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陳快腿答應(yīng)把藥單子交給孔大學(xué)問,挑簾出去了。
楊二嫂說:“玉明,陳嫂去請孔大學(xué)問,也就一句話的事兒,你放心罷!我也該回去瞧瞧了。”
“叫你多操心了。”
“瞧你說的,咱們兩家,誰跟誰呀!”
“慢走,不送了!”轉(zhuǎn)臉朝里屋叫道,“金花,過來,趕緊說聲謝謝!”
“你的禮兒倒多!”
當(dāng)金花剛剛開口說“慢些走”的時候,楊二嫂早已出了院子。
金花走過來,不知啥事,疑疑惑惑望著媽媽。
蔡玉明讀懂了閨女的眼神,說:“金花,你楊二娘托人,給你在縣城找了一份兒差事……”
沒想到,媽媽的話還沒有說完,金花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撲簌簌滾落下來,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你看,你看,這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可急的哪門子?”
“我不去。五九六九,抬頭看柳。眼看春天就來了,開荒種地,挑水劈柴,推碾子拉磨,這些累死人的活,您說,銀花、五丫頭、成子,這幾個孩子家家兒,誰能幫您?”
蔡玉明聽罷,一下子把金花攬在懷里,眼淚噗嗒噗嗒砸在金花的臉上,哭道:“孩子,媽的好孩子!”
銀花、五丫頭、成子看見媽媽摟著姐姐哭,一個個也嗚嗚咽咽地哭開了。
霎時,一家五口,哭成了一團。
突然,蔡玉明推開金花,擦擦眼淚,說:“金花,媽媽想好了,去縣城學(xué)徒,是你的出路,咱們朱家也該有個頂門立戶的人!”
金花說:“我哪兒也不去,本來就有吃的,沒干的。我一走,地里拉墑打砘子,指望誰?家里吃喝拉撒睡,誰來管?還不把您累死!”
蔡玉明說:“傻閨女!也沒聽說誰活活累死的!”
金花執(zhí)拗地說:“反正我不去。再說,頂門立戶的差事,應(yīng)該是男孩子。丫頭頂不了門,立不了戶!”
“莊稼人,一輩子受苦的命!能逃出來,誰不逃出來?”
“越苦,我越不能離開您。我不為您分擔(dān),誰為您分擔(dān)?”
蔡玉明拍拍金花的后背說:“好孩子,聽話。好閨女,別把媽急死!”她老淚縱橫,哽咽在喉。
金花看媽媽哭成了淚人,開始猶豫了。
第二天,老爺兒依舊從東方升起,鳥雀照樣在樹上啁啾。
蔡玉明早早地從炕上爬起來,去趟茅房,抄起立在墻角的扁擔(dān),前面掛一個大水桶,后面掛一個小水桶,出門去挑水。
柵欄門“吱嘎嘎”的聲音,驚醒了金花。她側(cè)歪起身,趴近破玻璃,看見媽媽挑著水桶往外走,知道她去挑水,她著急忙慌地蹬上棉褲,披上棉衣,趿拉著鞋,追了出去。
當(dāng)金花追到時,媽媽已經(jīng)走到西井沿兒了。
蔡玉明剛剛放下扁擔(dān),正準備往井里續(xù)繩子,突然,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肩膀上,有一種柔柔乎乎的感覺?;仡^一看,原來是金花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她吃了一驚,說:“你怎么來了?大正月初二的,多躺會兒!”
金花什么也不說,從媽媽手里奪過繩子,續(xù)進水井。
井口的冰,凍得很厚,溜溜瓶兒似的,人在打水時,極容易滑倒,蔡玉明看著閨女的一雙小嫩手,白白凈凈的,干這種粗活,鼻子一酸,淚水險些涌上來。
金花雙腳站在溜溜瓶兒似的井口上,一下一下地向上拽繩子,把打滿水的木桶提上來。
蔡玉明站在金花身后,捏著閨女的衣角,唯恐出現(xiàn)閃失。
謝天謝地,兩桶水,一先一后,都安安穩(wěn)穩(wěn)放在井臺上了。
蔡玉明彎腰抄起扁擔(dān)。
“媽媽,我來挑,我都十六啦!”金花伸手就搶扁擔(dān)。
“十七十八力不全。十六,咋是十六?前兒個十五,睡了兩宿覺,就十六了?”
金花不顧媽媽的勸阻,挑起擔(dān)子就走。
“這咋說,嫩胳膊嫩腿的,別閃了腰!”她絮絮叨叨地只顧囑咐閨女,卻忘了提防腳底下,“啪嚓”摔倒了,順著溜溜瓶兒似的井臺兒,一直出溜一丈多遠!
金花急忙放下?lián)樱拥舯鈸?dān),從地上抻起媽媽,說:“媽媽,摔著沒有,您怎么不加小心呀!”
“沒摔著,就是來個老頭踹被窩兒!嘻嘻——”
金花重新挑起擔(dān)子,頭也不抬,昂昂地走。
蔡玉明跟在閨女的屁股后面,顛顛兒地追。
金花挑到家里,把水倒進水缸,放好木桶,這才說:“媽媽,玄不玄呀!這要摔壞您,老胳膊老腿的,可咋好?”
“沒事,這些年,跑東跑西的,啥沒干?瞧你說的,離老,還差得遠哩!”
“您這樣,我怎么能放心呢!”
“眼不見,撂一片。你去你的,去了就安心給人家干活。吃人家飯,就得給人家干。不然的話,人家憑什么白養(yǎng)活你?誰家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她一面磨叨,一面抱柴,好歹也得吃幾口呀!唉,大人好說,饑一頓飽一頓的,孩子哪行?肚子餓了,就哭,就叫,哪里像金花那么懂事!餓就餓了,累就累了,這孩子懂事早,可人疼。
金花手腳麻利,幫助媽媽往棒渣里放堿面,搬凳子挪椅子,拿筷子拿碗。這些零碎小活,都不讓媽媽干。等到粥熬熟了,一碗一碗盛好,然后,一一叫道:“銀花、五丫頭、成子,洗手洗臉,上桌子吃飯!”
于是,銀花、五丫頭、成子嘴里叫著,擠在一塊兒,連洗帶鬧,嘰嘰喳喳,圍著炕桌,坐上一小圈兒,吸溜吸溜喝稀粥。有時嚷,有時叫,有時連嚷帶叫,有時連哭帶鬧,整個一臺戲,一臺鬧??!
金花看了,又愁又喜。心里想,姐姐走后,都指望著媽媽一個人伺候你們,忙得過來嗎?
蔡玉明說:“金花,你也趕緊吃。不然的話,陳快腿、楊二嫂說不定誰來!”
金花說:“媽媽,您可別再管人家叫陳快腿,興別人叫,不興您叫。我陳嬸為我的事,跑前跑后的不容易!”
蔡玉明抿嘴笑笑,說:“全村的人,都這么叫她。這人,從來沒跟人惱過!”
這一家人,大大小小正吃得熱鬧,老老少少正說得投機,一掀簾,進來一個人,說:“誰跟誰惱?大正月的,至于嘛!”
陳快腿的突然出現(xiàn)和沒頭沒腦地發(fā)問,使蔡玉明、金花娘兒倆猝不及防,一個個都愣住了。
陳快腿說:“誰愛跟誰惱,跟誰惱,也不關(guān)咱們的事?!?/p>
蔡玉明說:“那是,那是,咱們就管好眼面前這些事,就成!”
陳快腿說:“玉明,我告訴你,我到孔大學(xué)問家里去了,跟他前前后后一通說,把中草藥單子也給他了。你猜怎么?孔老爺子倍兒痛快,他說,容他準備準備,調(diào)整調(diào)整。不出正月,就能教會金花,你信不信?”
“是嗎?”
“不是咋的?還能摻半點假?”
蔡玉明大聲叫道:“金花,快給你陳嬸兒拜個晚年!”
金花走上前來,剛要拜年,卻被陳快腿一把攔住,說:“別,快別,點個頭兒就得了。再說,我也沒帶壓歲錢呀!”
蔡玉明笑笑說:“行了行了,金花給你陳嬸點個頭兒,只當(dāng)拜年了。不是別的,你陳嬸怕花壓歲錢!”
陳快腿說:“玉明,別鬧了,快說點兒正經(jīng)的。讓金花哪天到孔大學(xué)問家去呀?”
蔡玉明說:“哪天去都行!”
陳快腿說:“金花,你說呢?”
金花說:“我聽我媽的?!?/p>
陳快腿笑道:“瞧你們這娘兒倆,誰都不做主!”
蔡玉明說:“依我看,再聽聽楊二嫂的,你們姐兒倆給跑的,咋能不聽聽她的呢?”
“也好,別剃頭挑子一頭熱。咱們這頭兒準備好好的,到了人家那頭,好家伙,沒事兒。那不瞎子點燈白費蠟嘛!”
“是呀,還沒等人家回話,咱們先忙乎上了!”
“玉明,要不這樣,我去楊二嫂家問問,要成呢,脆快的。別溫水泡黃瓜,蔫了吧唧的,誰也別耽誤誰。辦事嘛,就得胡蘿卜就酒嘎嘣脆!”
蔡玉明笑笑說:“瞧你,咋那么多俏皮話。行了,行了!要找楊二嫂,也得我去,就算你腿快,總不能讓你一個人跑瘦腿呀!”
陳快腿說:“只要這件事跑成了,真把腿跑瘦了,也值!”
“那、那我不成老太太撿雞蛋——盡情了!”
“你看,你看,你的俏皮話也不少。你別送,我這就去找楊二嫂!”說著,早就挑簾出去了。
蔡玉明自言自語道:“這陳快腿的外號,真沒取錯!”
陳快腿從蔡玉明家里出來,徑直奔了楊二嫂家。一進門就說:“我說楊二嫂,你怎么屬牛的,悶著!你給玉明家辦的事,咋連個回音也沒有,叫人干著急,玉明家的那件事,到底怎么樣了?”
“我剛剛從縣城朱二先生那里回來,還沒等我去玉明家呢,你倒先找上門來了,好你個陳快腿!”
“那我就放心了。你呀,不是我催你,趕緊把你去朱二先生那兒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跟玉明說說。金花到底什么時候去孔大學(xué)問家,心里好有個準譜呀!”
“看把你急的,你入洞房那天,大概都沒這么著急過!我這就去,說去就去!”
兩個人,一面說笑,一面往蔡玉明家里走。
走到她家門口,陳快腿說:“你一個人進去吧,我剛剛從她家出來,就不進去了?!?/p>
“你這娘兒們,牽著不走,打著倒退。行行,你趕緊回去吧,你家孩子爹,恐怕早就等急了!”
“損吧,當(dāng)心我撕爛你的嘴!”一面說,一面伸出一只手,就奔著楊二嫂的嘴去了。
楊二嫂打掉陳快腿的胳膊,“咯咯”地笑著,踹開了蔡玉明家的破柵欄門,逃了進去。
過了正月十五,東家走西家串的人,日漸減少。河南村整條街,漸漸變得熱鬧起來。賣燒餅的,炸油鬼的,吹糖人的,鋦盆鋦碗的,鉉笸籮簸箕的,都出攤了。稀稀拉拉的吆喝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目呐雎?,交織在一起,好像一曲雜亂無章的練習(xí)曲。
金花走在河南村的大街上,低著頭,生怕碰見熟人,心里好像總有人問她“到哪兒去呀”“干啥去呀”之類的話。有時悄悄向大街兩旁溜溜,又好像并沒有人注意到她。她終于走到了村東南角的黃土坡上,順著曲里拐彎的小路往前走,來到孔大學(xué)問家門口,慢慢地停下了腳步。仰起臉看了幾次,她清清楚楚記得媽媽的話:門口有兩扇大紅門,門框上有肥肥實實的黑漆大字。金花心里斷定,這就是孔大學(xué)問家。當(dāng)她決計敲門的時候,卻又把手縮了回來,心里打開了鼓:第一句該說什么呀?她怯生生的,此刻,哪怕手里領(lǐng)著個小孩也好呀!她第一次感到孤獨,竟有幾顆淚珠子滾出來,砸在她的胸脯上。她挺了挺胸,終于鼓足了勇氣,伸手敲了幾下門環(huán)。
里面應(yīng)道:“誰呀,進來吧!”
金花邁開雙腳,踏進了門檻。踏踏踏,一步緊似一步,往前走去,踏上青石臺階,稍有遲疑,開口道:“孔老爺子,我是金花,我媽叫我來的?!?/p>
孔大學(xué)問嘻嘻笑道:“你媽?你媽媽是誰?”
金花說:“我媽媽叫蔡玉明,我是蔡玉明的大閨女,名叫金花?!?/p>
孔大學(xué)問聽了,很是高興。在他看來,這小姑娘說出話來“叭叭叭,叭叭叭”,跟機關(guān)槍似的。他天生就喜歡這樣的人,不由朝她面前走了幾步,說:“你就是金花,金花就是你?”
金花見他并不可怕,膽子也壯了,說:“孔老爺子,我媽叫我跟您學(xué)習(xí)中藥名譜。”
孔大學(xué)問放下手里拿著的一摞小卡片,說:“你看,我的條案上,擺滿了卡片,上面寫的都是中藥名字?!?/p>
金花心里想:呀,這么多,我啥時候才能學(xué)得會呀!
孔大學(xué)問看出金花面帶難色,于是,慢慢走近她,語速緩慢地說:“姑娘,別怕。也許,換個人教你,真難;我來教,就不難。你信不信?”
金花不語。
孔大學(xué)問說:“中國的方塊字,就好像人的面孔。初見時,你只記住了名字,見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認識了。這一堆中草藥名,一共九九八十一種。我先把它們的名字告訴你,然后,對號入座。一天重復(fù)多次,不認識也認識了,你信不信?”
金花木訥,疑疑惑惑,將信將疑,愣愣地看著孔大學(xué)問。
“為了好記,我把這一堆編成順口溜?!?/p>
“順口溜,啥順口溜?”
“別忙,還有話呢!中草藥,分花、莖、根、果四種。這四種,我分別在紅、綠、黃、白的紙上書寫。為的是順口,易念、易背、易記。”
“咋這么難?”
“金花,你聽我念念寫在紅紙片上的這四行字。記?。何颐客nD一次,就是一味中草藥名。一句三味,四句就是十二味。”
金花心里打開了鼓:這誰記得???
孔大學(xué)問眼睛盯著在條案上擺放整齊的紙片片,抑揚頓挫地朗朗讀道:“槐花、桃花、山茶花,梅花、桂花、百合花,紅花、葛花、金銀花,芫花、菊花、藏紅花。這些寫在紅紙片上的十二味藥,都是花類?!?/p>
金花想笑,沒有笑。
孔大學(xué)問說:“順口嗎?”
金花點點頭。
“我全都給你念念,就是先讓你聽聽。然后,我再一句一句地教你。念熟了,背熟了,一個字一個字地對號入座。久而久之,藥名自然就記住了?!?/p>
金花輕聲說:“嗯?!?/p>
孔大學(xué)問清清嗓子,念道:“聽好,我念了:荊芥、芫荽、半枝蓮,白英、龍葵、苦地膽,水芹、木賊、八仙草,燕麥、澤漆、絞股藍。這寫在綠色紙片上的十二味,都是莖類?!?/p>
“什么叫莖類?”
“莖,就是草藥的莛,學(xué)名莖。”
金花“哦”了一聲。
孔大學(xué)問繼續(xù)說:“下面是果實類:川椒、谷芽、香椿子,豇豆、橘皮、覆盆子,鼠李、皂莢、龍葵子,辣椒、番茄、車前子。這些草藥名,我都寫在了這些黃紙片上?!?/p>
“我知道,這回,該說根類了!”
“這丫頭,真聰明!聽好根類這四句:當(dāng)歸、玄參、八角蓮,漏蘆、細辛、胡黃連,天冬、木香、龍膽草,白芨、紫苑、千年建。這些藥名字,我都寫在白紙上。”
金花說:“這么多,亂七八糟的,誰記得住?”
孔大學(xué)問說:“一段一段地記,一段四句。我真不信,一天連四句都記不?。≡僬f,一天兩天不行,三天行不行?四天五天總可以了吧!”
金花半日不語。
孔大學(xué)問用眼睛在金花的臉上掃了掃,說:“古人說: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金花,你聽過愚公移山的故事嗎?”
金花搖搖頭。
孔大學(xué)問說:“以后,我會慢慢兒給你講。今兒要你背的,就是花類的這四句。不要求你會認得字,背下來就行。聽好,口傳。我說一句,你跟著學(xué)一句……”
結(jié)果,孔大學(xué)問念一句,金花跟著學(xué)一句。鸚鵡學(xué)舌,周而復(fù)始,你不煩,她不惱。
日近黃昏,連殘陽都感到有些疲憊,坐在燕山頂上歇息,孔大學(xué)問和金花卻依然興趣盎然。
孔大學(xué)問終于說:“金花,你試試從頭給我背一遍?”
金花的臉,稍稍泛起紅暈,還是開口試了試。有些結(jié)巴,總而言之,還是背下來了。
孔大學(xué)問高興地說:“好丫頭,再給我背一遍!”
金花又從頭背了一遍,顯然,這一次好多了。
“下一步,就是對號入座?!?/p>
“對號入座,什么是對號入座?”
孔大學(xué)問把第一行字,擺放整齊,然后說:“孩子,你把第一句給爺爺背背,慢著點兒!”
金花節(jié)奏極好地從頭背起。
孔大學(xué)問伸出長長的手指,一種一種草藥名地指點。
金花突然說:“孔爺爺,我明白了。我自己試試,您看對不對?”
這一次,金花口中一面背誦順口溜,一面伸著手指頭點那字。背完了,手指也點到頭兒了。她高興地叫起來:“嗷,嗷——”
孔大學(xué)問滿意地說:“好孩子,真叫爺爺高興!你呀,也先別嗷嗷地叫。還有一招兒,爺爺教你?!?/p>
金花說:“還有呢?”
孔大學(xué)問神秘兮兮地說:“這是一柄殺手锏。到了朱二先生藥鋪,把他的中草藥匣子,完全按照咱們順口溜的順序擺放,橫著放,每排一首順口溜,共十二味中草藥,擺到最下面,一共七行,八十四個藥匣子,富余最后三個,留作它用?!?/p>
金花聽了,似懂非懂,瞇起眼睛想了半晌,好容易弄懂了,想通了。然后,按照孔老爺子的話,把桌子上的紅、綠、黃、白四種卡片,完完全全按照順序調(diào)整了一遍。然后,站在條案近前,若有所思,半晌,仿佛突然醒悟,大叫道:“老爺子,孔老爺子,您今兒教的,我會了!”
孔老爺子哈哈大笑道:“金花,你別高興得太早了。剛剛開始,再說,要學(xué)到熟練的程度,還差十萬八千里呢!不過,別害怕,先把剛學(xué)會的練練。久練久熟,熟能生巧?;丶液?,好好練習(xí),可別就著飯,都給吃了!哈,哈哈——”
朱二先生藥鋪在石幢北街路西,門臉不大。從門洞進去,就是一道月亮門,穿過月亮門,是一座小院。小院上房三間,窗明幾凈。對面是幾級臺階,每一級臺階上,整整齊齊地擺著花盆。正對月亮門,是一棵干枝梅,雖說臘月已過,依然有幾朵梅花零零星星地掛在枝頭。
朱太太朝朱二先生點點手,輕聲叫道:“他爹,你過來,有話對你說?!?/p>
朱二先生正往屋外走,聽見老婆子叫他,稍有不悅,可還是扭身回來,問:“咋?”
朱太太說:“進屋里說?!?/p>
朱二先生不耐煩地說:“有話說,有……”沒有敢往下說,憋在肚子里了。
“說呀,咋憋回去了?”
“行了,行了。有什么話?趕緊說,我到前堂還有事呢!”
“我早聽說了,河南村那個叫金花的姑娘,才十六歲,本分人家,來咱們這兒學(xué)徒。我先提醒你,鳳奇這小子,可不是省油燈!”
“鳳奇、鳳奇咋了?”
朱太太壓低聲音說:“小點兒聲,鳳奇這小子剛滿十八,血氣方剛,干柴烈火。早了晚了的,盯緊著點兒,可不興跟人家姑娘動手動腳,傳出去寒磣!”
“我當(dāng)啥事呢,就這破事!”說著,抬腳就往外走。
“好,你聽不進去,我可有言在先!”
朱二先生早已邁出二門子,直奔店鋪走來。
鳳奇正在里里外外地歸置,藥架子的每個格子上,都有一個小抽屜,小抽屜的迎面,寫著中草藥的名字,左右九空,上下九行,方方正正,規(guī)規(guī)矩矩。只是靠近窗戶那邊,留下空檔,碼了一堆壇壇罐罐,極煞風(fēng)景。
朱二先生邁著方步走進店鋪,掃視了一下四周,點點頭。當(dāng)他走近那一堆壇壇罐罐時,說:“鳳奇,哪兒都挺好,就是這一大堆,總讓人感覺不舒服。其實,這一大堆精致的鐵盒、古老的瓷罐,里面裝的都是名貴藥材,堆在這個犄角旮旯,倒顯得是一堆破爛兒!”
鳳奇為難地說:“那、那咋辦呀?”
朱二先生無可奈何地說:“那咋辦?就先這么辦吧!”說著,走出了店鋪。
鳳奇小聲地嘟囔:“問我咋辦,我能咋辦?”
人世間,充滿了辯證法。有些事,看著容易,做起來難;有些事,看著難,做起來并不難。比如,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兒,一天書都沒念過,斗大的字不識半升,硬要她在半個月里,認識八十一味中草藥,會認會寫,點到哪味,就能指出哪味來。難不?說不難,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對別人,也許真的難于上青天??蓪τ诮鸹?,好像就沒有那么難。難道老天爺就那么不公平,唯獨青睞金花姑娘嗎?其實,就是這樣一個瘦得皮包骨的女孩兒,在不到半個月里,會背幾段用中草藥編成的順口溜,會認、會寫八十一味中草藥的名字。是的,老天爺一丁點兒也不青睞這個可憐的女孩兒。老天爺看到金花這半個月的辛苦與努力了,夜晚漫天的星斗,疲憊得瞇上了眼睛;墻上的油燈碗,心疼得流干了淚水。
當(dāng)媽媽送出來吩咐“處處當(dāng)心”的時候,金花早已踏上村頭小路,邁出了第一步!
就是這樣一個鄉(xiāng)下女孩兒,夾著一個鋪蓋卷,單槍匹馬,闖蕩縣城來了。
金花沿著河南村通往縣城的路,艱難地行進。剛才還覺得冷風(fēng)嗖嗖,走不到一半路,就早已汗水津津了。她走著走著,回頭望望,村北口的老槐樹,老槐樹下面那盤碾子,碾子西面那口古井,離她越來越遠了。她停下腳步,好好地想一想媽媽,想一想銀花、五丫頭和成子。在家里時,總嫌媽媽嘮叨,總嫌弟弟妹妹們鬧騰。此時此刻,她多么想聽媽媽的嘮叨,多么想銀花、五丫頭、成子追打她、摟抱她、撕扯她呀!她想回去,回到那個整天介挨媽媽數(shù)叨、挨弟弟妹妹捶打的籬笆院,整年介急急匆匆、忙忙活活,累得腰酸腿疼的土窩窩。她的眼睛有些濕潤了。她想哭,大哭一場。不知為什么,她似乎驟然清醒了:不能,要是往回走,媽媽不得罵死,不得打死!還指望我為朱家頂門立戶!她必須回過頭來,腳尖沖著縣城的方向,大膽地朝前走,莫回頭!
她終于還是戰(zhàn)勝了自己,很快進了縣城南門,目不斜視地一直向北走,早有人告訴她,繞過石幢,北街路西的灰色門樓,就是朱二先生的中藥鋪。
金花站在朱二先生中藥鋪青石階的下面,望著里面那一字排開的中藥匣子,心里想:往后,難道我就在這里干差事了?她莫名其妙地搖搖頭。
正在這時,鳳奇從里面走出來,看著這位鄉(xiāng)下妞兒,她不走進,也不離開,光在外面往里瞅,感到怪怪的??墒?,他又想,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海去了,也并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金花走上前來,向鳳奇行了一個禮,輕聲問道:“小師傅,這里是朱二先生藥鋪嗎?”
鳳奇靠近欄柜說:“是呀?!?/p>
“我從河南村來,是楊二嬸叫我來的。”
“楊二嬸,哪個楊二嬸?”
金花感到驚慌失措,心里想:難道會有假,讓人家當(dāng)猴耍啦!
鳳奇說:“姑娘,別忙,我到里面給你問問。”
金花好像得到了些許安慰,站著等。
一會兒,出來一群人,爭先恐后地說:“進來,進來吧,姑娘!”
金花仍在猶猶豫豫,遲疑不肯邁步。
直到大家伙拉的拉,拽的拽,金花才在眾人的簇擁下,進了藥鋪門洞,穿過月亮門,被推進上屋的木床上。
朱太太拉拉金花的手,嘻嘻笑著說:“路上,冷吧?”
金花說:“咋不見我楊二嬸?”
朱二先生說:“她早跟我說了,她河南村的婆婆家,有個姑娘,又有文化,長得又俊,出正月,到我的藥鋪來幫我。”
“是嗎?”
“我們盼呀,盼呀,像盼涼水似的,好容易把你給盼來了!”
朱二先生的一席話,把屋子里的人,都給逗樂了。
可巧,外面有人叫:“有人嗎?拿藥!”
鳳奇顛顛跑出。
朱二先生說:“在我這兒,就是缺個字眼深的。你看,鳳奇這小子,看著機靈鬼怪的,驢糞蛋子外面光。急了忙了,頂不上去!”
金花聽了,深感擔(dān)子太重,她真的想說“我更不行”,可話剛來到嘴邊,又被噎回去了。
朱太太上下打量打量金花,心里說,這姑娘,心像水晶石一樣透亮,看不出一星半點兒有藏著掖著的地方。夠高夠樣兒,就是瘦了點兒。往后,吃得好些,時日一長,肥膘自然會上來。那時候,還得漂亮!
金花傻傻愣愣地站著,伸長耳朵靜聽大家吩咐,卻怎知朱太太的思緒,剛剛從地球的那一面繞回來。
朱太太拉著金花的手說:“來了別忙,先留在我屋里干幾天雜事!”
金花說:“奶奶,您屋里能有多少雜事呀?抽空就干了。我還是到前廳干點事吧!”
朱太太說:“這孩子!”
朱二先生也走過來搭言:“金花,你新來乍到,里里外外多走走,都看看,熟悉熟悉?!?/p>
金花說:“我從鄉(xiāng)下來,干慣了活兒,閑不??!”
朱二先生順坡下驢,說道:“也好,也好!”
鳳奇在外面偷聽,當(dāng)聽到朱二先生說“也好也好”時,趕緊輕手輕腳退回藥鋪,等候金花的到來。
金花進了藥鋪,站在九九八十一個藥匣子跟前,一時眼花繚亂,頭腦發(fā)暈。這時,她有些動搖,她原本大字不識,經(jīng)過半個月,要背這么多中草藥名字,會認,還得會寫。其實,當(dāng)初并沒有覺著有多難,可到了眼下,那黑壓壓的一片方塊字,就像張飛、李逵、包公那些人一張張黑乎乎的臉,一個個“哇呀呀”地叫著,隨時朝她撲將過來。她嚇得退后幾步,險些跌倒。
鳳奇見金花愣愣的,呆呆的,心里好生納悶。上前搭個話吧,怕太冒失;不搭話,又覺失禮。進亦憂,退亦憂,猶豫不決。此刻,一眼看見金花正要跌倒。說時遲,那時快,鳳奇飛步向前,迅速伸出一只胳膊,從后面接住。金花不偏不倚,可巧倒在鳳奇的肘彎里。
金花急忙站穩(wěn),下意識地向四周望望,幸虧沒有人看到。她悄悄吐出一口氣,胸口“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鳳奇訕訕地說:“金花,往后,你就留在藥鋪,跟我一樣,整年介跟這些藥匣子打交道?!?/p>
金花望望鳳奇,沒開口。
鳳奇說:“整天介在這些藥匣子里找草藥,抓草藥,稱草藥,包草藥??腿藖砹耍思覇枛|問西;客人走了,咱得客客氣氣。一天到晚,轉(zhuǎn)轉(zhuǎn)悠悠,出不來,進不去。吃喝拉撒,沒個消停時候。四月二十八趕廟會,大街上熱熱鬧鬧,人山人海,咱就跟牛犢子一樣,在屋里憋著;八月十五元宵節(jié),家家團團圓圓,有說有笑,咱就跟孤雁似的,在旮旯蹲著。唉,真沒勁!”
金花聽了鳳奇的一大堆昏話,覺得這人怪怪的,心里說:“唉,人家是干一行,愛一行。這人,干哪行,煩哪行。就他這種人,就欠餓死!”
鳳奇嘮叨了半天,本想得到她的同情,卻沒有,感到很失望,便不再開口。
金花安定一下情緒,這才說:“在這里干活兒,不是挺好的嘛!”一面說,一面找抹布。
鳳奇深解其意,趕緊遞上。
金花從上到下,從窗臺到草藥架子,仔仔細細擦了一遍。
鳳奇不前不后地跟在金花屁股后面,有時擦擦臉盆,有時涮涮抹布。說討好,獻殷勤?都不像。
就這樣,金花一直歸置到第三日。
人心是秤,凡是朱二先生藥鋪里的人,無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看得見,心服口服,都得說:金花勤快。
第三天,金花更是擺開了架勢,徹底改變草藥鋪里的陳設(shè)。她要按照孔大學(xué)問教的,一排十二種中草藥排列。這樣,從北墻排到南窗,嚴絲合縫。把那些堆在墻旮旯里盛著名貴草藥的壇壇罐罐,搬到頂層。這樣一來,那些委屈多年的精致鐵盒、古老瓷罐,躍上高位,擺在頂層,突然顯得神氣起來!
掌燈時分,朱二先生藥鋪里的人,吃罷了飯,一個個都上炕睡了。金花卻累得爬不上炕,濕漉漉的內(nèi)衣,漸漸變得涼颼颼的。她撥撥油燈碗,趴在高桌上,閉上眼睛,恍恍惚惚,迷迷糊糊……
突然,媽媽摟住她的肩膀,嘴巴貼近她的耳畔說:“孩子,累嗎?”
“不累?!?/p>
“想媽媽嗎?”
“想。”
“不興想媽媽,好好干。你孔爺爺說,中草藥,學(xué)問深著呢!要識別出,得靠眼看、手摸、鼻子聞、舌頭嘗。不練幾年苦功,是學(xué)不會的!”
“那,那我什么時候能回家看媽媽和弟弟妹妹呀?”
“總惦記家,沒出息!農(nóng)村是一個苦坑,咱家就在苦坑里的最深處撲騰。好容易爬出你一個,還想再爬回來呀?你咋這樣不懂事!”媽媽急了,向她拍了一巴掌。
金花突然醒了,她迷迷糊糊回頭看了看,有個人將手臂搭在她的雙肩上。
金花大吃一驚,不由叫道:“咋,咋是你?”
鳳奇輕聲說:“我是怕你著涼!”
金花說:“怕我著涼?”
鳳奇慌了神,急忙把手縮回。
金花說:“我們黃花姑娘,從不這樣?!?/p>
鳳奇喃喃地說:“我是看你忙活了一整天,太累了!”
金花說:“鳳奇哥,往后、往后別這樣。讓人家看見,還咋活,咋有臉見人!”
鳳奇像是犯了錯的小孩子,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不停地搓弄著一雙手,隨時等著金花的發(fā)落。
自從金花來到朱二先生藥鋪,好像處處都起了變化,干凈了,利落了,窗明幾凈,锃光瓦亮。以往那些盛著名貴藥材的鐵盒瓷罐,被堆在犄角旮旯,委屈得要死。如今,把它們請上藥架子的最高處,大模大樣,神氣十足,身價十倍。
最顯眼的地方,還不在這些,是來買藥人的眼神。在他們看來,朱二先生藥鋪咋會有個姑娘賣藥,況且,那么年輕,那么俊俏。最令人感到稀奇的,金花在尋找草藥的時候,完全同旁的伙計不一樣,她是毫不猶豫,快捷利索。
一傳十,十傳百,朱二先生藥鋪,居然名聲在外,不僅來藥鋪抓藥的人絡(luò)繹不絕,連奔朱二先生看病的人,也日漸增多。
學(xué)徒的規(guī)矩很嚴格:一是三年零一節(jié),二是師徒如父子。在學(xué)徒期間,只管吃,不管穿。大年三十吃到大錢餃子里的錢,給長輩拜年得到的壓歲錢,可以裝進口袋。其余,一年到頭,分文不見。因此,學(xué)徒不如當(dāng)半伙。當(dāng)半伙的,雖然活計多,“喂豬打狗擋雞窩,拿了尿盆算完活”,下賤,地位低,可無論怎么清苦,多少能積攢個仨瓜倆棗,捎回家?guī)椭鶍屵^日子。
金花學(xué)到點兒本事不假,可一年到頭見不到一個子兒,家里絲毫利益也得不到她的。媽媽拉扯著一群孩子,依然受窮。
縣城南街有個姓馬的瞎子,其實,并不真瞎,左邊二五眼,右眼玻璃花。他到紅螺寺拜過高師,會算命。年歲大了,再馬瞎子馬瞎子地叫,有失體面。于是,改叫馬半仙,喜歡開玩笑的,也有叫他“馬半瞎”的。叫來叫去,文雅多了,便成了“賈半仙”。
其實,賈半仙也并非別人,他就是連湯嘴的親爹。
四月二十八的廟會,對于順義,僅次于春節(jié)。往東能鬧到呼奴山,往西鬧到溫榆河,南起通州,北至密云。在這個圈圈兒里,四月二十八這天,找不到消停的地方。
順義人都知道:西街夏連茹京劇唱得好,東街陳皮匠破鞋錐得好,北街朱二先生脈搏切得準,南街馬瞎子的命算得準。
樹的影,人的名。樹越大,樹的陰影也就越大。人也一樣,名氣越大,影響力也就越大。
四月二十八那天,連湯嘴來到縣城看爹,說是看爹,實際是逛廟會。
賈半仙眼瞎心不瞎,他憑著一根竹竿,能帶女兒走街串巷,到西街戲樓聽夏連茹唱《龍鳳呈祥》。
“爹,您知道哪個是夏連茹呀?”
“甭瞅我的眼睛迷迷糊糊,耳朵靈。我一聽就知道,那唱青衣的就是夏連茹?!?/p>
“爹,哪個是青衣呀?”
“最俊俏的小媳婦?!?/p>
“知道了,知道了!”
可是,這最俊俏的小媳婦的兩只袖子,做得太長了,兩只手好容易抖落出來,往下一撂,“噗踏”,又把兩只手蓋住了。周而復(fù)始,看著太費勁,沒看頭。于是,連湯嘴一次次地催促:“爹,不聽這個,沒勁,換個地方!”
好好一出戲,聽不成了。毫無辦法,賈半仙只得拄著竹竿,走出戲樓東門。
剛出門口,就聽見嗷嗷的叫聲:“出來瞧,出來看,出來晚了看不見!”
連湯嘴好奇,拉著爹爹的竹竿,朝那聲音尋去。
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人,依然嗷嗷地叫道:“出來瞧,出來看,出來晚了看不見!”
連湯嘴拉緊爹的手,說:“爹,這是干什么的?”
“拉洋片的?!?/p>
“什么是拉洋片的?”
“這個,少問?!?/p>
“少問,干嘛少問,憑什么?爹,我非要看看!”
“這孩子,都這么大啦,還叫大人勞神。別老看,看兩眼就得!”
看完拉洋片,父女倆又往前走。剛過石幢,就聽見踢里踏拉的噪音,連湯嘴嚷道:“不去,不去踢里踏拉的東街,又臟又亂還又黑。臭氣烘烘,臟了吧唧,黑了吧唧??欤鞊Q個地方!”
賈半仙說:“待一會兒,踩高蹺的就過來了,你聽,遠處,是不是有聲音傳過來了?踩高蹺,縣城里的高蹺可有名了,等著看看!”
連湯嘴說:“踩高蹺的?看就看看?!?/p>
不一會兒,高蹺隊果然從東邊過來了。
“你聽,那家伙點兒,越聽越像:凈光凈,凈光凈,賣了桌子賣板凳,賣了尿盆兒算干凈!”
“爹,別瞎說!”
高蹺隊扭扭搭搭,走三步,退兩步,終于走近石幢蓮花瓣。
看熱鬧的人,像潮水般涌來涌去。
高蹺隊中,有一位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耷拉鬼”,貓下腰敲著驚堂梆子,故意逼退看客,騰出場子。然后,出人意料地第一個躍上石幢蓮花瓣。動作敏捷、干凈、利落,博得一片喝彩歡呼聲。
接著,扮作老漢、老婆、小伙子、大姑娘的,相繼蹦上石幢蓮花瓣。繞著圈兒,翻跟斗,打把勢,扭秧歌,耍雜技,逗得看客們捧腹大笑,聲浪滾滾,此起彼伏……
連湯嘴拽了一下爹,說:“看來看去,沒有什么新鮮玩意兒,換個地方吧!”
“你咋吃一看二眼觀三,啥都想看看!”
“忘了,差點兒忘了。爹,去縣城北街朱二先生藥鋪看看,有個叫金花的姑娘,在那里學(xué)徒。”
賈半仙說:“好吧!”
連湯嘴拽著竹竿,彎彎繞,繞彎彎,穿過人群,來到北街朱二先生藥鋪前,站在青石臺階上,好奇地透過玻璃窗向里看。
整間藥鋪空空蕩蕩的,除了一排排碼放整齊的藥匣子,見不到一個人影兒。
連湯嘴說:“爹,里面沒人。也是的,街上這么熱鬧,人家就不興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看金花的事,那就下次再說吧!”
賈半仙聽了,就坡下驢。
連湯嘴索性連踩高蹺的也不想再看,拉著爹,一同往回走。(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