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

艾米莉·勃朗特 孫致禮

仆人領(lǐng)我上樓時，囑咐我把蠟燭遮起來，不要出聲。因?yàn)橹魅藢λI(lǐng)我去安歇的那個房間存有奇怪的念頭，從不樂意讓任何人住在里面。

我問是什么緣故。

她回答說不知道。她在這里才住了一兩年，這家人怪事就是多，她也就不去留意了。

我把蠟燭放在窗臺上，只見有幾本發(fā)了霉的書堆在一個角上。窗臺上有些亂寫亂畫的字跡。這些字跡用大大小小各種字體，翻來覆去地寫下一個名字——凱瑟琳·厄恩肖，有些地方改成凱瑟琳·希思克利夫，然后又變成凱瑟琳·林頓。

我無精打采地把頭靠在窗子上，不停地念著凱瑟琳·厄恩肖——希思克利夫——林頓，直至合上眼睛。但是，眼睛閉上還沒五分鐘，黑暗中忽地閃出一片白晃晃的字母，像鬼怪一樣活靈活現(xiàn)——空中云集了一大片“凱瑟琳”。我驚醒過來，想驅(qū)走這攪人的名字，發(fā)現(xiàn)燭芯倒在一部舊書上，使那地方發(fā)出一股烤牛皮的氣味。

我剪了剪燭芯，坐起來，打開那本被烤壞的書，放在膝上。這是一本細(xì)體字的《圣經(jīng)》，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呼嘯山莊的霉味。扉頁上題著“凱瑟琳·厄恩肖藏書”，還注有日期，大約在二十五年以前。

我合上這本書，又拿起一本，再拿起一本，直至全部查看了一遍。凱瑟琳的藏書幾乎沒有一章逃過鋼筆寫的批注——至少，看上去像是批注——書頁上留下的每一片空白，全給涂滿了。

我對這位素昧平生的凱瑟琳，頓時產(chǎn)生了興趣，當(dāng)即開始辨認(rèn)她那模糊不清、難以識別的筆跡。

“可怕的禮拜天！”下面一段這樣寫道，“但愿父親又回到人世。欣德利是個可惡的繼承人——他對希思克利夫太殘暴了——希和我要反抗——我們今晚采取初步行動。

“整天都在下大雨。大家不能去教堂，約瑟夫必須在閣樓里聚眾做禮拜。這時候，欣德利和他老婆卻坐在樓下暖烘烘的火爐前烤火——我敢擔(dān)保，他們說什么也不會去念《圣經(jīng)》。而希思克利夫，我，還有那可憐的小莊稼漢，卻受命拿著祈禱書爬上樓。我們列成一排，坐在一袋谷子上，一邊哼哼唧唧，一邊哆哆嗦嗦。我們指望約瑟夫也跟著哆嗦，這樣一來，他為了體恤自己，會少布點(diǎn)道。真是癡心妄想！禮拜整整持續(xù)了三個鐘頭，可我哥哥看見他們下樓的時候，居然還有臉驚叫：‘怎么，已經(jīng)完啦？

“過去，我們禮拜天晚上還可以玩玩，只要不吵吵鬧鬧。現(xiàn)在，只要哧哧一笑，就得在墻角罰站！

“‘你們忘記你們還有個主人呢。那暴君說道，‘誰第一個惹怒我，我就要他的命！我要你們一個個規(guī)規(guī)矩矩，安安靜靜。

“我們擠在餐具柜的圓拱里，盡量搞得舒適些。我剛把我們的圍裙系在一起，掛起來當(dāng)帷簾，誰知約瑟夫有事從馬廄里走來。他一把扯下我掛的東西，打我耳光，扯著啞嗓子嚷道：‘東家才下葬，安息日還沒過完，福音還在你們耳邊回響，你們竟敢玩起來了！沒羞沒臊！給我坐下，懶孩子！只要想看書，有的是善書。坐下來，想想你們的魂靈吧！

“說罷，他就硬逼著我們端端正正地坐好，好讓我們借著遠(yuǎn)處爐火的微弱光亮，讀他塞給我們的那本破書。

“我可受不了這差使。我抓起那本臟書的書背，猛地扔進(jìn)狗窩，發(fā)誓說我討厭善書。

“希思克利夫一腳把他那本書踢到同一地方。

“這一下可捅了亂子啦！

“‘欣德利少爺！我們的牧師嚷道，‘少爺，快來呀！凱茜把《救世盔》的背皮撕下來啦，希思克利夫拿腳踢開了《走向毀滅的寬闊大道》的頭一卷！你讓他們這樣胡鬧，太可怕了。唉，換了老主人，非狠狠抽他們一頓不可——可惜他不在啦！

“欣德利連忙從火爐邊的天堂趕來，抓住我們倆，一個抓住衣領(lǐng)，一個抓住胳膊，雙雙投進(jìn)了后廚房。約瑟夫斷言，魔鬼一定會來抓我們。受到這番安慰之后，我們便各自找了個角落，恭候魔鬼降臨。

“我從書架上拿到這本書和一瓶墨水，把房門推開一點(diǎn)，透進(jìn)幾絲亮光，寫寫字消磨了二十分鐘。可是我的同伴不耐煩了，建議我們倆拿上擠牛奶女工的外套，披著到荒野去遛一遛。一個好主意——就是那個兇惡的老頭子跑進(jìn)來，他也會以為他的預(yù)言應(yīng)驗(yàn)了——我們哪怕跑到雨地里，也不會比待在這里更濕更冷……”

我對著字跡模糊的書頁打起盹來，倒在床上睡著了。

我記得我躺在那個橡木箱似的小房間里，清晰地聽見風(fēng)在怒號，雪在紛飛。我還聽見樅樹枝反復(fù)發(fā)出戲弄人的聲響，而且也知道是什么原因。不過，這聲音太煩人了，可能的話，我非讓它靜下來不可。我想我爬起來了，試著去打開窗子。不料窗鉤給焊在鉤環(huán)里，這個情況我醒著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可是又忘了。

“不管怎么樣，我非要讓它靜下來不可！”我咕噥了一聲，用指節(jié)骨敲碎了玻璃，伸出手臂去抓那搗亂的樹枝。我的手指沒抓住樹枝，卻握住了一只冰冷的小手的手指頭！

我突然感到夢魘的極度恐怖。我想把手臂抽回來，可是那只手卻緊抓不放，只聽一個極其凄慘的聲音嗚嗚咽咽地說：“放我進(jìn)去吧——放我進(jìn)去吧！”

“你是誰？”我問，一邊極力想把手臂掙脫出來。

“凱瑟琳·林頓，”那聲音顫抖地答道，“我回家來了，我在荒野迷了路?！?/p>

就在那聲音訴說的當(dāng)兒，我隱約看見一張孩子的臉在向窗里張望。恐怖使我狠了心：眼看甩不掉這小東西，我就把她的手腕拉到碎玻璃口上，蹭來蹭去，直蹭得鮮血淋漓，浸透了被褥?？赡锹曇暨€在哀泣：“放我進(jìn)去吧！”并且緊緊抓住我，簡直把我嚇瘋了。

“我怎么能呢？”我終于說道，“你要是想讓我放你進(jìn)來，就先放開我！”

那手指果然松開了，我猛地把手從窗洞外抽回來，趕忙壘起一大摞書抵住窗子，捂起耳朵不聽那悲戚的哀求。

我似乎捂了一刻多鐘，可是等我放開手再聽時，那凄厲的聲音還在哀叫。

“滾開！”我叫喊道，“我絕不會放你進(jìn)來，你就是央求二十年，也沒有用！”

“已經(jīng)二十年啦，”那聲音凄楚地說道，“二十年啦，我流浪了二十年啦！”

隨即，外面響起了輕微的抓扒聲，那堆書動了動，仿佛有人在往里推。

我想跳起來，可是四肢動彈不得，于是便驚恐萬狀地大喊大叫。使我惶恐不安的是，我發(fā)現(xiàn)這叫喊并非虛幻。急促的腳步聲朝我的房門口走來：有人猛一下推開門，幾絲亮光透進(jìn)了臥榻上方的方洞。我還坐在那里哆嗦，抹著掛在額頭上的冷汗。闖進(jìn)來的人好像有點(diǎn)猶豫不決，喃喃自語。

最后，他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問了一句，顯然并不指望有人回答：“這兒有人嗎？”

（摘自譯林出版社《呼嘯山莊》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