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英
站在三危山上,目光越過日光熾明的莫高窟,越過風流云蕩的西行路,我空洞地張望。旋舞荒野的龍卷風中是那支風塵仆仆的僧侶團嗎?踽踽獨行的身影是來自西域的傳經(jīng)師嗎?
莊嚴宏闊的佛教,同柔美華麗的絲綢一樣,是綻放絲路的奇葩。絲綢、玉石、香料、寶馬等奢華的物欲很容易贏得人心,而佛教,只能靠富有智慧、意志堅定的僧侶們去游說,去弘化。
阿育王遣大德高僧前往各地弘揚佛教三百多年之后,漢明帝劉莊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夢打開了佛法東傳之門。
公元64年的一天晚上,開創(chuàng)了“明章之治”的東漢第二位皇帝——明帝劉莊做了個奇異的夢:夢見一高大的神人,頭頂放光,滿面喜悅,降臨宮殿。次日早朝,他詢問群臣。博學多識的傅毅說,天竺有得道者,稱為佛,聽說能飛行虛空,身有異光,大概就是這個神吧。于是,劉莊派遣使者前往天竺尋佛問道。使者在萬里之外的天竺帶來了迦葉摩騰和竺法蘭兩位沙門,用白馬馱來佛像佛經(jīng),并于洛陽建立中國第一座佛教廟宇——白馬寺。這兩位最早來到中國的天竺僧,譯出了中國第一部佛典《四十二章經(jīng)》。
早在漢明帝“感夢求法”的一百多年前,佛教在于闐形成了副中心,繼而傳播到了龜茲、鄯善、高昌等西域諸地。有著高度自律和虔誠信仰的高僧們,傳播正覺、弘化布道也是他們至高無尚的追求,哪怕前路荊棘遍野、豺狼擋道,他們義無返顧??嗪氐奈饔蚺c苦海擺渡的佛教,在精神向度上首先贏得了東傳的可能。而在向西傳播的路上,一開始就在另一文明古國羅馬帝國偃旗息鼓。
公元147年一個深秋的黃昏,一位身穿袈裟的西域人踏著如血殘陽走進玉門關。守關的戍卒第一次見到僧侶入關,看著他奇怪的裝扮,以為是匈奴的探子。正好有兩只燕子飛過,呢喃了幾句。西域人指著燕子說,它們說一會兒會有人來送飯。果然,不大工夫,伙夫前來送飯。這人居然能聽懂鳥語,戍卒大為驚訝,頓時奉為神人,恭恭敬敬地把他請到營帳。他叫安世高,本是安息國的太子,青年時蔑棄榮華富貴,放棄王位,出家為僧。他精通各國典籍,天文、地理、醫(yī)藥、異術無所不通,游歷西域諸國后,神異的名聲早已傳遍各地。他抱著弘法到東土的大愿,只身來到中國。一路利用奇異之術為戍邊將士、商旅平民治病、望氣、占候、推步,不論是匈奴的穹廬,還是漢軍的營帳,都暢通無阻,從而贏得人心,把佛法的圣露灑遍旅途。最后,到達東漢國都洛陽。安世高假借黃老神仙方術的外衣,首先取得了皇室及貴族對佛教的認可,使儒士認為的“異端學說”得以萌芽。繼而萌發(fā)了譯述佛經(jīng)的宏愿,畢其一生,譯出佛經(jīng)三十五部,成為中國佛教史上佛經(jīng)漢譯的創(chuàng)始人。
隨后,安玄、支讖、竺朔佛、支曜、康巨、康孟祥等一批西域高僧,先后沿著絲綢之路來到洛陽。這些譯經(jīng)師,溝通了世界兩端的語言,成功地把佛教這棵“菩提樹”移植到中國的土壤。適應漢文化的水土,他們常常把佛教教理嫁接到土長土長的道教方術上,用道家仙家的術語滋養(yǎng)初生的幼苗。雖然普及了佛教,但一開始就種下了佛教是迷信的種子,為后來魏太武帝廢佛行動、北周武帝滅佛運動提供了借口。
由譯經(jīng)始,佛教如涓涓細流,緩緩向東流淌,滲透到流經(jīng)的每一寸土地上。310年,佛圖澄走了過來。這是一位具有傳奇色彩的高僧,九歲在印度古國烏萇國出家,兩次到罽賓求法問道,悉心修持,并經(jīng)高人指點,妙通了玄術。傳說,他可以幾天不吃東西,靠吸收空氣保養(yǎng)身體;他善于念咒作法,役使鬼神,醫(yī)治頑疾;他在手掌上涂上麻油和胭脂,千里之外可看得清清楚楚;他耳聽寺廟和佛塔上的鈴聲,可以辯別禍福吉兇……憑借一身異術,他從戰(zhàn)亂不斷的西域和河西走廊一路走過,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化解了諸多阻撓和險惡,最終到達洛陽。時逢西晉“八王之亂”后,北方少數(shù)民族趁隙逐鹿中原,北中國陷入一片混亂。在洛陽建立了后趙政權的羯人石勒,既好神力怪,又提倡經(jīng)學,已在洛陽名聲大噪的佛圖澄,自然傳到了他的耳朵。佛圖澄來到石勒面前,石勒問他有何奇術?他取出化緣用的缽盛滿水,焚起神香,念念有詞,一會兒水缽中出現(xiàn)了藍色的荷花,色澤芳馨,耀眼奪目。石勒大為震憾,隨即封他為“大和上”。于是,石勒找到佐助王道的國師,佛圖澄找到弘揚佛法的庇護主。這時,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百姓,急需精神上的撫慰,佛教的“因果報應”和“輪回轉世”便給了百姓希望,它使人們相信,在西方有一方?jīng)]有苦難、沒有戰(zhàn)亂、沒有歧視、沒有生老病死的“凈土”,只要信佛,就會有好報應。佛教,不經(jīng)意間成為百姓精神的避難所,很快從宮廷走向民間,在普通百姓中扎下根去,在中國的傳播迎來了第一個鼎盛時期。
佛圖澄傳教近三十年,所經(jīng)州郡,建立佛寺八百九十三所,追隨他的門徒,多達萬人,而且高僧輩出。道安即是佛圖澄的得意弟子,師父圓寂后,他受東晉之邀到襄陽安撫軍士、穩(wěn)定民心。氐族的前秦國主符堅一心想得到這個高僧,為此,不惜發(fā)動了一場戰(zhàn)爭。378年,符堅圍攻襄陽,道安分散徒眾,與守將共守城池,次年二月,城破,道安被俘。符堅視道安為“神器”,安置他在長安五重寺,集“僧眾數(shù)千,大弘法化”,道安遂成為北方學界首領。
這時,遠在龜茲的鳩摩羅什因廣有神通而名震中原,符堅同樣想把他納入麾下。于時,為了鳩摩羅什,符堅又發(fā)動了一場戰(zhàn)爭。他派大將呂光征服西域,囑其破龜茲得羅什后立即送回長安。呂光西征得勝,俘獲了鳩摩羅什,帶他東歸,行至涼州,卻傳來苻堅南征兵敗淝水的消息。呂光遂在涼州自立一國,稱后涼。呂光不信佛,自然不把鳩摩羅什當回事。羅什忍辱負重,在涼州一呆十七年。后秦國主羌人姚興提倡儒學和佛學,多方延攬人才,為得到大名鼎鼎的鳩摩羅什,后秦發(fā)動了對后涼的戰(zhàn)爭。攻破后涼后,姚興以國師之禮迎接羅什入長安,那時羅什已經(jīng)五十八歲。姚興為羅什組織了龐大的譯經(jīng)團和講經(jīng)活動,吸引四方沙門慕名而來,匯集長安的僧眾達五千多人。羅什組織和主持譯場,邀請有學問的高僧一起參加重譯《大品般若》,后又譯出了《法華經(jīng)》、《維摩詰經(jīng)》等重要的大乘經(jīng)典,第一次有系統(tǒng)地翻譯和介紹了大乘空宗的理論。有人評價“中國之佛教由鳩摩羅什而面目一新”。
中國歷史上最混亂、最無序的“五胡十六國”時期,卻為佛教弘化大開方便之門。而接受和推崇佛教的石勒、符堅、姚興,還有盧水胡首領、北涼王沮渠蒙遜,全都是草昧未化的胡人酋長,這是文化史上的一個奇特現(xiàn)象。
北涼州割據(jù)時,佛教已經(jīng)深植河西走廊,寺院石窟遍地開花。沮渠蒙遜也信奉佛教,他聽聞天竺名僧侶曇無讖在敦煌以西名聲大震,馬上派人把他請到了北涼。曇無讖一到,就對沮渠蒙遜說:“有鬼入聚落,必多災疫?!泵蛇d將信將疑,曇無讖便施道術,蒙遜果然看到奇異的東西,因而更加敬重他,拜他為國師,專請他譯經(jīng)講法。沮渠蒙遜患有疾患,曇無讖勸他持念《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后來,這部佛經(jīng)單獨流行河西走廊,激起了一波深刻的民間虔誠禮佛,呈現(xiàn)出“家家彌陀佛,戶戶觀世音”的盛況。
河西走廊及隴右之地最先接受了佛教洗禮,也最早開啟了佛教東漸的造像運動,讓佛教以一種可以感知的藝術形式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前秦僧人樂僔在敦煌大泉河畔見夕陽中三危山金光萬道,氣象非凡,狀有千佛,遂大徹大悟,鑿巖造窟一所,開創(chuàng)了莫高窟開鑿之先。沮渠蒙遜舉國之力大造佛窟,張掖馬蹄寺石窟、威武天梯山石窟,都打上了北涼的烙印。那些建造了北涼石窟的能工巧匠,后又被后秦姚興帶到洛陽,建造了龍門石窟。酒泉的榆林石窟、景泰的炳靈寺石窟、天水的麥積山石窟、武山縣的木梯寺石窟、甘谷的大象山石窟等,都在同一時期先后開鑿,推動了佛教傳播的具象化、世俗化。在佛像的雕塑上,幾乎平移了世界上最早雕塑佛像的犍陀羅地區(qū)的風格。在張掖金塔寺石窟,有一尊引人注目的雕塑,稱作“苦行僧”,塑造了一個須發(fā)蒼然、形容枯槁的干癟老僧。但這個瘦骨嶙峋的苦行僧神態(tài)安然,鎮(zhèn)定自若,緊閉雙唇,挺直胸膛,頑強地支撐雙臂,擺出禪定手勢,執(zhí)著地冥思苦索,凸現(xiàn)出內在的堅韌、剛毅和崇高的精神力量。這一雕塑幾乎與犍陀羅出土的《苦行的釋迦》如出一輒,只是時間上比金塔寺石窟的開鑿早一百多年而已。金塔寺還有眾多菩薩雕塑,大都帶有印度混血兒或胡人高鼻深目特征,有的菩薩像異??∶?,新奇迷人,眉宇清朗,五官端麗,頭上纏著頭巾或束著發(fā)髻,通常上半身祼露,佩戴著珠寶項鏈、瓔絡、臂釧之類豪華的裝飾品,頗似西域王族的裝束,大都具有世俗人情味,讓人很容易聯(lián)想到佛教從西域衍化到中國的最初狀態(tài)。
虔誠的僧侶們持續(xù)三個多世紀的傳教之路,讓蠻荒變凈土,使陌路成通途。魏晉的玄學思潮,正好給佛教中國化找到了理論上的入口和依據(jù),從此,佛教可以名正言順地開壇弘法。在本土化過程中,中國僧人西去取經(jīng)、溯本求源,又成為凈土之路的獨特風景。
三國時,魏國的朱士行是歷史上記載的第一個赴西域求法的中國僧人。他師從中天竺僧曇柯迦羅在洛陽鉆研佛教,講解《小品般若》,感到譯經(jīng)中釋理未盡,因而發(fā)愿西去尋求原本。公元260年,他從雍州出發(fā),通過河西走廊,經(jīng)西域南道,橫渡流沙,直抵于闐國。在這里,看到了《道行般若經(jīng)》梵本,放棄了遠涉天竺的打算,就在于闐的寺院里抄寫經(jīng)書,本想抄完后帶回洛陽,可是遇到了當?shù)匦〕朔鸾绦磐降陌侔阕钃稀T谟陉D,小乘佛教的勢力強大,對大乘佛教持否定態(tài)度,稱此經(jīng)傳播會惑亂佛教正典,使大法中斷,因此,國王不允許任何僧人帶此經(jīng)出境。朱士行費盡周折,送回了抄寫的般若大品,被譯為《放光般若經(jīng)》,而他永遠留在了異域他鄉(xiāng)。
繼三國朱士行之后,東晉的法顯是中國歷史上最早到達印度、斯里蘭卡和印度尼西亞等國的高僧,他長途旅行的游記《佛國記》與他西行求法一樣出名。東晉隆安三年 (399年)春天,65歲的法顯與另外四名沙門從長安出發(fā),踏上了西行求法之路。他們度過隴山,在蘭州和張掖分別進行了為期三個月的“夏坐”。在張掖,正是沮渠蒙遜剛剛自立,給予他隆重禮待,又介紹五位高僧加入西行求法。到達敦煌后,西涼王李暠接待了他們,送給他們供給,并派僧人陪同前行。然后到達于闐國,穿越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跨帕米爾高原,先后至佛教發(fā)源的印度等地,尋求到了大量中土缺少的佛經(jīng)。歷時十三年,行經(jīng)三十一國,最后只剩法顯一人回歸中土。義凈后來在其所撰寫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的起首就寫道:“觀夫自古神州之地,輕生徇法之賓,顯法師則開辟荒途,奘法師則中開王路。”這一評價,得其所宜。
法顯西去求經(jīng)的路上,在于闐碰上了一位后來對河西走廊佛教產生過重大影響的高僧。他叫劉薩訶,是佛圖澄的再傳弟子。399年,劉薩訶孤身經(jīng)河西走廊,前往印度取經(jīng),行至于闐,正好碰上法顯等人,便共同前往。在印度求取真經(jīng)后,他比法顯早三年回國弘法。劉薩訶在河西走廊傳教敬佛,是他佛事生涯中最為輝煌的階段。根據(jù)釋道宣所記,435年,劉薩訶到?jīng)鲋莘涂h(今甘肅永昌縣焦家莊),向御谷山禮拜,大家不明所以,他預言御谷山的山崖將出現(xiàn)大佛像,若佛像完整,則天下太平,如其有缺,天下大亂。說完繼續(xù)西行,并于次年圓寂于酒泉城西七里澗。八十六年后,一天雷電大作,山崖震動,只聽一聲天崩地裂巨響,石壁間果真出現(xiàn)一尊高丈八的無頭大佛像。人們想起劉薩訶的預言,為了阻止中國大亂,立即為無頭大佛安裝佛頭,但每放必落,當時正是中國歷史上天災人禍橫行的南北朝時期。又過了三十多年,在劉薩訶涅槃之地出現(xiàn)發(fā)光的石佛頭,被送入佛寺供奉,再輾轉送到四百多里外的御谷山,安裝在無頭佛像上,竟身首壁合,儼然一體,立時靈光普照,國泰民安,百姓為此修建瑞像寺。609年,隋煬帝巡視河西,親臨瑞像寺燒香拜佛,下旨增修此寺,賜名為“感通寺”,又御筆題額“圣容道場”,通令全國各地派人到御谷山摹寫大佛真容。這是敦煌最早產生的瑞像故事之一——涼州瑞像。唐太宗、中宗為紀念劉薩訶的瑞像預言神奇,正式賜改寺名為圣容寺。中唐以后,御谷山大佛瑞像及劉薩訶的故事先后描繪在了莫高窟的四個洞窟。唐貞觀18年,玄奘法師取經(jīng)歸國途中,因仰慕先賢,專程赴圣容寺謁拜并講經(jīng)三日。有人評價,劉薩訶所享有的盛譽,在相當長的時期,遠在許多高僧之上。這個評價并不為過,至少在唐玄奘之前,他在佛教界的影響力無人能比。
當然,西行求法最為有名和成就最高的,無可爭議的是玄奘。他的冒險求法經(jīng)歷通過一部《西游記》傳播得四海皆知,他的成就也成為佛教史上無人逾越的一座高峰。大唐盛世對佛教的扶植與重視,最終完成了佛教中國化的創(chuàng)宗立派,佛學正式成為官方與民間共同認知的哲學。
遙望漫漫古道,來路無跡可尋,唯一不變的是大漠、戈壁、朔風、烈日、嚴寒和空曠。好在,飄蕩在歷史天空中的裊裊梵音,軟化了它的堅硬、嚴酷和粗礪,消解了戰(zhàn)爭、血腥和掠奪帶來的苦難。更令人稱奇的是,佛教東漸,竟然巧合地把中國同印度——絲綢之路東西端的兩個文明古國綰結了起來,并以中國為中轉,漂洋過海,向日本、朝鮮和東南亞諸國蔓延,讓東亞、中亞、西亞和東南亞諸國可以毫不排斥地圍繞它展開對話。西方學者布爾努瓦說過一段很精彩的話:“佛教沿著絲綢商人在西域留下的足跡傳播,而播下的幼小的種子,便結出了豐碩的成果。盡管后來的基督教團拼命奮斗,甚至留下了許多死難者的鮮血,但任何宗教都沒有像佛教那樣在中國得以廣泛傳播,而且持之以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