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漸久遠(yuǎn)的面孔

丁迎新

時光是一桿無情的趕馬鞭，不知疲倦地鞭打，就算是已經(jīng)破碎和零星，還不放棄。有這樣一些面孔，來過，又遠(yuǎn)逝，就像是匆匆復(fù)匆匆的旅客。趁著面孔尚在日漸久遠(yuǎn)的階段，趁著依稀可辨，趕緊記錄下來，以作存念。

奶奶

和爹爹（老家把爺爺叫做爹爹）的高大相比，奶奶簡直就是小孩子，爹爹一只手就能把她扔出八丈遠(yuǎn)。瘦小、眼瞎，而且背早早地就駝了，加上從小裹腳導(dǎo)致的小腳，好聽點(diǎn)叫三寸金蓮，從沒走出過以家為核心的一里路范圍。就是兩個女兒的婆家，也沒去過。

從沒見過爹爹和奶奶打架，就是想打，也打不起來。爹爹火氣大，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發(fā)火，可奶奶總窩在角落里，還幾句嘴就算是破天荒地還擊，還得看情勢而定。大多時候，是爹爹一個人在發(fā)怒，怒火出不了，就砸東西出氣。等到爹爹火氣消了，奶奶再從角落里慢慢挪出來，在地上摸索著收拾砸爛了的家什。

從我記事開始，奶奶的眼睛就是瞎的，據(jù)說做姑娘時，眼睛就不太好，也不知什么原因。別看奶奶眼睛看不見，但一年到頭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ò椎念^發(fā)，自己摸索著梳理，歸攏到腦后扎成巴巴頭，用網(wǎng)罩罩上，再插上兩根簪子。上身一般是深藍(lán)色對襟褂，褲子也是深藍(lán)色的，老式寬腰的那種，在胸前折疊一下，再用布帶子系腰。大多時候，還系著個圍腰，防風(fēng)暖和，做什么事也能擋臟，還能隨時隨地地擦手。

一般情況下，人們是忽略奶奶存在的。她冬天大多是一聲不響地坐在灶臺門口，或者是窩在墻拐的火桶上，夏天基本上坐在后門口的小板凳上，把著門，也涼快。沒人會有什么事，需要奶奶幫忙，奶奶也做不了什么。只有放了學(xué)的我們，習(xí)慣性地進(jìn)門喊一聲奶奶，要不就是爭搶奶奶在火桶的火灰里埋著的紅薯，那燒熟了的香味不等奶奶叫就把我們吸引了過去。

媽媽是個例外，很多時候都需要奶奶。臨出門去上工干活，交待奶奶把飯煮一下，回頭自己下工回家來搞菜。一開始，奶奶是經(jīng)常燒飯炒菜的，一只手遮著眼睛，伸著頭，細(xì)細(xì)地瞅，慢慢地干。可飯經(jīng)常糊，菜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頭發(fā)甚至斷成半截的蟲子。媽媽只好剝奪了奶奶的權(quán)利，自己的中午時間又實(shí)在太短，便只能讓奶奶淘米下鍋，煮好飯，就這也得叮囑再三，別燒糊了。

第二件事是看門。上學(xué)的上學(xué)，上工的上工，家里只留下奶奶一個人。奶奶會答應(yīng)一聲，然后以一個小火桶為拐杖，挪到大門口，把大門關(guān)上，從里面拴上門栓，再挪到后門口，倚靠著門框，坐在小火桶上。也不知是睡著，還是閉目養(yǎng)神。反正只要有雞圍攏過來，就嘴里做出喚的聲音，起身抓把苦菜葉或者碎米，丟在地上，讓雞們吃。如果是豬欄里的豬在叫，奶奶就會大著嗓門嚇罵兩句：中午不是給你吃過了嗎？又在叫，一天吃到晚啦！門口有人走過，抬頭，將手搭在眼睛上問聲：你哪個？

對了，還有一件事，是需要奶奶幫忙的。我家的磨子大，而且重，放在堂屋，一個人很難推動。要是磨面磨米，或者是做豆腐和磨辣椒，至少得三個人上陣。媽媽在磨盤邊添料，這是帶點(diǎn)技術(shù)性的活。根據(jù)磨盤轉(zhuǎn)動的速度，趁著磨桿滑過去的空隙，迅速用勺子舀上適量，添加到磨眼里，一次次重復(fù)。快了或是慢了，勺子會撞到磨桿上，所以是媽媽干的多。我稍稍長大后，也允許我接手做。

推動磨杠的人，只剩下我和弟弟以及奶奶了。我和弟弟懶，力氣也小，時間不長就會煩，也會累。奶奶便不可或缺，也只有奶奶能自始至終都在崗位上，從沒見她叫過累，瘦小的身體里竟然有那么大的勁。磨辣椒做辣椒醬的時候，辣味飄散出來，熏得我們淚水直淌。就奶奶不怕，一點(diǎn)沒事的樣子，真厲害。難怪以前奶奶做菜時，有一次，爹爹嫌每碗都有辣椒，發(fā)火，把一碗辣椒醬都扣在了奶奶的飯碗里，奶奶竟默不作聲地全部吃了，不是一般的功力呀。

奶奶從不得罪任何人，對家里人是這樣，對外人也是。灣里有兩個老奶奶，經(jīng)常跑到我家來，對奶奶說別人的短長。奶奶只是喲啊地應(yīng)和，從不會有自己的觀點(diǎn)亮出來，更不會搬弄是非，充當(dāng)傳聲筒。自然，也從沒人說過奶奶的壞話，也沒壞話讓人說。

奶奶是老死的，無病無災(zāi)，器官退化衰竭，而后告別人世，享年八十有五。沒多少人會對奶奶有什么印象，奶奶好像也沒什么印象留給別人，無恩也無怨，只是一個普通的生命，平庸樸實(shí)地在世間走過，就那么簡單。

小姑奶

相對于奶奶，小姑奶可以說是潑辣得多，轟轟烈烈得多。說是那個年代里，一個傳奇的女人都不為過。

小姑奶和爹爹一母所生，三兄弟加三姐妹，小姑奶最小。小姑奶的故事，我大多是聽來的，長輩們在一起，喜歡講古，陳年舊事都拿出來說道說道，尤其是正月里拜年喝過酒吃過飯，一點(diǎn)私藏貨都抖了出來。

先說說我所看到的小姑奶。小姑奶家在相鄰鄉(xiāng)的大山里，比我家這里的山還高還大。好像是有一年小學(xué)的暑假，跟爹爹去的第一趟。又翻山又過河，是幾座山幾條河，還是抄的近路，腳都走腫了，哭了幾回鼻子，一歪一歪地才看到山窩窩里的小姑奶家。

小姑奶兩年回娘家一趟，坐的是兩人抬的抬桿，就是把竹躺椅的兩邊捆綁上兩根木杠，木杠的前后再各綁上一根短扁擔(dān)，人坐在鋪了棉被的躺椅上，一前一后兩個人抬起來走。跟現(xiàn)在的上黃山的轎子差不多，舊社會的地主好像就是坐的這東西。有時候是兩個表叔送，也有時候是大伯和小伯去接，所有的親戚中，也就小姑奶有這個待遇。

一聽說小姑奶要回來，我家、大伯家和小伯家都提前做好了準(zhǔn)備。雞蛋暫時不能賣了，缸里的咸肉還有多少，哪只雞可以殺，睡哪張床，床鋪換上新被子新床單，還得曬暖和松軟了。什么人都可以慢待，小姑奶不行。往往小姑奶一到，街上的三姑奶也就來了，兩人一起，挨家過，大伯家?guī)滋?，我家?guī)滋?，小伯家?guī)滋?，都事先?jì)劃好，到了時間，下一家來接。

小姑奶白白凈凈，人清秀，頭發(fā)紋絲不亂，穿著整潔，是那一輩的老人當(dāng)中最講究的一個。怎么看，都比街上的三姑奶還像街上人。小姑奶說話聲音響亮，吐字清晰，而且有條有理，多遠(yuǎn)都能聽見。一到我家，奶奶高興了，一天到晚，三個老奶奶就呱哩呱啦個不停，白天晚上都有話，說不完的話。小姑奶還喜歡開玩笑，經(jīng)常把老實(shí)的三姑奶逗得生悶氣，但一會兒就好了。

在小姑奶面前，爸爸、大伯和小伯都畢恭畢敬，爺字輩的只剩下了奶奶和兩個姑奶是一方面，小姑奶說的話，做的事，公平公正，得人敬重是另一方面。不說別的，晚年她自己養(yǎng)蠶、剿絲、編織和染色的蠶絲帶，娘家的侄孫輩們一人一條，不論男女，說是有避邪的作用。

該說說小姑奶過去的事了，當(dāng)然，我是聽來的。小姑爺?shù)某煞质堑刂?，也就有點(diǎn)山場田地，靠辛苦積攢的一點(diǎn)錢慢慢置辦的，雇兩個人干活，自己其實(shí)也是勞動力。在劃成分的時候，就被歸到了地主行列。文化大革命里，遭殃了，被死命地批斗，斗得上了吊。接著又要斗小姑奶，在那時，小姑奶被叫做地主婆的。

小姑奶一個人拖著四個兒女，又討荒，又要飯，慢慢拉扯大，也成就了一份家業(yè)。在那一片山鄉(xiāng)，誰都佩服和敬重小姑奶，一個女流之輩說的話，比干部還管用。

因?yàn)槁烦踢h(yuǎn)，每年正月尾子我們能派個代表去拜個年就算不錯了。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幾個孫子輩的一道去過小姑奶家一次，歇了好幾晚，好吃好喝地招待。娘家的狗都是好的，何況娘家去的人，比什么都金貴。我們走時，小姑奶送了一程又一程，淚水怎么都止不住，說是自己老了，再也看不到娘家侄孫們了。那年，小姑奶好像是七十多歲。

年紀(jì)大了，小姑奶再沒有回過娘家。后來，我們也都長大了，各自讀書和出外工作，沒見過小姑奶了，但一直從父輩那里聽到她的消息。身體很結(jié)實(shí)，能吃能喝，脾氣還是很大，稍有不順，兒子媳婦動不動就會挨罵挨打。爸爸和大伯等侄子輩都已經(jīng)去世好幾個了，小姑奶還健在，直到前年才作古，壽終九十九歲。

三姑奶

說句不恭敬的話，三姑奶是兄弟姐妹中最懦弱的一個，而且，這懦弱伴隨了她一生，把本來還算不錯的命運(yùn)給顛了個兒。

三姑奶嫁在了街上，那都是吃國家糧的人待的地方，要多熱鬧有多熱鬧，要什么就有什么。不用下田干活，不用上山鋤地，腿上也糊不了泥。隨便哪個人站出來，都齊齊整整的，安逸得很。

我小時候，就喜歡到街上，口袋里沒錢不要緊，街上有我家的親戚，吃喝住不成問題。三姑奶家就是其中之一。寒暑假一到，我和弟弟就成了街混子，一家家輪換著來。在街上人眼里，我們是山蠻子，講話蠻里格拉，好帶繞繞的尾音，聽不懂；說白了，是土氣。咱是小孩子，管不了那么多，玩得開心就好。

三姑奶跟小姑奶一樣白，但比小姑奶胖，按她自己說，是虛胖，行動比小姑奶遲緩得多。半天說一句話，每說一句話，都得把頸子伸長，看看門外可有人，然后聲音再壓得小小的，幾乎聽不見。不是防別人，是防大兒媳婦，也就是大表媽。三姑奶和大兒媳婦關(guān)系不睦，是眾所周知的事。

聽大人講，三姑奶家的大兒媳婦是后來的，第一個媳婦走了，再沒回來過，留下個兒子。這個媳婦也是二婚，農(nóng)村人，特別精明，一張嘴像鳥叫。嫁到街上，不是因?yàn)榇蟊硎迦撕?，而是看中了街上人的身份。她是個八面玲瓏的人，據(jù)說，在男女關(guān)系上還有點(diǎn)名堂。僅限于傳說，沒法查實(shí)。反正，跟男人們總是打得火熱，也能喝酒，能把男人喝趴下。大表叔在她跟前，只有唯命是從的份兒。三姑奶也怕她，說不過，也吵不過，更斗不過。哪個親戚去了，在小房子里說點(diǎn)話，基本上都是針對她的，說不到她的好話。當(dāng)然，只敢悄悄地說，偷偷地說，要是聽到了，禍?zhǔn)驴删蛠砹恕?/p>

大表媽一嫁到三姑奶家，就分了家。大半的屋子成了他們的，三姑奶和一直沒有結(jié)過婚的小表叔一起過，只有兩間小屋。一間是小表叔的房，小表叔從不讓我進(jìn)去，一間是三姑奶的房兼廚房和客廳，兩個人一坐，就沒了轉(zhuǎn)身的地方。

前面大表媽丟下的兒子，也就是表哥，在三姑奶的嘴里非?？蓱z。后媽不喜歡他，只曉得叫他干活，吃喝都是他們吃剩下的，還罵他打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表哥總在三姑奶那兒吃喝和睡覺倒是真的，要不就不在家，在外面瘋得不見人影。一到吃飯時間和天晚了的時候，就能看到三姑奶站在老街門口，沖著外面喊：

大軍子，大軍子！

大軍子是表哥的名字，我也是這么叫他。大軍子就是三姑奶心尖上的肉，格外心疼和寵愛。誰要是說他個不字，絕對不依不饒，能豁出老命來。一直沒結(jié)婚的小表叔，也是三姑奶的心頭肉，張嘴閉嘴都是他怎么好。小表叔一到家，就問他可吃了，喝了，冷了，累了。衣服都是三姑奶洗，還疊好送到床頭。小表叔好像是在什么學(xué)校食堂里做事，人輕閑，工資不高。就這，三姑奶還怕小表叔累著，一天到晚地?fù)?dān)心，說他一個人，沒人心疼他。

我記憶最深刻的，是我們這些山里親戚上街到三姑奶家去。人坐下來，就開始嘰哩呱啦地說東道西，沒停的時候，大多圍繞著大表媽、大軍子和小表叔，尤其是大表媽。說一陣子，三姑奶說聲，你們在這吃飯，可就是不燒鍋。話都說過幾遍了，能聞見別人家的飯菜香了，還不見三姑奶有燒飯的動靜。真的是餓了，就站起來走，三姑奶送到大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沖著走了的背影還在喊：

你在這兒吃飯啊。

唉！其實(shí)三姑奶也是個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