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倒自己扶

郭玉琴

貼著萬福巷的墻邊走，下雨路滑，月桂一手扶著萬福巷的圍墻，一直走到三區(qū)一排四號就到了貨場的場地。這是一個沒有掛牌的場地，廢品收購站，私營老板是沭陽人，五十多歲，頭發(fā)謝頂，眼袋下垂，下巴囤貨一樣堆著肉，一開口說話舌頭就翻起來，聽得人心里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老板看見穿著一件長黑色羽絨服的月桂一腳踏進場地來，瞥了一眼場地的周圍，就翻著舌頭說，今天做事要麻利點，該出貨了。月桂答應(yīng)一聲，嗯，好的，就徑自干活去了。

老板是月桂女老鄉(xiāng)的表親，三年前老鄉(xiāng)跟著自己做老板的親戚到外面打工，過年回家?guī)Я艘还P錢回去，在村口遇見月桂，見月桂說孩子大了房子還沒蓋起來，真犯愁。于是就說，跟我出去打工吧，不要守著這一畝三分地了，餓不死撐不昏，沒有活套錢，何時是個頭。

月桂進城打工之前，把上初中的兒子金波托付給了公婆。公婆有三個兒子，月桂的男人是老大，公婆跟老三過，老二倒插門給人做女婿去了。月桂的公婆喜歡三兒子，因為三兒子精明能干。但是老三媳婦看不慣公婆偏心大兒子的兒子，也就是月桂的兒子，因為公婆的三個兒子家里，只有這一個孩子是褲襠里帶把的。

貼著公婆大腿邊長大的這一個男孩，他有一個頭腦有點二五的父親。父親不討爺爺奶奶喜歡，他也不討父親的兩個兄弟喜歡。父親的兩個兄弟，經(jīng)?？此麜r眼神里像有一束殺人的光，直看得月桂的兒子金波吃飯的時候，拿著筷子的手不由自主地發(fā)抖。小叔說月桂的兒子吃飯沒品，手抖不聚錢，將來是個沒出息發(fā)不了家的人?？墒窃鹿鸬膬鹤咏鸩ㄐ睦镆埠芮宄?，能聚錢能發(fā)家的小叔什么都不缺，就缺一個能為他看家守業(yè)的像他這樣的兒子。

月桂人在外面干活，心無時無刻不掛念家里。她最惦記的就是兒子，最掛心的就是怕他會和小叔子一家人斗雞一樣生活在一個院子里?？墒巧钇D辛，沒有辦法不丟下兒子出來混生活。男人家的兄弟多，分家時每人一條板凳就算塵埃落定了。白手起家、小雀壘窩的日子，不好過。每個月的月底發(fā)工資的時候，月桂總要抽空請一天假回家里看看；或者打電話讓老公金水來把工資帶回去，交一部分生活費給公婆，再讓男人金水存起來一部分。

老板說今天手腳要麻利點，出貨的時間到了。其實老板說這句話的意思還有一層，就是發(fā)工資的時間也到了。月桂貼著萬福巷的圍墻走著的時候，還想著心事，金水昨晚接了她的電話會幾點到貨場來等她。她還琢磨著拿到工資后該囑咐金水回家順便給兒子添點什么生活必需品。

金水是建筑工地上的泥瓦工，工頭就是金水的兄弟老二。金水的工資比月桂的工資高，月桂一個月才拿兩千塊錢，金水一個月拿四千。但是他的錢平時很難拿出來開支，金水的二弟說大哥是個頭腦缺竅的人，怕他錢拿到手會亂花，他幫大哥把工資錢攢起來，留將來金水家蓋房子或是孩子上大學(xué)娶媳婦時拿出來做正用。

臨到晌午的時候，冬天的太陽像金子一樣照到門檻上，月桂還沒見到金水的人影，她的心就有點不定了。老板見她干活時又走神，就吆喝她說，喂，月桂，快點啊，今天不想早點拿到工資了？我告訴你，鍋里有碗里才有。老板賺錢工人才能拿到錢，你懂嗎？月桂回過神來，點點頭說，我懂，老板。說著就麻利地?fù)炱饛U品往貨車上裝。

撿垃圾在城里人看來是件丟人很失身份的事，是底層人才干的事。但是對于月桂和她的女老鄉(xiāng)來說，撿垃圾就像撿冬天地上照著的太陽光，每次撿到手的都是明天的生活希望。這樣的希望是一個底層女人的生活憧憬，也是金水一家人的夢。但是夢是容易破的東西，就像一束光，說散就散了，說弱下來就弱下來。

金水一直沒有出現(xiàn)，月桂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才拿到自己用辛勤勞動和汗水換來的血汗錢。她拿到錢用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數(shù)了兩遍，終于高興地像揣著寶貝一樣，將錢放到自己羽絨口袋里，一手捂著口袋深怕被風(fēng)吹走一張，回去了。

到了出租屋里，天就黑了下來。顧不上倒口熱水喝，她就打電話給金水?？墒请娫掙P(guān)機了，她只好打電話給公公，不妙的是公公的電話也一直響著，沒人接聽。她著急得一夜沒睡好，第二天就想請個假回家看看。一批貨剛運走，場地空了下來，沒有多少事急著要做，老板就準(zhǔn)了月桂的假，但是前提是走一天就要扣一天工錢。月桂想扣就扣了，三十晚打兔子，打到過年，打不到也要過年，不在乎少這一點錢。

從清江浦開發(fā)區(qū)的萬福巷出去，回老家鄉(xiāng)下劉老莊要轉(zhuǎn)三遍車，先坐一路公交，再轉(zhuǎn)城鄉(xiāng)轉(zhuǎn)運車劉皮古寨專線，然后到了集市還要再坐馬自達車才能到村子里的家。從出租屋里出發(fā)，早上八點啟程，走到家里就要十點半，每次時間都是這樣荒廢在路上的。即使心里著急，車子也快不起來。

月桂一路高興地想著到家的情景，心里有點興奮，就要看到兒子了。兒子正在讀初中，學(xué)習(xí)很認(rèn)真，成績也不錯，將來考個重點高中，上個大學(xué)是不成問題的。她想到兒子，就像看到天上的太陽一樣，嫁給金水這么多年，她唯一的盼頭就是兒子將來能有出息，讓她也過點值得驕傲的生活。金水為人很勤快，但是腦子太笨，當(dāng)初相親的第一眼，月桂就沒看上，想毀了這門親，可是姑娘家在自己的婚事上做不了主。父親是個一錘定音的老古董，急著要為自己的兒子娶媳婦籌一筆錢，金水的爹媽對媒婆說，只要把月桂嫁給自己的大兒子，彩禮錢就是一頭牛和兩頭小豬。農(nóng)家人一年的收入等于全給了月桂的娘家。于是月桂的父親就鐵板釘釘把這門親事答應(yīng)了下來。月桂說不同意時，父親對月桂說，就算你尋死，也改變不了我的主意，我會將你的尸體抬到你婆家去。月桂和小自己一歲的弟弟是在同一年結(jié)婚的。過了門的月桂才知道，婆婆生金水的時候，金水的頭是倒著出來的，心眼就比別人缺了一竅。凡事都聽公婆的，兩個兄弟都喊他二五，分開吃飯過日子，也沒有一件事能自己做得了主的。

家里大鐵門是上了鎖的，對著鐵門喊人，半天也沒人答應(yīng)。月桂只好去敲隔壁鄰居的門，問公公婆婆去哪了，兒子金波中午回來吃飯沒？鄰居大嬸好心地問她，傻媳婦，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回來？你男人出事了，你不知道嗎？

出什么事了？月桂一聽鄰居大嬸這樣說，心口就砰砰跳，急得話都堵在了喉嚨眼，半天才顫抖地說，金水怎么了，我前天晚上還打電話叫他去找我，拿錢回家來。他說好就來的，可是我一直沒等到他人影，才請假回來探探情況。

金水出車禍了，被120急救送到了醫(yī)院里。你公婆去醫(yī)院了，你公婆托我照顧你兒子兩天，中午在我家剛吃過上學(xué)去了。你小叔子兩口子去交通事故所和交警還有肇事駕駛員商議賠償?shù)氖虑槿チ?。月桂一聽，男人就在縣城的第一醫(yī)院骨科室躺著，轉(zhuǎn)頭就走，連飯也忘了吃。

金水躺在骨科醫(yī)院里要做手術(shù)，打石膏，鋼筋夾板，手術(shù)費要八千。因為金水走的是反道，駕駛員拒絕賠償，拖著手術(shù)費不肯給。月桂見到公婆就責(zé)怪他們，金水出事，你們二老怎么不打電話通知我？

公公說，告訴你一個婦道人家有什么用？你娘照顧他就行了，賠償?shù)氖掠蓛蓚€兄弟幫他去交涉討說法。你看過他之后還是回去上班吧，別耽誤了賺錢，日子長著呢，都耗在這里還能把嘴巴吊起來不成？

月桂待在醫(yī)院一個下午，知道金水受到的都是外傷，并沒有什么性命之憂，也就在公婆的催促下返回去上班了。臨走的時候，她掏了一千塊錢給婆婆，讓她留著做家用，自己留一千塊錢存進銀行卡里。

金水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星期后就出院了，出院手續(xù)是兩個小叔子和肇事駕駛員一起辦理的。費用一共花了一萬塊錢，手術(shù)費就八千，再加上其它的零碎費用。駕駛員一次性把住院費手術(shù)費都給結(jié)了，就帶著坐在輪椅上的金水去事故所簽字蓋章，寫事故協(xié)議處理。金水從頭到尾只是個擺設(shè)，他說什么都是按照自己的兩個兄弟教的內(nèi)容說的，兩個兄弟讓肇事者除了賠償醫(yī)藥費還要賠償精神損失費和誤工費以及養(yǎng)傷的營養(yǎng)費，一共五千塊錢。老二拿到手里，就背著老大分了一半給老三。金水回到家里說，讓月桂回來侍候我吧，我現(xiàn)在需要調(diào)養(yǎng)身體。老三一句話就打斷他道，誰侍候你還不是一樣，非要讓她回來干嘛？耽誤了上班，誰來養(yǎng)活你兒子？金水于是就不吭聲了，躺在床上任憑母親每天一碗雞蛋面骨頭湯端給他吃著。

跌打損傷三個月。月桂照例一個月回來一次，看看孩子，看看男人，送點錢回來做家用，自己存一部分。臨到過年的時候，金水的腿腳已經(jīng)能拄著拐杖站起來走幾步了。月桂買好了年貨，就把金水和兒子從公婆家接了回來。晚上睡覺的時候，月桂問金水，一共賠償了多少錢？金水就告訴月桂，除了醫(yī)藥費的開銷都是肇事報銷的，另外還給了五千塊錢精神損失費和誤工費、營養(yǎng)費。這些錢呢？月桂問。金水說，不知道，也許在老三手里，也許在老二手里。當(dāng)時手續(xù)是他們辦的，我只簽個字。

你咋不找他們要呢？月桂抱怨男人說。

我要不到，金水說，老二和老三兩個都兇巴巴地和我說話，還不讓我打電話讓你回來。告訴我爹娘，我爹娘都不順著我說話。

那一年的工資錢老二總給你了吧？月桂問。

老二說，替我存著，等蓋房子或是孩子上大學(xué)再給我們。他說怕我亂花錢。

這怎么成？月桂不高興地說，我們家怎么過日子都要讓你兄弟說了算。明天我找婆婆說理去，月桂不高興地說。

第二天，月桂剛一開口提錢，婆婆臉色就有點不悅地說，這錢放在自家兄弟身上還能跑了，你怎么老像防賊一樣防著自己的小叔子？你的兩個小叔子生的都是女娃，他們即使在你們一家三口身上打主意又能怎樣？難不成他們將來還能一點也不指望自己的侄兒幫襯著？就算他們不指望，我們老兩口也不能不指望自己的孫子。一個奶頭吊大的，我就不信自家兄弟會害你們不成？

月桂是個孝順的媳婦，不敢過分頂撞婆婆。但是她心里一點也不糊涂。她心里知道婆婆說的都是好聽話，什么她防賊一樣防著自己的小叔子是多余的，難道這一家人防賊一樣防著自己的兒媳婦就不是多余的嗎？自從月桂的娘家接了金水家一頭牛、兩頭豬的彩禮錢，月桂過門后就沒少受公婆的冷言冷語。每次吵架只要月桂提離婚的事，公婆就說，你可是我們家花錢娶回來的，不是平白無故來我們家的，要離婚得先把錢還上。利滾利，過去的那彩禮錢可值錢，錢當(dāng)錢用，不像現(xiàn)在錢不值錢了，不經(jīng)用。過去三千，現(xiàn)在就要三十萬。有理走遍天下這話沒錯，但是歪理有時也是理，這理還不都是人的舌頭根在翻的。能怨誰呢？連自己的親爹都不拿閨女的幸福當(dāng)回事，何況是公婆怎么能把你當(dāng)座上賓？就怨自己的命不好吧。跟了一個不中用的男人，連說話的腰板都挺不直。

金水說，不要吵了，我娘還不是為我們好，怕你把錢拿回家貼給你弟弟用，等將來兒子金波大了沒錢用。

你爹娘對我不放心，防著我是真的。難道你就不怕你那倆弟兄對你起歹心，你就不懂防著他們。

我爹娘說，一個奶頭吊著長大的親兄弟，比什么都親。不能娶了媳婦就聽枕邊風(fēng)，中了離間計。月桂要不到錢，一賭氣過了春節(jié)就又出去打工了。她從此留了個心眼，每個月計算著存點私房錢，不能都拿出來撒掉。金水的錢要不到，她就擠公婆身上的錢用。公婆再找她要家用的錢，她就謊稱老板沒有按時發(fā)工資，或者說，工資扣了，生意不好，拿到的不多。

隔了一年，兒子金水考上重點高中，需要一筆不小的錢。金水在月桂的唆使下，有了要錢的借口，終于和父母還有兩個兄弟吵開了，嚷著讓他們把自己打工的錢拿出來，還有出車禍的那筆錢也還給他。爹娘說，這個錢不能用，是將來蓋房子為金波娶媳婦和上大學(xué)用的。上個重點高中也就兩萬塊錢，你讓月桂出，她身上肯定有錢。月桂說自己沒錢，都用在平時家用開支上和人情往來上了。月桂不出錢，爹娘就慫恿金水打老婆，金水不聽他的話，還一把把公婆推搡在地上，哭著說，憑什么老三和老二分家了就可以自主當(dāng)家過日子，我就不能，用一分錢都要經(jīng)過你們同意？

憑什么？就憑你頭腦差根筋，還敢頂撞父母？老三說著，一拳打在老大的頭上。老大不服，一向?qū)Ω改赴僖腊夙樀慕鹚畯牡厣吓榔饋砭秃屠先鹆私z瓜架。父母偏心，一見老大耍瘋勁，趕緊呵斥老二兩口子和老三媳婦一起動手，將金水按倒在地，由著公公拿著耕地的小鞭子狠狠地抽他，給他一個鐵的教訓(xùn)，不準(zhǔn)忤逆違拗父母。老大被制服了之后，月桂也就翻不起浪了，說到底，這個家的一家人都沒把他們兩口子當(dāng)回事。

老大回到自己的屋里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委屈。月桂也生氣，但是生氣歸生氣，日子還得過。她勸金水說，實在不行，我們就把家里我打工存的那點錢和賣糧食的錢先拿出來給兒子用吧，不夠再到娘家找我弟弟借點。金水說，這不是明擺著讓我們過著捧著金碗還要討飯吃的日子嗎？

說這些有什么用，誰讓你爹媽這么偏心？處處防賊一樣防著我們，好像你不是親生的似的。

不是親生的倒不至于，但是傻頭傻腦的金水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招父母待見。算賬算不過老三，打架打不過老二，只能做算盤上的珠子，任人撥弄。他這一次不打算受人撥弄了，為了兒子，他決定跟他們拼一拼。隔了一天，金水去爹娘屋里問，娘，你和爹當(dāng)真不準(zhǔn)老二把工資錢還給我，還有我出事故的那筆補償錢？

不是不還給你，是替你存著。娘見媳婦月桂不在身旁，咬著金水的耳朵說，你怎么就這么缺心眼呢？把錢都給你，你能是當(dāng)家的料嗎？你一見你媳婦，還不是什么都聽她的，她手里有錢，能不往娘家扒嗎？有爹娘在，她不敢翻浪，哪天爹娘不在了，她能不能跟你安分守己過日子還不一定呢！得把她身上的錢給卡死了，緊得她沒機會翻浪才行。

金水一根筋的毛病上來了，他說月桂說了，要不到這筆錢，等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了就和我離婚，不跟我過了。

不過就拉倒，等我孫子大學(xué)畢業(yè)了，我看要不要她也無所謂，免得她娘家那個見錢眼開的弟弟沒事就來哼唧一聲，打我們家的主意。當(dāng)初要不是貪圖我們家的錢財，她爹會同意把這么俊俏的閨女嫁給你，你以為她是看上你的人啊。跟你結(jié)婚了一個月都不讓你碰，你還看不出來嗎？要不是爹媽幫你硬按倒她，讓你睡了她，有了肚子，她早跑了。能傳個種出來就不錯了，你還指望她能怎樣，這么些年在外面打工，你知道她在外面有沒有勾搭野漢子？

聽了婆婆有影無蹤的瞎編排媳婦月桂的話，金水就不吭聲了。但是她說了再多月桂的壞話，金水九九歸一還是那句話，我要錢，這次我一定要錢，我要自己當(dāng)家作主。娘說，要人有，要錢沒有。你看你一副不人不鬼的樣子，還要錢，三句不離錢，你掉錢眼里去了？錢都給你敗光了，我就金波這么一個大孫子，大了要用錢的時候怎么辦？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大孫子這么聰明，怎么偏偏有你這么一個二五的爹？要是金波是老三的兒子就好了，我就不用這么操心了。

你不給錢我就去死！金波跳起來說。

死就死去，沒人攔著你。你活著比死人多口氣，又有什么用？我也指望不上你養(yǎng)老送終。娘尖刻地辱罵金水道。

金水聽了娘的話，沒有再動手，這次他扭頭就走?；丶页弥鹿鹣绿锔苫畹目兆?，真的尋死了，喝了一瓶敵敵畏殺蟲除草劑。月桂發(fā)現(xiàn)的時候，金水的嘴里已經(jīng)吐了白沫子，送到醫(yī)院沒多久就咽氣了。

金波死后，月桂和公婆還有小叔子們就鬧開了。村里人輿論兩邊倒，有人說小叔子們和公婆太過分，明顯是欺負(fù)金水是老實人，他們合謀逼死了金水想得便宜財，霸占人家的兒子。有人說月桂一看就不是好女人，整日在外面打工不顧家，賺的是不是干凈錢沒人知道，撇了男人和兒子在家里，自己一個人好浪。這下男人死了剛好稱心，攜款要改嫁。

輿論推波助瀾，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還是錢的問題。人死不能復(fù)生，一死百了，但是活人的日子還要繼續(xù)過。死了親爹的金波和母親月桂披麻戴孝，棺材還沒下地，就又跟金水的父母提那筆錢。不提那筆錢公婆還不傷心，一提更傷心，兩個老人一口咬定，金水的死都是月桂從中作梗，挑撥離間導(dǎo)致的。如今金水死了，別說錢，連一根草都別想再拿到。不但不給錢，兩個小叔子還說，金波從今以后得跟他們過，月桂以后不準(zhǔn)再進金家門，看到一次打一次。

月桂一個女人，打不過也罵不過婆家一家人，就只好找娘家人主持公道。可是娘家父親和母親過世了好多年了，只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弟媳婦，還有一個未成年和金波差不多大的小侄子。弟弟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這件事誰也說不清，我不好管，你還是找律師打官司，到法院告他們吧。弟媳婦說，屈死也不能打官司，打來打去，勞民傷財，到最后再沒有一個說法，不是白耗時間？我看最好的打算是趁著自己還年輕，趕緊改嫁吧。金波好歹是他們家的種，他們要就給他們，這撫養(yǎng)費也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你一個婦道人家?guī)е螘r是個頭啊？

只有小學(xué)畢業(yè)的月桂，比睜眼的瞎子強不了多少，鬧騰了一陣子就癱性子了。她沒有改嫁，但是也沒有再回到金家，一個人回到原來打工的清江浦區(qū)開發(fā)區(qū)的廢品收購站繼續(xù)跟著老板打工。偶爾去學(xué)校看看兒子，將發(fā)工資的錢送一點給兒子零用。兒子每次見到月桂，都抹著眼淚說，媽，你要保重自己啊。你要是忙就不要來看我了，我三叔說了，要是發(fā)現(xiàn)我再和你有聯(lián)系，就打我還要掐斷我的生活費，不讓我讀書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媽，你放心，你再忍耐幾年，等我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能掙錢了，我就不怕他們了，到時候我再接你回來和我一起住。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了，我要為你主持公道，去法院告他們。

月桂抹著眼淚說，兒子對不起，都是媽沒用。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被人霸占了，我這人活在世上還有什么意思？要不是舍不得你，我真想和你爸一起走。月桂探望過兒子幾次之后，就不去看兒子了。她怕給兒子惹來麻煩，每次發(fā)工資的時候，就請和她在一起上班的老鄉(xiāng)悄悄地幫她把錢送過去。

一次女老鄉(xiāng)替她悄悄把錢送給了兒子后，回來告訴她，你兒子真可憐，跟著自己叔叔嬸嬸后面過日子，哪有跟著親媽過得好。孩子看上去，明顯沒有以前性格開朗了。

時間飛快，轉(zhuǎn)眼兒子金波高考的時間就要到了。月桂離開金家的這三年，不斷有人給她介紹對象，但是都被她婉言拒絕了。甚至場地的老板暗示過她，只要愿意做他的姘頭，就給她買一套房子住在城里。但是月桂毫不動心，也不稀罕這一切。唾沫星子淹死人，金水雖然不好，但是好歹是自己的結(jié)發(fā)丈夫，她不想給兒子和丈夫的臉上抹黑。她在丈夫走掉的這些年，看到了太多的半路夫妻爾虞我詐，互相存心眼的事情，對感情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了。她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扶持兒子，等著和兒子團聚的一天。

老鄉(xiāng)說她傻，一根筋的頭腦，不知道活在現(xiàn)實的快樂里。她為了給兒子多攢錢，晚上下班后和老鄉(xiāng)兩個人合伙去擺地攤，一起賣日用品，什么鞋墊、襪子、絲巾、頭飾、洗衣粉、肥皂、清潔球，這類不值錢的東西成本不高，但是每天晚上出去一趟，回來賺回大幾十塊錢甚至一兩百還是沒問題的。

兒子金波最終以六百五十分的成績考上了某省城的一所高校一類本科。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最先知道的不是月桂，而是月桂的公婆。公婆一聽說孫子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下來了，就急忙打電話讓兩個兒子媳婦回來召開家庭會議，準(zhǔn)備商議讓他們兩個人把錢拿出來給金波上大學(xué)用，并且合計這四年大學(xué)的開支如何解決。誰知道這次家庭會議開起來之后，老二和老三都打起了退堂鼓，爭執(zhí)了起來。老三說，老大在世時每年辛苦的工錢都存在老二身上，侄兒的一切開支理當(dāng)都由老二出才對。老二說老大活著的時候，除了那次出車禍的賠償錢你吞了一半之后，還有老大媳婦走了，他們一家三口的責(zé)任田都是由你來包種的。這些收入也足夠金波交三年學(xué)費了，你先把這一筆錢給吐出來。老三說，我種他家的田是不錯，但是他在我這里吃了三年飯，這飯不是錢啊。老二說，侄子吃的飯都是爹娘種的人頭地，什么時候沾到你的光了，你不要睜眼說瞎話，今天你要是敢不把這筆錢拿出來，我就要你腦袋搬家。老二說著還握了握拳頭。老三說你能讓我腦袋搬家，我也能拆了你的脊骨，你不信動我一下試試。

老頭子和老太太一聽，把桌子一拍，一杯茶水就倒在了地上。一口痰上不來，老頭子喘著粗氣說，你們翅膀都硬了是吧，我說的話成了耳旁風(fēng)，一個個都不聽了。你們今天要是誰敢造反，不把錢拿出來給我孫子用，我就買瓶老鼠藥吃死在誰家，讓你們死后都被人罵忤逆不孝。老太太嚇得趕緊用手抹著老頭子的胸口，讓他消消氣，不要動怒?？墒钦f得容易，兒子們都成了白眼狼，不動怒有可能嗎？一口氣喘不上來，家庭會議還沒結(jié)束，老頭子就一個跟頭栽了下去，昏倒送進了醫(yī)院。

月桂知道的時候，老頭子已經(jīng)被查出得了腦梗，要做手術(shù)。兩個兒子都在為誰拿錢給老頭子看病吵得像一鍋粥，哪還有人顧得上金波上大學(xué)的事情。最后兩個小叔子決定走村干部調(diào)解這條路，誰家該出多少錢給老人看病，由村干部調(diào)解決定，一人一半，不服的可以上訴。如果虐待老人，老人可以起訴。至于金波的問題，小叔子們說，這是他母親的事情，讓孩子去找他母親想辦法出這筆錢吧。借此機會，他們順便也就把金波踢皮球一樣踢出去了。

金波來到月桂面前問道，媽，你能出得起這筆錢嗎？你要是出不起我就不讀了，租個房子在這城里和你一道打工。月桂說，傻兒子，你媽出不起這筆錢，就是賣血也會供你去上大學(xué)，不會讓你陪我一起擺地攤的。我這些年賺的工資錢和擺地攤做生意錢都攢在這里，一分錢也不敢動，除了生活費和房租水電費，我三年都沒舍得買一件衣服了。

月桂送金波到大學(xué)報到的那天，把交學(xué)費的錢都帶來了。學(xué)校負(fù)責(zé)收費的會計看到月桂拿著一個大方便袋，走到他面前辦公的桌子上倒出來，一桌子上擺著的都是一元、五元、十元、五十、二十、一百的大小面值不等的人民幣。足足數(shù)了一個上午，會計數(shù)到最后終于松口氣說，這樣收錢還不把人累死，下次交費一定要先到銀行把錢兌換成整數(shù)帶來，知道嗎？金波看看會計，又看看母親，掉下眼淚說，我知道了，記住了。

月桂乘車返回的時候，金波送母親到校門口，叮囑母親說，媽，你不要太累了，要保重自己，等我安頓下來，就在學(xué)校附近找點家教輔導(dǎo)班做做，我可以勤工儉學(xué)，減輕你的負(fù)擔(dān)。月桂回過頭說，你就安心上學(xué)吧，錢的事情媽會有法子的，你不用操心。記住墻倒眾人推，墻倒要靠自己扶。我們娘兒倆的路，還得靠咱們自己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