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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歌殘夢(mèng)正長

      2018-11-21 23:52:41樊亞飛
      火花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曹公紅樓

      樊亞飛

      物有本末,事有始終。至乾隆、嘉慶年間,人家案頭必伏有一本《紅樓夢(mèng)》,哄傳為小說中第一異書。雖為異書,凡偈子、詩賦、詞曲、酒令、誄文,無體不備。至于描摹鐘靈毓秀、小才微善之異樣女子及閨閣中歷歷往來瑣事,亦稱奇道妙,可供桌談。細(xì)觀書中云云,不過假“通靈”之說,借女媧補(bǔ)天之棄石隨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于紅塵中所歷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之種種,道盡“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字之精義。雖不拘于朝代年紀(jì)、地域邦國,其人其事則新奇可引,未蹈一轍,《石頭記》一名故此而題。明亡于蕭墻,清興于騎戰(zhàn),山谷陵替,旗幟易主,乃勝乃敗,斯興斯亡,遂系于紅樓一夢(mèng)耳。

      遼陽曹公,名霑,號(hào)雪芹,表字夢(mèng)阮。曹門譜牒,詩禮之第,功名奕世,富貴傳流。公生于皇家世仆之族,長于秣陵秦淮河畔。只道是膏粱宴吃不盡來生,鐵富貴一生注定,偏著是江山勝處,不知竟是金粉南朝。至戊申之歲,曹門赫赫揚(yáng)揚(yáng)將百載,運(yùn)終數(shù)盡一輪回,盛席華筵終散場,陋室空堂草蔽梁。是幾時(shí)紫蟒身上枷號(hào)中,樹倒驚得猢猻散。爭奈何登舟北上京師去,太匆匆,終是別姓人家新畫梁,只剩有殘花隔院香。想當(dāng)年也曾王謝舊家,瀟灑紈绔,到今朝繁華夢(mèng)渺,萍蹤浪影,哪怕不信前塵,也是興亡有命。罷!從此休戀逝水,莫耽歡戀,早悟蘭因便了。公素性放達(dá),好與友登山泛舟,聚詩于村店酒肆、古剎名寺,人稱“狂于阮步兵”;又琴棋曲賦,工詩善畫,贊譽(yù)“詩追李昌谷”。佩刀質(zhì)酒歌猶瑯瑯,舉家食粥何以戚戚,公終因落魄貧于西郊之地,賣畫錢來付與當(dāng)壚之家,可見“文章憎命達(dá)”之云云所言不虛。及至而立之年,燕市悲歌,挑燈填詞,義取崇雅,情在寫真,灑淚泣血,字字如咽。書稿凡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嘆書未成,公為淚盡而逝,蓋壬午之除夕也。千古絕音譜于茅椽蓬牖,廣陵止息再無嵇康浩氣。言念及此,泫然泣涕。

      《紅樓》其書,凡百多回,僅前八十回幸于傳承,后三十回未及傳抄即迷失。文稿一經(jīng)流市,市井俗人莫不輾轉(zhuǎn)傳抄,乾隆末葉,有好事者置廟市抄賣,至數(shù)十金一部,時(shí)有紙貴之譽(yù)。只抄本四散之久滅佚殆盡,公之遺墨憾泯于世矣。嘆嘆!

      若論此書,曹公自謂“大旨談情”四字,假一家一族之小觀,道盡中華文化之大觀;言在一釵一裙之小情,而意在為普天下女子之一哭耳!公之大痛深悲,是為千紅,是為萬艷,是為群芳。此情化及草木,賴及萬方,一念微著,功德至大。

      古今一夢(mèng),沾淚說盡兒女腸。楊妃戲彩蝶,惜停機(jī)德難與樂羊子;飛燕泣殘紅,嘆詠絮才終是枉自憐;海棠睡未足,曇花一夢(mèng)水逝云也飛;雙艷畫中人,到底一抔黃土掩風(fēng)流。但若得返魂香縷,起卿沉痼,從此回生續(xù)緣。懷金悼玉情不盡,木石之盟豈成空?道古今天高地也厚,住劫矣;笑世間女怨男也癡,分定耳。枉凝眉,意難平;嘆人間,恨無常。看塵寰消長,頃刻分明;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木石初會(huì),宿緣正當(dāng),如故人歸。自金玉比鑒,篆字成讖;陰陽麒麟,暗伏白首。誰知隔窗人遠(yuǎn),靈犀更近,小冤家俟著聚頭日,并坐牙床,合巹雙杯。爭奈兒女悵緣慳,有誰知良緣是孽緣,終究是鏡花水月,夢(mèng)里春光。漫言紅袖啼痕重,哭煞年光,炷盡沉香;更有情癡抱恨長,勘破韶華,卻步塵緣。離合悲歡分一瞬,何處立足鏡?呵,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可見那熱鬧局就是冷淡的根芽,爽快事就是牽纏的枝葉。想晴雯心比天高,風(fēng)流靈巧,卻歸塵于二八春容,薄命于誹謗之穢,幸昔日曹公以言志痛,以文盡悲,借寶玉之筆,任意纂著,大肆妄誕,竟杜撰成一篇長文,名曰《芙蓉女兒誄》。今特隨曹公之筆拙擬一首《瀟湘妃子誄》,是為悼顰兒,實(shí)則為千紅一哭,萬艷同悲:

      維太平不易之元,幽微靈秀之地,無可奈何之天。當(dāng)此傷懷之日,寂寥之時(shí),謹(jǐn)以群花之蕊,冰鮫之觳,沁芳之泉,楓露之茗,聊以慰藉,致祭于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絳株草之前曰:

      竊思幸蒙赤暇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飲露為生,始得久延歲月,歷經(jīng)幾世幾劫,脫卻草胎木質(zhì),修成女體。然自臨濁世,因尚未報(bào)灌溉之德,故其五內(nèi)便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欲用一生來還淚以證前緣。終致“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豈不讓人悲嗟!

      憶女兒半世浮萍,為緣所困。嬌花照水,不足喻其態(tài)也;弱柳扶風(fēng),不足喻其柔也;冰清玉潔,不足喻其純也;風(fēng)雨瀟瀟,不足喻其愁也。

      西子沉湖逐浪花,虞姬幽恨對(duì)重瞳,明妃只身出漢宮,宛君重節(jié)撲府壁,圓圓緇衣?lián)Q前妝,綠珠墜樓猶落花,貂蟬飲劍為癡情。義山詩云:“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笨芍粋€(gè)人是并不孤獨(dú)的。想上天既造就媖嫻,怎忍其菱花鏡里,瘦了形容,減了腰肢?猶池中枯荷,縱無賞處,老天亦會(huì)普降甘霖,留待細(xì)心人,靜聽雨聲。

      曹公之夢(mèng),在獨(dú)子,在結(jié)發(fā),在《紅樓》;而曹公之夢(mèng)殘,在幼子殤折,在新婦飄零,在書稿未成。詩友張宜泉挽詩《傷芹溪居士》道盡后人于曹公之哀哉:“北風(fēng)圖冷魂難返,白雪歌殘夢(mèng)正長。”公若知而今《紅樓》之傳揚(yáng)光大、紅學(xué)之枝繁葉盛,公之夢(mèng)已然綿長不衰,經(jīng)久不息,公自此盡可長眠矣。嗚呼哀哉!尚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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