片，他點頭了。鎮(zhèn)政府阿姨，就又指著卡片上一行阿拉伯數(shù)字，給茍不離說，要茍不離記住，說那就是她的電話號碼，但茍不離太小了，他沒有記得住。這時，茍不離看著鎮(zhèn)政府阿姨的照片，還有她的聯(lián)系電話，想要給她打電話，卻同樣沒法給她打出去。

茍不離一點辦法都沒有，他把話筒拿起來，貼緊耳朵，話筒嗡嗡地響著，他用手在鍵盤上一陣亂點，又一陣亂點，話筒里，除了嗡嗡聲，還是嗡嗡聲……

茍不爭從房頂上滾下來五天了，茍不離前兩天還有奶喝，后三天就沒奶喝了，他絕奶了。茍不離最后一次爬到大鐵門邊，最后一次睜著眼睛，從大鐵門的門縫里往外看，他的眼睛已經(jīng)很模糊了，而且他的耳朵，也很模糊了，大椿樹上的喜鵲，鳴叫得既遙遠又模糊，還有大街上的小汽車，也啼叫得既遙遠又模糊……模糊著的茍不離用他模糊的眼睛，看見大鐵門對面墻上的紅漆標語，也是模糊的，那可就是鎮(zhèn)政府漂亮阿姨教給他記下的半句話：

再苦也不能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