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親人說話

羅振亞

“詩魔”洛夫走了

不知是否聽見熟人召喚

反正第二天他跟李敖走了

說是去的地方叫天國

晚上星星點點的燈光出門祭奠

月亮羞澀地躲起來了

邊界望鄉(xiāng)一輩子

“漂木”的魂還沒到衡陽

母親期待的墳上早已雜草叢生

那個彈丸似的島嶼

站不穩(wěn)一個詩人的名字

沒摸到91歲的腦袋無所謂

“詩魔”也需要休息

他和“詩圣”“詩仙”一樣

誰也活不過泰山那塊“拱北”的石頭

壽命多大不重要

重要的是幾代人相繼走進(jìn)課本后

教室里總會不時傳來

“那個人的詩我讀過”的聲音

寫在南開大學(xué)穆旦雕像前

你端坐在四月的陽光中

對誕不誕辰似乎并無感覺

那面旗幟飄揚在敬業(yè)廣場上空

任風(fēng)從各個方向梳理思想

鷹在不遠(yuǎn)處抖動著雙翅

不知下一刻該飛向哪里

知道滇緬公路的隆隆炮聲

養(yǎng)成了你不愛離群索居的習(xí)慣

可《九葉集》中你卻脫落得最早

如今卞之琳袁可嘉等師友云集

那邊說話的人逐漸多起來

當(dāng)然獨立新詩高峰孤獨仍少不了

認(rèn)識被認(rèn)識都是一個過程

珍珠在貝殼里光芒必然收斂

好在你叫醒的普希金和知性詩歌

都活動頻繁行情一路看漲

你有幾行文字還被選進(jìn)中學(xué)課本

老外也不時為你豎大拇指

倚靠著身后墻壁上雕刻的春

眺望遠(yuǎn)去的那場暴風(fēng)雪

你始終頷首微笑不語

或許時間不愿翻閱往事

倒是走來的詞語們紛紛低下身段

默念 穆旦先生 對不起

杜甫先生你好

腸胃剛剛長到五十九歲

就留在了唐朝湘江的那條船上

而后名字曲曲折折走到今天

聽說你這位人人景仰的詩圣

常被詩折磨得睡不著覺

連窮得喂不飽頭頂?shù)脑铝?/p>

茅屋又讓秋風(fēng)吹破的時候

還惦記著白天那句沒改好的詩

（這點當(dāng)下的大師們該好好學(xué)學(xué)）

寫著寫著你便把宦海當(dāng)作了詩途

難怪漂泊之后還要漂泊了

想不到草堂能活下來吧

多虧當(dāng)年花間詞人韋莊

骨子里仗義的他重結(jié)茅屋

不像你那個自視為知己的李白

你多次給他寫的詩天都感動

他卻傲慢得連一首也不唱和

好幾代后生都紛紛替你不平

好在老天不欺良善之人

你種下的詩已從課本長到屏幕

據(jù)說在不少國土也開了花

那一天我一個人去草堂看你

出門時你用門環(huán)拽拽我的衣襟

先生你要和我聊聊如今詩壇嗎

你的同行一千多年技藝沒多大長進(jìn)

一個個圈子混亂得不知從哪談起

算了算了不談這無聊的話題了

咱們?nèi)ヅ赃叺匿交ㄏ⑸⒉桨?/p>

或者說說建得很美的鞏義

你那個一直裝在行囊里的故鄉(xiāng)

因為我不忍看你悲憤的樣子

更怕你聽完后發(fā)出的長嘆

驚飛草堂外的一群喜鵲滿樹扶桑

他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了

父親一生樸素

進(jìn)城后遇到一個

聽起來很美的名字

阿爾茨海默癥

吃過飯就喊餓

不給就追著母親咬

說園子里的果樹開滿了火苗

讓弟弟趕緊用水去澆

不知從哪天開始

他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

每次回家看他

他總朝我要西瓜

邊吃邊端詳著我

你看見振亞了嗎

西瓜他小時候最愛吃

你讓他回來看看我

說完就躺在床上等

屋子一下子安靜得瘆人

貓慌忙躲到墻角

馬蹄表仿佛也不再敢走動

這時外面下起了大雨

天突然就黑下來了

一株麥子的幸福

車輪不都是向前用力的

有時它離目的地越來越遠(yuǎn)

父親選擇性遺忘的阿爾茨海默

反復(fù)回放著每一個日子

在蔥綠的往事田地里

麥子一株一株地復(fù)活

陽光一吹都想說話

父親常記不起自己名字

但能測出麥地的畝產(chǎn)收成

麥芒的紋理與土質(zhì)的關(guān)系

西南地今年的莊稼長勢

還不斷對著別人喊兒子吃飯

在父親呵護(hù)的那塊麥田里

我已長成飽滿的麥子

雖然八月暴曬

淚水浸泡，卻是幸福的一株

眺 望

一個人過去了

兩個人過去了

三個人過去了

一群人一個一個地過去了

偶爾有挽著胳膊的

很幸福的樣子

一個人過來了

兩個人過來了

三個人過來了

一群人一個一個地過來了

間或有帶著孩子的

孩子好像開懷樂著

朝向路口的陽臺上

一位七十多歲的母親

不時喝一口茶

和坐在桌上陪她的書說句話

太陽升起來了

太陽又落下去了

春天來了

春天又走了

她一直一個人在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