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彬
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Hans Georg Gadamer,1900-2002)說過一句非常奇怪的話:聽是一種藝術。怎么可能聽算藝術呢?我們不是出生后在媽媽乳房之間會心地聽她的呼吸,聽她第一句話嗎?聽她說“我愛你”。聽是人的第一個才能。我們聽媽媽的呼吸,媽媽聽我們的叫喊,給我們吃奶。聽與叫是分不開的。我們叫,我們聽。不過,怎么叫,怎么聽呢?這是一個哲學的、文學的、音樂的問題。
不少女人訴苦:男人不太仔細聽。意思是說男人不太懂、不太聽得懂她們在說什么。有一點道理。男人少有方法了解女人。問題原來不在這里。真正的原因在于男人不太想理解女人,因為他們經常覺得女子有一點“麻煩”。反過來問,女人懂男人嗎?懂。為什么呢?因為女人是媽媽,她們理解我們出生后的吼叫。
不光聽是一種藝術,閱讀也是,朗誦更是??匆槐緯鴷r,我們用筆標出。這樣我們才很容易能再找到一本書優(yōu)秀的思想。鉛筆與閱讀、鉛筆與朗誦、文人與詩人也不能隨便互相分開。詞語有它的內容,更具決定性的是它也有獨特的聲音。我們的眼睛看文本時以為全部看得懂,可是我們聽一個人大聲地念一下我們剛看完的著作,我們的理解會發(fā)生很大變化。詞語有揚音節(jié)與抑音節(jié)。朗誦的時候我們可以用重音節(jié),也可用輕音節(jié)。這樣就從一部作品挖掘出另外一個意思來。
舉一個例子吧。德國波恩市原來有一個“語言與文學之家”,它還沒變成“文學之家”前,領導是女詩人Karin。她經常請中國作家特別是詩人朗誦他們的大作?;旧衔沂撬麄兊淖g者,筆頭上、口頭上的譯者,我還要朗誦我的翻譯。有時Karin也拿我的譯作代替我朗誦。我發(fā)現(xiàn)三個現(xiàn)象:第一,她每次用鉛筆在我的譯本標出來所有重要的詞。第二,她通過她的聲音從書的深處挖掘出新的意思和我們原來看不到的思想。她這樣做,表示好的朗誦需要好的準備。因此她有時能吸引幾百個人來聽她公開的朗誦。第三,Karin與楊煉是好朋友。她去世前經常請楊煉來波恩介紹他的詩集,原因是她重視楊煉的聲音,還喜歡跟他一塊兒寫詩。這個女詩人不會中文,怎么能和這個北京來的詩人合作呢?Karin按照聲音寫作,按照楊煉的聲音??梢詥??請問她在彼岸的靈魂。
我向Karin學得很多。因此我在中國朗誦我的詩歌,有的時候我倒霉了。為什么呢?首先,很少中國作家思考朗誦的藝術,他們很少考慮到聽眾。德國人參加文學活動很特別,他們寧愿閉著眼睛聽,不想看舞臺上的作者,覺得聽到的聲音夠了。如果念得不好呢?結果是聽眾會發(fā)怒。
好幾年以前波恩大學來了一位中國有名的小說家,要介紹一下他在德國成功的一部小說。原來他應該坐在舞臺上,但是他寧可要坐在聽眾后面看我們的后背。他讓他的譯者在前面代替他念他的作品,因為他自己不知道怎么朗誦。德國譯者能嗎?可以!因為在德語國家,翻譯家經常懂得如何朗誦和表演。
我學過朗誦。我雇了一個老師,花了很多錢。因此我認識到舞臺上的麥克風、講臺、地點、回聲的重要性。西川有一次說了一句重要的話:朗讀自己的作品以前,應該先參觀地點。他是對的。朗誦會必須好好準備,要不然作者要觀察、仔細聽他的譯者。
再談朗誦與表演的關系。詩人Karin原來也是演員、歌手。我自己不覺得我朗誦時除了詩人以外,同時作為另外一個人而出現(xiàn)。不過,別人不這么看,無論他們是中國人還是德國人,他們覺得我的朗誦太做作,也會說不太喜歡。
我的問題在哪兒呢?公開發(fā)言不能念錯。因此要在家里先認真地研究一下自己作品的特點。然后才可以出去公開朗誦,要不然會失敗。我有一次可怕的朗讀經歷。幾年前杭州電視臺請我參加一個頒獎活動,但沒有提前告訴我要做什么。頒獎時主持人突然要求我上臺念她們準備的一張條子上的頒獎詞,歌頌一個獲獎的作家。我沒有時間準備,念頒獎詞時犯了一些錯誤。因為漢字太復雜,每一個字有好多不同的發(fā)音。幸虧在我旁邊有一個姑娘幫助我。沒有人批判我,因為人家寬容,我才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