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辭

朱夏楠

一

公元386年，王獻之病篤。

道人來為他消病祛災(zāi)，問他此生有何過錯。王獻之答，“不覺有余事，唯憶與郗家離婚”。

他一生磊落豁達，唯有對當年被迫離棄結(jié)發(fā)妻子郗道茂一事郁結(jié)于心頭，以致彌留之際亦無法釋懷。

只是他掛念的郗道茂已于七年前去世。二人死未能同穴。

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頭未白而人已散，曲未竟而弦已斷。

無論是王獻之或是郗道茂，都未曾料到二人的婚姻竟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畢竟以二人的身世或是才情而論，二人無不匹配。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當時的王謝家族，鐘鳴鼎食，非尋常人家可比?，樼鹜跏希诮裆綎|臨沂一帶，自西漢以來生生不息。南渡之后，與陳郡謝氏并稱“王謝”。王氏在東晉尊榮非常，其功業(yè)首推王導(dǎo)。王導(dǎo)與東晉的開國皇帝司馬睿親近，也正是在王導(dǎo)的建議下，司馬睿才下定決心前往建康（今南京），最后在江東士族的支持下建立了東晉王朝。王導(dǎo)作為東晉政權(quán)的奠基者之一，不僅開國有功，在司馬睿死后，亦致力于扶持司馬家族，穩(wěn)固朝政，因而深得晉室的信任，當時甚至有“王與馬，共天下”的說法。根深且葉茂，有王導(dǎo)在前，家族又是才俊輩出，濟濟滿堂。而群英之中，王獻之依舊是奪目的佼佼者。千年之后，唯有他并未被父親王羲之的光芒所遮掩而并稱“二王”。

而郗道茂所屬的高平郗氏也是非泛泛之輩。郗道茂的祖父郗鑒入主東晉政權(quán)中樞，與王導(dǎo)同朝為官，彼此交好。晉明帝司馬紹病逝后，遺詔中指定的輔政大臣就包括了郗鑒在內(nèi)。同朝為官，彼此甚知底細。況且這也不是王郗兩家第一次聯(lián)姻。

當初郗鑒想為女兒郗璿擇佳偶，聽聞王氏子侄俱是人才出眾，便派門生送信給王導(dǎo)，說明心意。王導(dǎo)欣賞郗鑒的清雅自守，亦十分樂意，欣然應(yīng)道，“君往東廂，任意選之”。

王家諸郎，知是來擇婿，不免有些矜持，只有一人袒腹臥于床上，神色自若不以為意，結(jié)果被郗家選中。這位佳婿正是書圣王羲之，“東床快婿”的典故也由此而來。王羲之七子一女均為郗璿所出，王獻之便是最小的一個兒子。郗璿的弟弟郗曇生有一女即郗道茂，比王獻之年長一歲。兩人實為表姐弟。

有良緣在前，后來王羲之便為兒子王獻之求親郗家。

他曾修書給郗曇：“中郎女頗有所向不？今時婚對，自不可復(fù)得。仆往意，君頗論不？大都比亦當在君耶！”后在《與郗家論婚書》中又寫道：“……獻之字子敬，少有清譽，善隸書，咄咄逼人。與公宿舊通家，光陰相接，承公賢女，淑質(zhì)直亮，確懿純美，敢欲使子敬為門閭之賓……”

可見這樁婚事，是得到兩個家族祝福的。

自然，世家之間的聯(lián)姻未必樁樁美滿。以“柳絮才”著稱的謝道韞對于嫁于王羲之次子王凝之一事，就郁然不快。雖然二人均出自高門，但才學(xué)與見識有云泥之別。

謝道韞“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深得伯父謝安看重寵愛。王凝之便是謝安親自為她擇選的夫婿?？上跄Y質(zhì)平庸，相去謝道韞遠甚?；楹蠡亻T時，她曾對謝安抱怨道，“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言辭激烈，痛心疾首——王家父輩兄弟多才華出眾，唯獨王凝之是個例外。如當時的名士一般，謝道韞也喜歡玄學(xué)清談和辯論。一日王獻之在家中與人清談，才不能接，一時詞窮。謝道韞路過聽見，便派婢女送了張便箋：“欲為小郎解圍?！钡玫皆试S后，垂下青綾，在這屏障之后替王獻之應(yīng)對自如，賓客難以詰難。這樣的情趣，是王凝之所不及的。

王獻之與郗道茂卻是真正的琴瑟和諧。他們二人都與書法頗有淵源。王獻之自不必說，而郗家亦是書法世家。郗道茂的祖父郗鑒是當時有名的書法家，郗鑒膝下二子一女均善書法，王獻之的母親郗璿更被稱為“女中筆仙”。郗道茂正是浸淫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她的才情品性，王獻之深為敬重。

王獻之曾將對妻子的深情寄于《思戀帖》《奉對帖》《姊性纏綿帖》等便箋中。當時二人已經(jīng)離異。帖中有思戀，有追憶，更有往者難追來者不可期的傷痛與內(nèi)疚。哀婉傷絕，千年之后依舊令人扼腕。

二

曲雖諧而弦斷。

能讓王氏家族為之讓步的人并不多，可介入的是兩個家族的效忠對象——晉室。在王獻之與郗道茂的婚姻中，空降了一個不速之客，新安公主司馬道福。她是簡文帝司馬昱之女，本已嫁人，駙馬名叫桓濟，是大將軍桓溫之子?？上Т藭r的桓家，風流也被雨打風吹去，不想?yún)s把王郗二人也卷了進來。

桓溫在時權(quán)傾朝野，他通過不斷的征戰(zhàn)累積政治資本，最后甚至可以廢立君王。東晉本就因五胡亂華、中原被占、西晉滅亡，狼狽逃至江東而建。雖然此后漸漸偏安江南，但北伐收復(fù)失地畢竟是一件政治正確之事，于是桓大將軍積極出兵，不僅平定蜀地，滅了“十六國”之成漢，又幾次北上對抗北伐與前秦、后燕等少數(shù)民族，風頭一時無二。后北伐雖然失敗，他唯恐人心浮動，廢了在位的司馬奕，改立簡文帝司馬昱，以此翻云覆雨之權(quán)術(shù)震懾人心。

面對桓溫的威懾，晉室無奈屈從又本能地忌憚厭惡。司馬昱此前輔政時一直想要聯(lián)合其他大臣，制衡獨斷專權(quán)的桓溫，將權(quán)力收歸晉室，卻未曾想到自己像傀儡一樣被擺布上了帝位。他已年過五旬，雖有抱負卻在桓溫的壓制下不得施展，八個月后，憂憤而死。是年公元372年。

桓溫知道自己周圍虎狼環(huán)伺，多少人欲置他于死地，然而他不在乎。他說，“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復(fù)遺臭萬載耶！”他當是有不臣之念的，就像曹操一般，意圖架空皇室權(quán)力，為子嗣稱帝鋪平道路，可惜天不假年。司馬昱駕崩的次年，桓溫亦病重而死，享年六十二歲。

病重去世前，桓溫還心心念念想要朝廷為他加封九錫之禮——九錫是九種禮器，也是作為臣子能夠擁有的最高殊榮。謝安等人則因其病重，借故延宕，以致他至死未能如愿。不過幾十年后，桓溫的幼子桓玄篡晉建立了桓楚。雖然桓楚歷時不到十年，但桓玄追尊桓溫為“宣武皇帝”，算是圓了他一個未竟的帝王夢吧。

桓溫病重時，余威猶在，可惜家門不幸，禍起蕭墻。他將兵權(quán)交給了自己的弟弟桓沖，引得他的兩個兒子桓熙、桓濟不滿，聯(lián)合起來準備刺殺桓沖。為此，桓溫親自下令將二子拘捕，而后將其流放至長沙。隨著桓溫的去世，桓家勢力太弱，司馬家遂順理成章將桓濟視為棄卒，新安公主也決意另擇佳婿。

王獻之當時才名俱佳，確實是駙馬的極佳人選，不僅新安公主傾心，晉室對他也是頗為賞識的。司馬昱去世后，繼位的是十歲出頭的孝武帝司馬曜。他后來對替皇家物色女婿的人說：“王敦、桓溫，磊砢之流，既不復(fù)得，且小如意，亦好豫人家事，酷非所須。正如真長（劉惔，之駙馬）、子敬（王獻之）比，最佳?！?/p>

這四人都有駙馬身份。王敦之妻是晉武帝司馬炎之女襄城公主，桓溫與劉真長劉惔之妻分別是晉明帝司馬紹之女南康公主與廬陵公主，而王獻之娶了新安公主。

王敦、桓溫均是以武力立命，并以武力與晉室兩相抵牾——一旦得勢便要干預(yù)皇家之事，咄咄逼人。桓溫廢立天子，王敦在東晉建立之初亦曾發(fā)動叛亂謀求篡位，雖然以失敗告終。而劉惔、王獻之都是當時的風流名士，沒有挾制晉室的力量與野心，且背后有龐大的家族勢力支撐，雅好清談，疏離朝政，最為放心。

但無論晉室喜歡與否，他能夠選擇的聯(lián)姻對象是有限的。東晉時期門閥制度嚴格，門閥內(nèi)部亦有高低，王謝桓劉四家都不弱。而門閥之外的人想要進入，是極其之難的。大族之間聯(lián)姻頻繁，也是為了保證將國家的權(quán)力限定在固定的圈子里。對于圈子外的寒門庶民，要進入這個圈子是極其之難的。

一個多世紀后的南梁時期，皇室在聯(lián)姻問題上的態(tài)度依然僵化如故。當時的大將軍侯景前曾向梁武帝請求與王謝兩族聯(lián)姻，被蕭衍所拒：“王謝門高非偶，可于朱張以下訪之。”侯景戍卒出身，卑微之極，后以軍功得以成為大將軍。雖然大權(quán)在握，但是在婚姻之事上，依然不為皇室認可。

同世為人，卻因出身而受到鄙薄，侯景怒了，他立誓：“會將吳兒女以配奴！”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并沒有什么了不得的，侯景受辱之后起兵作亂，一雪前恥。他餓死蕭衍，立太子蕭綱為帝，并強娶蕭綱之女溧陽公主，甚至篡位自立為皇帝，在江南大殺士族，以摧枯拉朽之勢動搖了門閥士族統(tǒng)治的根基。正如唐睢所言，布衣之怒，天下縞素。

美麗的事物被破壞，總是令人傷感的。而一個小人物以決裂的方式贏得尊嚴，何嘗不是孤注一擲？在世人的眼里，既為人臣，就當忠君死國，否則他們即便地位足以睥睨天下，只要僭越了皇權(quán)，在內(nèi)在精神上始終不過是一介武夫或權(quán)臣，抵不過世人對士族累世傳承下來的風骨的向往與追慕。尤其是侯景這樣的草莽匹夫，精貴的華服之下，遮蔽的不過是一副強悍卻粗糙的骨頭，抵不過謝安在得知淝水之戰(zhàn)中大敗前秦這一捷報時依舊從容下棋的風度。

侯景的時代，士族經(jīng)過百年的故步自封，人才凋零。而王獻之所處的時代，門閥士族鼎盛時，人才輩出，這一制度自然牢不可破。為了維護這一制度，還采用了“九品中正制”來選拔官員，這一濫觴于東漢末年的制度，到魏晉年間才基本成型。這一制度原則上雖以“行狀”即個人品行才能為依據(jù)，家世只是參考，但實際上后者的影響極大，東晉年間，偏重門第已成事實，才有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說法。權(quán)力壟斷在大族手里，士族之外，連沖破階層的藩籬進入權(quán)力游戲的資格都沒有。

寒門難出貴子，他們的進身之階不是荊棘滿布，而是無路可走的懸崖斷壁。寒門與士族之間，橫亙著的，幾乎是一個祭獻上一生都無法跨越的鴻溝。

三

對于晉室的垂青，王獻之是拒絕的。

魏晉風度，講求的是玄心、洞見、妙賞、深情。作為名士，他對于政治并沒有什么熱情，更不愿攀附晉室。然而君臣尊卑有別，作為依附于皇權(quán)的人臣，他無從選擇。唯一能夠做主的也許就是自己的身體，于是他不惜自毀，為拒婚用艾草燒傷自己雙腳，希望新安公主可以因此而嫌棄自己這個殘疾之人。

做出這樣的決定是痛苦的。魏晉是一個對相貌極為看重的時代，《世說新語》中專門有一卷《容止》來品評人物的外貌與舉止。他的父親王羲之就被人贊賞為“飄若游龍，矯若驚龍?！碑敃r的美男子衛(wèi)玠出行，“觀者如堵”。而王獻之此后常年患足疾，行動不便，瀟灑之容姿不復(fù)從前。

除了身體上的折磨與精神上的痛苦，此舉在政治上也有一定的風險。司馬政權(quán)因是篡魏而得，在意識形態(tài)上無法立足于“忠”，便在孝道上大做文章。“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王獻之這樣的自毀，顯然是不孝之舉，幸運的是司馬家族并未加以追究?？上У氖切掳补靼V心不改，依舊逼迫他停妻再娶。

最后所有的痛苦都落在了他與郗道茂的身上。郗道茂對此事的反應(yīng)無從得知，我們能讀到的是王獻之付諸筆端的一腔不舍思念與哀傷。離異之后，他在《奉對帖》中如是寫道：

“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常苦不盡觸額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fù)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已，唯當絕氣耳?！?/p>

惟當絕氣耳。確是如此。奉對之人已不再，思念，也只能是思念罷了。

“棠棣之華，偏其反爾，豈不爾思，室是遠爾?！笨鬃幼x到此詩時曾評論說，“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若是真心思念，哪里還會在乎距離的遠近呢？必定是一念相思，命駕千里?？邵烂?，終究成了一道無法觸及的幻影。他們尚共存于世，他們住不算太遠，他們彼此鐘情，卻無法再見面了。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最終得償所愿的是新安公主，她想必是幸福的?；楹笈c王獻之育有一女。而晉室無疑也是滿意的，從孝武帝司馬曜后來以王獻之為標桿找尋駙馬即可看出。

王獻之是個善良的人，對晉室，對新安公主，他都盡到了自己的本分。正如他臨終所言，愧對的唯有郗家。而郗道茂又是何等無辜。

她曾經(jīng)比謝道韞幸福，嫁給了一個情投意合矢志不渝的夫君，相敬如賓。謝道韞卻沒能找到良配。在孫恩之亂中，信奉五斗米教的王凝之作為會稽內(nèi)史不積極備戰(zhàn)，整日閉門祈禱，將希望寄托于虛幻的宗教，結(jié)果城破被害。相比之下謝道韞手持兵器奮力殺敵，更顯男兒氣概。雖寡不敵眾力有不逮被俘，亦無懼色。好在孫恩久仰她的才學(xué)，又折服于她的豪氣，不再為難她。

她也比謝道韞不幸。謝道韞此后隱逸度日，寫詩著文，與當時名流依舊保持著往來，日子不會太過寂寞。雖然丈夫與子女都在孫恩之亂中遇難了，但膝下尚有一個外孫可供慰藉。而郗道茂雖與王獻之曾有一女玉潤，可惜早夭。沒有子嗣，也成了被休的一個口實。她的父親早已去世。她沒有父親，沒有孩子，最后連丈夫都失去了。

離婚時，郗道茂還很年輕，但她沒有再嫁。她托庇于伯父郗愔，此后再無消息，直至去世。

秋風乍起，人未老而先衰。

四

公元383年，南北之間發(fā)生了一場重要的戰(zhàn)役——淝水之戰(zhàn)。這場戰(zhàn)役對北方的前秦而言是進擊，對南方的東晉而言，則是圖存。

時間往前推移七年。公元376年，十五歲的司馬曜開始親政。同一年，前秦的國君苻堅先后攻滅前燕、前仇池、前涼、代國等政權(quán)，一統(tǒng)北方，并動起了南下吞并東晉的念頭。

淝水之戰(zhàn)，正是南北政權(quán)的一次大沖撞。東晉偏安江南雄心漸少，一直想要通過北伐來立威的桓溫已經(jīng)于十年前去世。而北方的前秦，卻銳氣正盛?？上Т笠唤y(tǒng)的時機似乎還沒有到來，歷史上留下的是東晉以少勝多的佳話。

東晉暫時安穩(wěn)了。淝水之戰(zhàn)，司馬曜已經(jīng)二十余歲了，然而所有人記住的，卻是謝安的指揮若定與謝安之侄謝玄等人的英勇機敏。他自然不甘心。他有著旺盛的權(quán)欲，卻缺少執(zhí)政者該有的自律與擔當，更沒有沖破門閥制度的能力與遠見。而這時的士族也正枝繁葉茂，重若泰山，難以撼動。當人才的選拔摒棄了最有活力的底層而囿于門閥家族這樣的集團內(nèi)部，必然是日漸衰微的?？墒翘岚蔚讓觼沓淙纬⒌闹袌粤α?，是侯景作亂將門閥的力量破壞之后才出現(xiàn)的可能。在南北朝之后，之所以能締造出群星璀璨的大唐盛世，與科舉制度的實行，打破了血緣世襲關(guān)系和世族的壟斷，保證了王朝之中最有才能的這一批進入中央政權(quán)有著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F(xiàn)在，時機遠遠還沒有成熟。

司馬曜所做的，不過是玩弄一些政治手腕。比如扶植弟弟司馬道子替代謝安，借此打壓門閥，權(quán)力依然在封閉的范圍內(nèi)流動。謝安索性前往廣陵避禍，不再過問朝政。而可笑的是，得償所愿的司馬曜又與弟弟爭奪起了權(quán)力?！爸飨嘞喑帧保靡黄瑸鯚熣螝?。

司馬曜的才能不能勝任他的野心，最后死得也頗有戲劇性。他耽于享樂，尤其嗜酒。一日宴飲，酒后對寵妃張貴人戲謔道：“汝以年當廢矣?！睆堎F人當時年近三十，在后宮之中已不算年輕了。結(jié)果她怒極，夜間派心腹將醉酒熟睡的司馬曜悶死于床上，并謊稱是于睡夢中“魘崩”。

這一年是公元396年。司馬曜十五歲親政，三十五歲去世。經(jīng)歷了桓溫之死、淝水之戰(zhàn)，以及與門閥士族拖沓無力的爭權(quán)內(nèi)耗。

而十年前，公元386年，即淝水之戰(zhàn)三年后，北方建立了一個新的政權(quán)。在淝水之戰(zhàn)后前秦元氣大傷，原本被它征服的各部落開始脫離掌控，重歸分裂。其中就有原本被它所滅的代國。這一年，代國重建，后改國號為“魏”，史稱北魏。建立者拓跋珪，年僅十六歲。此刻的北魏朝氣蓬勃，孔武有力，北方的統(tǒng)一將由它來完成。而最后南北的統(tǒng)一，主導(dǎo)者也是北方的政權(quán)。

南方依舊風流旖旎，似乎渾然不覺寒風壓境。當北方政權(quán)在野蠻中獲得生機的時候，江南的士人們正沉溺于將自我的生命藝術(shù)化之中。朝政之中無非爾虞我詐，不在梅邊在柳邊。家國天下的政治抱負已湮滅不聞。他們更看重的是自我的命運，于是服五石散，著寬袍大袖，清談玄學(xué)。妄圖在烏煙瘴氣的朝堂之外留一份精神的潔凈，愛惜羽毛、放任自流。風起青蘋之末，王朝更迭，君王易位，沒有人能夠預(yù)見這個風流的時代正在走向式微，王朝的中堅力量也因其故步自封正走在從精英淪為負累的路上。

北魏建立的這一年，王獻之去世。王獻之這一生，像極了魏晉風流的注腳，包括與晉室這段被逼迫的婚姻，包括他對前妻的思念與愧疚，留于紙上，供后人憑瞻。

故壘蕭蕭蘆荻秋。沒有人在意一個年輕的女子在孤獨中老去。而王獻之，他經(jīng)歷了王謝家族最美好的時代，最后，依舊固執(zhí)地將一念相思藏于心頭，牽引至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