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坡
論者將張裕釗、黎庶昌、薛福成、吳汝綸視為“曾門四弟子”。曾門四弟子中,黎庶昌、薛福成偏重事功,張裕釗、吳汝綸擅長文章,曾國藩對張裕釗及吳汝綸頗為器重:“吾門人可期有成者,惟張、吳兩生?!盵注](清)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卷四八六,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442頁。從吳汝綸日記看,張、吳相交或在同治七年(1868)秋,“閱張廉卿文,廉卿湖北武昌縣人,名裕釗,所為文多勁悍生煉,無恬俗之病,近今能手也”[注](清)吳汝綸著,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四冊,合肥:黃山書社,2002年,第793頁。。吳汝綸欣賞張氏文章,進而心生交接之情。張裕釗主持鳳池書院期間,吳汝綸赴金陵與之談論詩文。光緒九年(1883),張裕釗北上畿輔,主講蓮池書院,吳汝綸為直隸州知州,兩人相交益多。張裕釗南下后,吳汝綸接管蓮池書院,不少畿輔士子同出張、吳之門。張裕釗與吳汝綸交情頗深,張裕釗兒子在《哀啟》中言:“先嚴素性嚴介,寡交游。惟桐城吳摯甫先生,遵義黎莼齋先生,交最篤。”[注](清)張裕釗著,王達敏校點:《張裕釗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91頁。以下引文出自本書者,只在文中標明頁碼,不另注。張裕釗與吳汝綸常就文事進行切磋,但張、吳共處一地時間不長,即使同在北地的六年中,張裕釗與吳汝綸仍主要依靠尺牘相交,面晤闊談的機會很少,以至于張裕釗感嘆道:“自弟由南而北,我兩人可謂天假之緣。然年來偶欲謀一會合,往往千難萬阻,乃卒不能如人意,何邪?”(479~480頁)尺牘成為他們交流的重要載體和媒介。
張裕釗、吳汝綸皆為晚清文章大家,他們長期探討為文之道、臧否古今文章、推求文理文法,具有較明顯的實踐指導意義和理論總結意味。這些探討和批評主要見存于張裕釗與吳汝綸等往來尺牘之中。梳理他們尺牘交往情況,揭示其中蘊涵的義理,對于晚清古文理論建構,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清史稿》關于張裕釗的文學之功評價道:“裕釗文字淵懿,歷主江寧、湖北、直隸、陜西各書院,成就后學甚眾。嘗言:‘文以意為主,而辭欲能副其意,氣欲能舉其辭。譬之車然,意為之御,辭為之載,而氣則所以行也。欲學古人之文,其始在因聲以求氣,得其氣,則意與辭往往因之而益顯,而法不外是矣?!酪詾橹??!盵注](清)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卷四八六,第13442頁?!肚迨犯濉芬玫倪@段文字見于張裕釗與吳汝綸的尺牘之中,原文如下:
“氣”是一種自然存在物,又為中國古代哲學概念之一種,由自然之節(jié)氣、天地之運行規(guī)律到人之精神狀態(tài)、理想追求,“氣”成為應用范圍較廣的介乎實體和虛指的一種存在。從孟子的“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到《典論·論文》中的“文以氣為主”,“氣”逐漸被納入文學批評的范疇,而“氣”之清濁,又成為區(qū)分文之高下的標準。唐宋以來,韓愈舉“氣盛言宜”之論,談論文氣者代不斷絕[注]柳春蕊:《論晚清古文理論中的聲音現象》,《文藝理論研究》2008年第3期,對此問題有梳理。。至清代,桐城派承唐宋八大家之余緒,將“氣”作為重要的文論范疇,同時又將“音”“聲”引入,從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兩個層面,深化了文氣說[注]如姚鼐對詩文的聲調是頗為看重的,姚鼐不僅在文學批評中注重音調之和諧,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力求音調之美。如姚氏的《登泰山記》中:“乘風雪,歷齊河、長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長城之限,至于泰安?!逼渲小俺恕薄皻v”“穿”“越”“至”,不惟用詞之準,放聲疾讀,大有“一日千里”之勢,頗能見出姚鼐出京之迫、見友之急、看景之切。頗顯音韻之美。。劉大櫆《論文偶記》中辨析了字句、音節(jié)、神韻之間的關系:“神氣者,文之最精處也;音節(jié)者,文之稍粗處也;字句者,文之最粗處也;然論文而至于字句,則文之能事盡矣。蓋音節(jié)者,神氣之跡也;字句者,音節(jié)之矩也。神氣不可見,于音節(jié)見之;音節(jié)無可準,以字句準之?!盵注](清)劉大櫆著,范先淵校點:《論文偶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6頁。古人之為文,情動而辭發(fā),后來之人,欲沿波討源,必須以辭見情,在或徐或疾、或流或滯的語調中,體悟文勢,感悟文章之情思。姚鼐強調古詩文要從聲音證入,梅曾亮、姚瑩、方東樹等姚門弟子,皆隨其師說,力倡“學古人之文,必先在精誦。沉潛反覆,諷玩之深且久,暗通其氣于運思置詞、迎拒措注之會”[注](清)方東樹:《書惜抱先生墓志后》,《考槃集文錄》卷五,《續(xù)修四庫全書》本。,“夫觀書者,用目之一官而已;誦之而入于耳,益一官矣。且出于口,成于聲,而暢于氣。夫氣者,吾身之至精者也。以吾身之至精,御古人之至精,是故渾合而無有間也”[注](清)梅宗亮著,彭國忠、胡曉明校點:《柏枧山房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3頁。。曾國藩私淑姚鼐,尤重古詩文之聲調氣節(jié),其《諭紀澤》言:“先之以高聲朗誦,以昌其氣;續(xù)之以密詠恬吟,以玩其味?!盵注](清)曾國藩:《曾國藩全集》(修訂版)第20冊《家書》(一),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372頁。這與姚鼐 “急讀以求其體勢,緩讀以求其神味”[注](清)姚鼐:《惜抱軒尺牘》,清咸豐五年海源閣本,卷六。承接之跡甚明。
張裕釗、吳汝綸作為曾門弟子,在古文聲、氣問題上用力甚深、發(fā)明益多,正如賀濤《答宗端甫書》所言:“古之論文者,以氣為主,桐城姚氏創(chuàng)為因聲求氣之說。曾文正論為文,以聲調為本。吾師張、吳兩先生,亦主其說以教人。而張先生與吳先生論文書,乃益發(fā)明之?!辟R氏此后又表明自己的觀點:“聲者,文之精神,而氣載之以出者也。氣載聲以出,聲亦道氣以行。聲不中其窾,則無以理吾氣。氣不理,則吾之意與義不適,而情之侈斂,詞之張縮,皆違所宜,而不能犂然有當于人之心?!盵注](清)賀濤撰,祝伊湄、馮永軍校點:《賀濤文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43~44頁。賀氏清楚地交代了桐城派關于古文音、氣之說的傳統(tǒng),指明了張裕釗、吳汝綸在其中承上啟下的大宗地位和影響。
“因聲求氣”是從接受或模仿學習者的角度而言的,由聲音的誦讀到氣節(jié)的把握,再由氣通其意,辭與法并在其中;“因意攝氣”是從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而言的,由意去統(tǒng)攝辭、氣與法。“意”不僅僅是文章的主旨情理,也包含文章內在的邏輯秩序,“因意攝氣”就是要求文章像自然一樣,“常乘乎其機,而緄同以凝于一”。自然界日星之布列、山川之流峙,“秩然以從”,“蔚然以炳”,未嘗有見其“營度而位置之者”,這完全是以自然之意行之的結果。文章之道應當取法自然,無意于是,而“莫不備至”,“動皆中乎其節(jié)”。將文章之道與自然之道相綰結,道法自然,這是張裕釗的發(fā)明之處,也是張氏善于學習和總結的體現。
上封尺牘作于張裕釗辭去鳳池書院準備北上、吳汝綸改官畿甸之際,開啟了張、吳尺牘相交縱論詩文的序幕。今所存張、吳尺牘相交,主要為張裕釗主持蓮池書院、吳汝綸主政冀州期間。張、吳所論內容甚廣,其中關于古文聲音、氣節(jié)的談論縷見不鮮,又如作于丙戌(1886)夏的這封尺牘:
裕釗近看惜抱文集及《古文辭類纂》,似姚氏于聲音之道,尚未能究極其妙。昔朱子謂韓退之用盡一生精力,全在聲響上著工夫。匪獨退之,自六經、諸子、《史》《漢》,以至唐、宋諸大家,無不皆然。近惟我文正師深識此秘耳。(483頁)
吳汝綸在回復張裕釗的尺牘中言:
承示姚氏于文未能究極聲音之道。弟于此事,更未能悟入。往時文正公言:“古人文皆可誦,近世作者,如方、姚之徒,可謂能矣,顧誦之而不能成聲?!鄙w與執(zhí)事之說,若符契之合。近肯堂為一文,發(fā)明聲音之故,推本韶、夏,而究極言之,特為奇妙。竊嘗以意求之,才無論剛柔,茍其氣之既昌,則所為抗隊、詘折、斷續(xù)、斂侈、緩急、長短、申縮、抑揚、頓挫之節(jié),一皆循乎機勢之自然,非必有意于其間,而故無之而不合;其不合者,必其氣之未充者也。[注](清)吳汝綸著,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三冊,合肥:黃山書社,2002年,第35~36頁。
張裕釗遠紹姚鼐,近承曾國藩,佐之以自己的理論實踐,對于古文聲音之道求之甚深。“姚鼐謂詩文須從聲音證入,有因聲求氣之說。曾國藩論文亦以聲調為本。裕釗高才孤詣,肆力研求,益謂文章之道,聲音最要,凡文之精微要眇悉寓其中,必令應節(jié)合度,無銖兩杪忽之不葉,然后詞足而氣昌,盡得古人音節(jié)抗墜抑揚之妙?!盵注]劉聲木撰,徐天祥校點:《桐城文學淵源考撰述考》,合肥:黃山書社,2012年,第307頁。在與吳汝綸的上述尺牘中,可以看出,張裕釗在飽參諸家之說、覃思精研后,對于姚鼐古文之作及《古文辭類纂》,亦有所指瑕,可謂是“一生精力全從聲音上著功夫”,“聲音節(jié)奏皆能應弦赴節(jié)”。
吳汝綸對張裕釗的答信可分幾個層次:首先是對張裕釗關于姚鼐于文未能究極聲音之道的回應,吳汝綸說自己更未能悟入此道,并沒有直接對姚鼐發(fā)表評論;其次,吳汝綸引證了曾國藩關于此問題的看法,從側面肯定了張裕釗的見解;再次,吳汝綸指出范當世亦關注古文聲音的問題,“發(fā)明聲音之故”,且“特為奇妙”;最后,吳汝綸發(fā)表自己的見解,認為“其氣之既昌,則所為抗隊、詘折、斷續(xù)、斂侈、緩急、長短、申縮、抑揚、頓挫之節(jié),一皆循乎機勢之自然”,將古文的文氣與節(jié)奏關聯起來。這能看到吳汝綸對于姚鼐古文理論的接受,也能看出吳汝綸對于韓愈“氣盛言宜”理論的進一步發(fā)揮。
張裕釗和吳汝綸關于古文聲音、氣節(jié)的討論,對其弟子的古文理論和創(chuàng)作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如吳汝綸在尺牘中提到的范當世“發(fā)明聲音之故”的文章應為《況簫字說》。在文章中,范當世除了 “以夫子之文比于《韶》,而孟子之文方于《大夏》”,“推本韶、夏”,更是指出:“是故人之身不足存也,而存其道;道無所寄也,而寄諸言;言可聞者,偽之也。而有不可偽之氣,氣行乎幽而不可識也。揚其聲而求之,聲之至者謂之樂。聲出于口而未有不合焉者,自然之奏也,文之而改矣。然自口者不可以久留,而亦非聲之至也,必也文之而盡如其口,則至矣乎,猶之乎人也?!盵注]范當世著,馬亞中、陳國安校點:《范伯子詩文集》(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4頁。這段文字從身亡道存、道寄諸言、言依乎聲的角度強調了聲音的重要性。我們在前面引述賀濤關于古文聲音的論說,也正可以看出張裕釗與吳汝綸關于古文聲音、氣節(jié)的討論對于弟子的影響。
張裕釗與吳汝綸尺牘交往對于古文聲音、氣節(jié)討論的意義在于:一是深化和豐富了此論題,深入且持久的討論,使得古文聲音說得到系統(tǒng)總結;二是張、吳所論成為桐城派聲音說系統(tǒng)的必要鏈條。正如馬其昶所言:“由二先生之言,以上溯文正及姚、方、歸氏,又上而至宋、唐大家,而至兩漢,猶循庭階入宗廟而褅昭穆也?!盵注]馬其昶:《濂亭集序》,《抱潤軒文集》卷四,1923年北京刻本。劉、姚等先賢的觀點在張、吳這里得到總結和發(fā)揚,聲音說成為桐城義法最有特色、最有見地的論題之一,這是桐城派對于古文的獨特發(fā)明和貢獻。
方苞是桐城派“雅潔”說的倡導者和踐行者,在方苞看來,古文應該是“質而不蕪”的,“《易》《詩》《春秋》及四書,一字不可增減,文之極則也。降而《左傳》《史記》、韓文,雖長篇,句字可薙芟者甚少。其余諸家,雖舉世傳誦之文,義枝辭冗者,或不免矣”[注](清)方苞著,劉季高校點:《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615~616頁。。方苞尚簡,凡是文繁句蕪、枝蔓冗長者,都是知道不深、見義不明、文辭不簡的原因。方苞的尚簡,除了反對上面提到的文繁句蕪、枝蔓冗長者,更傳遞出對理想古文規(guī)范和美學風格的追求。方苞認為:“柳子厚稱太史公書曰潔,非謂辭無蕪累也,蓋明于體要,而所載之事不雜,其氣體為最潔耳?!盵注](清)方苞著,劉季高校點:《方苞集》,第56頁。這里的“潔”,不僅指語言的精煉,更主要的是指明于體要、不蔓不枝、合乎法度。在方苞看來,翰林體、語錄語、俳語以及小說體、漢賦體、詩歌體、南北史佻巧語都不是古文正體,以此標準,即便柳宗元、歸有光等也在批評之列。如《古文約選序例》稱:“子厚文筆古雋,而義法多疵?!盵注](清)方苞著,劉季高校點:《方苞集》,第615頁?!稌鴼w震川文集后》言:歸有光的長處在于“不俟修飾,而情辭并得”,問題則在于“其辭號雅潔,仍有近俚而傷于繁者。豈于時文既竭其心力,故不能兩而精與?抑所學專主于為文,故其文亦至是而止與?”[注](清)方苞著,劉季高校點:《方苞集》,第117~118頁。由此看來,明于體要、言簡意賅的“雅潔”實為“義法”精要之所在,桐城派平淡洗練的文風更是得“雅潔”之功。
姚鼐作為桐城派的集大成者,對于“雅潔”之說奉之終身。姚鼐在與弟子陳用光的尺牘中稱:“老年精神已憊,作文潔浄而已。力量殊遜壯時,固有理也?!盵注](清)姚鼐:《惜抱軒尺牘》,清咸豐五年海源閣本,卷六。這可以理解為姚鼐年老力竭才減的無可奈何之舉,我們更傾向于姚鼐至暮年仍堅守“作文潔凈”的初衷。但是,將“雅潔”奉為極則,一字不可增減,明于體要,少涉雜蕪,勢必影響文章的感染力,從上面方苞對于古文語體的嚴格要求以及對于柳宗元、歸有光的指摘可以看出:對于“雅潔”的追求,有利于形成“辭潔義高、清澄無滓”的古文風貌,但同時也限制了古文的活力和多樣風格的形成。
面對前賢奉為法寶的“雅潔”,吳汝綸能以較為辯證的觀點待之。其在與姚永樸的尺牘中指出:“桐城諸老,氣清體潔,海內所宗,獨雄奇瑰瑋之境尚少?!盵注](清)吳汝綸著,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三冊,第51頁。在吳汝綸看來,韓愈得揚雄、司馬遷之長,字字奇崛;歐陽修雖變?yōu)槠揭?,但是平易之中又有奇崛。此后諸賢,但能平易不能奇崛,至曾國藩則以雄才大力出而矯之,運之以漢賦之法,卓然自成一家。曾門弟子張裕釗又習《史記》之譎怪,以詼詭之思、廉勁之句,自成一家。方苞所反對的“漢賦中板重字法”以及“譎怪詼詭”,都成了吳汝綸所褒舉的,甚至成為救濟桐城文章的“良藥秘方”。
雖然吳汝綸不甘心做通順清淡的小文章,但并未將“雅潔”說棄之如敝履,相反,吳氏看重學問修養(yǎng),偏愛醇厚風格,反對以俗情俗語入文,強調反俚求雅。吳氏《答孫筱坪》言:“獨章實齋以文史擅名,而文字蕪陋,其體裁在近代志書中為粗善,實亦不能佳也?!盵注](清)吳汝綸著,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三冊,第631頁。又在《答廉惠卿》中指出:“顧氏《毛詩訂詁》自是佳著,獨其間時時雜用俚俗語,亦是一失,此王荊公所云‘言之淵懿,而釋以淺陋’者也。”[注](清)吳汝綸著,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三冊,第137頁。從中可以看出,吳汝綸是明確反對“蕪陋”“俚俗”的,其在《與蕭敬甫》的尺牘中指出劉大櫆不能比肩姚鼐,也是因為姚鼐“雅潔奧衍,自是功深養(yǎng)到。劉雖才若豪橫,要時時有客氣,亦間涉俗氣”之故。
但是,從康乾盛世到了風雨如晦的清季,“雅潔”的文風實在難以適應社會的變化,正如黎庶昌在《續(xù)古文辭類纂·序》中所言:“桐城宗派之說,流俗相沿,已逾百歲,其敞至于淺弱不振,為有識者所譏?!盵注](清)黎庶昌著,黎鐸、龍先緒點校:《黎庶昌全集》(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55頁。作為有識者,張裕釗、吳汝綸即從曾國藩等處得到啟發(fā),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面來改造桐城文章:以“雅健”代替“雅潔”。吳汝綸稱贊范當世的季弟范鎧“文筆雅健”,同時指出翻譯之作也要“輔以雄俊雅典”之詞。張裕釗更是在《答劉生書》中明確表露出對“雅健”文風的欣賞:
夫文章之道,莫要于雅健。欲為健而厲之已甚,則或近俗。求免于俗而務為自然,又或弱而不能振。古之為文者,若左丘明、莊周、旬卿、司馬遷、韓愈之徒,沛然出之,言厲而氣雄,然無有一言一字之強附而致之者也,措焉而皆得其所安。文唯此最為難。(87頁)
在張裕釗這封尺牘中,“雅”應該是語言層面的,“健”應是文章氣勢方面的。如果一味強求勁健,甚至過了頭,變而為“厲”,則近“俗”了,這就需要用“雅”來調劑;如果為了免俗,一味推尚自然,則或使文章變得柔弱不振,這就需要用“健”來調劑。很顯然,在張裕釗看來,最理想的文章風格是“雅”與“健”的結合:語言雅潔,不求雕飾,氣勢雄壯,合乎自然,無故作聲勢和矯揉造作之弊端,這樣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好文章。正如張氏所言,這樣的好文章實在太難得,這需要“廣獲而精導,熟諷而湛思”。廣聞強識,精于選擇以作為指導,縱聲朗讀,加以深入思考作為向導。這種博識精選、熟讀深思,是張氏的一貫主張,其《復查翼甫書》云:“欲為古文,則程功致力之始,‘熟讀深思’四字,足以盡之?!?98頁)這一主張在其與吳汝綸的書信中也時有出現,我們上面在論述張、吳通信中關于聲音氣節(jié)的部分已例舉。
為何舍“潔”存“雅”?這是對以“雅健”代“雅潔”合乎邏輯的必然追問。要回答這一問題,我們先看看梁啟超的一段不無標榜的言論:“啟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為文,學晚漢魏晉,頗尚矜練,至是自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盵注]梁啟超撰,朱維錚導讀:《清代學術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85~86頁。梁啟超追求的是一種“縱筆所至”的“解放”,這種“解放”涉及文法、語法及遣詞用語,改變了“紀事則故意顛倒天然之次序以為波瀾,匿其實相,造作虛辭”[注]傅斯年:《文學革新申義》,《新青年》1918年第4卷。的桐城文章,追求“務為平易暢達”,同時要把俚語韻語以不合乎中國古文法的方式傳達之,難怪吳汝綸在《與薛南溟》感嘆道:“如梁啟超等欲改經史為白話,是謂化俗為雅,中文何由通哉!”[注](清)吳汝綸著,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三冊,第369頁。關于“雅潔”,關愛和認為:“雅主要討論雅馴規(guī)范、辭氣遠鄙的問題,側重于語言;潔主要討論澄清疏朗、辭約義豐的問題,側重于文體。”[注]關愛和:《古典主義的終結——桐城派與“五四”新文學》,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20頁。針對“潔”這種“辭無累贅、明于體要”隱性的要求,言語和題旨的雅俗則更為明顯可見。從去隱存顯的思維出發(fā),舍“潔”存“雅”亦在情理之中。
綜上,對于老年抑郁癥患者聯合應用氫溴酸西酞普蘭、奧氮平進行治療可在早期有效改善臨床癥狀,提高治療有效率,值得臨床應用。
就實際而言,以“健”代“潔”,更多的是為了適應社會的變化,“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在激蕩著人心的同時,也必然要求沖決這種左規(guī)右矩的“雅潔”之文,而呼喚著一種充滿力量的文章。要形成“雅健”的文風,就要在文章中引入“偏鷙不平之氣”,如吳汝綸《答施均父》所言:“然竊觀自古文字佳者,必有偏鷙不平之氣?!盵注](清)吳汝綸著,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三冊,第645~646頁。有了這種不平之氣,發(fā)而為文則充斥著剛健之美。為了證明其論點,吳汝綸以屈原、莊子、司馬遷、韓愈等為例,這些人雖文有差別,但其文都有著“偏鷙不平之氣”。吳汝綸還就韓愈的“物不得其平則鳴”的觀點有所闡發(fā),指出這些都是感憤之作。針對宋人的舍文言道,吳氏認為文中雖有道卻沒有不平之氣,致使“文乃疲苶而不可復振”。
有研究者在梳理張裕釗、吳汝綸文風轉變,特別是在探求吳汝綸古文風格的祈向時,認為吳汝綸“以其特殊學力在批評與創(chuàng)作上對桐城與湘鄉(xiāng)文風進行了兼通與糾偏,試圖合兩家之長,進而達到醇而能肆的理想文風”[注]楊新平:《吳汝綸古文風格觀新探》,《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12年第2期。。以“醇而能肆”概括吳汝綸所追求的理想文風,幾乎成為最被大家所能接受的判詞。其實,就概括的準確性而言,我們認為“雅健”比“醇而能肆”更適合吳汝綸文章的特點,“健”與“肆”的區(qū)別,也正是吳汝綸與梁啟超等“新文體”的區(qū)別;從因襲與變革的角度而言,以“雅健”代替“雅潔”,畢竟尚存留“雅”字,在變革的同時仍有因襲,這也更符合張、吳一代治學特點。
從方苞、姚鼐的“雅潔”說到吳汝綸、張裕釗的“雅健”說,可以看出桐城文論的“有所法而后能,有所變而后大”的特點。方苞提供了一種盛世理想的古文標準,而古文始終是和時局變遷緊密結合的,張、吳的時代畢竟不同于方、姚的時代,時局的變化要求古文走出書齋,走向更廣闊的天地,那些附加在古文身上的鎖鏈自然在沖出書齋時掙脫抖落了一些。
吳汝綸與張裕釗尺牘交往時,常將平日所作文章一并呈上,請對方指瑕索瘢,張裕釗則披肝瀝膽,坦誠直言:
復承示李君壽文,甚奇??v然頗似有意求奇,不若前一首之恰到好處。盲論未知有當以否,唯作家更一審之。大抵閣下邇歲多讀周、秦、盛漢之文,其意所追取者過允,故其高者直已突過貴邑諸老。其次或力不從心,恐不免更滋流弊。竊獨謂閣下之文,其意格之高,筆力之雄,已不懈而及于古。(466~467頁)
且如昔歲所作《李剛介誄》《書符命后》二篇,蓋已軼姚、梅而上之。此豈甘讓人者之所為歟?良由志意高厲,過欲爭勝于古人,每構一篇,必欲其卓絕古今而后出之,如杜公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者,無亦賢智之過歟?(483頁)
不管是“甚奇”“有意求奇”的評價,還是“志意高厲”“爭勝于古人”“卓絕古今”的揭示,從上面兩通尺牘可以看出,張裕釗指出了吳汝綸為文之一大特點:務為雄奇。
吳汝綸為文追求雄奇之風,已為學界所熟知。究其原因,我們認為一是其個性使然,一為其對于桐城先賢文風的有意反駁?!锻┏顷扰f傳》載吳汝綸“風儀高簡,峨然不群。自其幼少,已棄鄙俗學,欲畢覽百家之書”,“得十許人,月一會書院,議所施為興革于民便不便,率不依常格。人所矜寵與夫齷齪小謹一不厝意,以是得簡伉聲”[注](清)馬其昶著,毛伯舟點注:《桐城耆舊傳》,合肥:黃山書社,1990年,第444頁。。所謂“簡伉”,實際就是高傲、清高之意?!逗鬂h書》載,李膺性簡亢,無所交接,唯以同郡荀淑、陳寔為師友。從高傲、清高的個性言,吳汝綸與李膺有相似之處。劉勰認為作者的性情與文章的風格有某種必然的關聯,其《體性》篇道:“吐納英華,莫非情性。是以賈生俊發(fā),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觸類以推,表里比符?!盵注](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506頁。正是因為賈誼才氣英俊,所以文辭潔凈而風格清新,而司馬相如行為狂放,故而他的文章文理虛夸而文辭夸飾。吳汝綸的“簡伉”,也就是他的高傲和清高,反映到其古文創(chuàng)作中,必然要不同于群儕,即要以奇求勝,這是其求奇的內在原因。
吳汝綸以古文創(chuàng)作自任,不僅要超越同時代的諸賢,而且要比肩甚至超過先賢,桐城諸老則是最好的參照物和靶的,尤其以姚鼐為代表。關于文章的風格,姚鼐《復魯絜非》論述得最為精彩,在這封書信中,姚鼐看似對陽剛美與陰柔美非有軒輊,實則更欣賞陽剛之美。姚鼐在《海愚詩鈔序》中則更明確地提出:“其在天地之用也,尚陽而下陰,伸剛而絀柔?!盵注](清) 姚鼐著,劉季高標校:《惜抱軒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8頁。姚鼐《東浦方伯邀與同游西山遍覽諸勝歸以二詩呈之》之二寫道:“海內詩才各長雄,幾人真嗣浣花翁?草堂鵝鴨聊宜我,碧海鯨魚卻付公。松石相看懷舊日,煙云同泛又秋風。”[注](清) 姚鼐著,劉季高標校:《惜抱軒詩文集》,第614頁。姚鼐希望朋友能創(chuàng)作出“掣鯨魚于碧海”富有陽剛之美的文章,而把自己的作品歸為“戲翡翠于蘭苕”優(yōu)美一類。
吳汝綸正是看到了姚鼐等人在創(chuàng)作上的“平易”和“才氣薄弱”,一味追求“氣清體潔”,而力圖別開“雄奇瑰瑋之境”:
桐城諸老,氣清體潔,海內所宗,獨雄奇瑰瑋之境尚少。蓋韓公得揚、馬之長,字字造出奇崛。歐陽公變?yōu)槠揭?,而奇崛乃在平易之中。后儒但能平易,不能奇崛,則才氣薄弱,不能復振,此一失也。曾文正公出而矯之,以漢賦之氣運之,而文體一變,故卓然為一代大家。近時張廉卿又獨得于《史記》之譎怪,蓋文氣雄俊不及曾,而意思之詼詭,辭句之廉勁,亦能自成一家。是皆由桐城而推廣,以自為開宗之一祖,所謂有所變而后大者也。[注](清)吳汝綸著,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三冊,第51~52頁。
這封尺牘是吳汝綸與姚永樸的,探討的是文章風格的宗尚問題。很明顯,吳汝綸對于才氣薄弱的平易之作是不滿的,吳汝綸偏重的是陽剛一派的,崇尚氣力彌滿、聲勢閎偉之作。同樣是推尚韓愈,姚鼐看重的是韓氏的文從字順,吳汝綸關注的則是韓愈的字字奇崛。吳汝綸在概括曾國藩、張裕釗文風時,使用“雄俊”“譎怪”“詼詭”“廉勁”等詞,這顯然與桐城諸老所提倡的文風是不一樣的,而這正是曾國藩、張裕釗乃至吳汝綸“自成一家”“自為開宗之一祖”的法門,這一切又都以桐城諸老的“有所變而后大”出之。
從上述可以看出,吳汝綸的“務為雄奇”既有高傲性格的原因,也有自覺的藝術追求。吳汝綸正是一眼覷定雄奇之路,將文章作得風生水起,少年成進士,在人才眾多的曾國藩幕府脫穎而出,這除了自身才學外,吳氏的雄奇文章,應助力不少。
雄奇之文風,算不算文之至境?如何進一步提高自己的古文創(chuàng)作,比肩甚至超越古人,這是張裕釗、吳汝綸等以古文自命的大家所關注的問題。關于張裕釗的文風之變,文獻有較清楚的記載。張裕釗在受教曾國藩前偏好曾鞏之文,文風稍顯陰柔。曾氏推崇雄奇瑰瑋之文境,他期望張裕釗學習揚雄、韓愈之文,參以盛漢大賦,以濟張氏文風柔弱之弊。在咸豐九年(1859)三月十一日,曾國藩與張裕釗信中道:“足下為古文,筆力稍患其弱。昔姚惜抱先生論古文之途,有得于陽與剛之美者,有得于陰與柔之美者,二端判分,畫然不謀。余嘗數陽剛者約得四家:曰莊子,曰揚雄,曰韓愈、柳宗元。陰柔者約得四家:曰司馬遷,曰劉向,曰歐陽修、曾鞏。然柔和淵懿之中必有堅勁之質、雄直之氣運乎其中,乃有以自立。足下氣體近柔,望熟讀揚、韓各文,而參以兩漢古賦,以救其短,何如?”[注](清)曾國藩:《曾國藩全集》(修訂版)第23冊《書信》(二),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124頁。張裕釗一向對曾國藩推崇不已,承曾氏點撥,為文很快就由軟弱轉向雄奇。這從曾國藩等對張裕釗文章的評價就可以看出來:咸豐十年(1860)年春,曾國藩審閱張文,認為“有王介甫之風,日進不已,可畏可愛”[注](清)曾國藩:《曾國藩全集》(修訂版)第17冊《日記》(二),第34頁。。同時,認為其文頗有筋力。王安石文章倔強深拗,頗具筋力,自然是雄奇之作了。但是張裕釗隨著閱歷的增多、世事變遷、親友凋零、精力衰退,那種“勁悍生煉”的文章逐漸減少,所推尚的文風也開始悄悄轉變。據吳汝綸稱,早在同治七年(1868),“夜與張廉卿久談為文之法。廉卿最愛古人淡遠處”[注](清)吳汝綸著,施培義、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四冊,第289頁。。此后,張裕釗雖仍肯定雄奇之文風,但最終還是把“蕭疏暗淡”作為古文的最高境地。“少日苦求言語工,九天九地極溟鴻。豈知無限精奇境,盡在蕭疏暗淡中?!?318頁)這種上至九天下至九地的探索,最終將無限的精奇境落在了蕭疏暗淡中。
正是因為吳汝綸沒有留下張裕釗那樣明確以“蕭疏暗淡”作為古文最高境地的言論,所以才引起后人的爭論[注]關愛和、管林、鐘賢培等人認為吳汝綸從湘鄉(xiāng)派向桐城派“復歸”;潘務正則認為“吳汝綸并沒有復歸桐城派醇厚老確的文風,在曾國藩的影響下,朝著與早年愛好完全相反的方向前進”。 具體參看潘務正《回歸還是漂流——質疑吳汝綸對桐城文派的“復歸”》,《江淮論壇》2004年第3期。。其實,通過檢閱吳汝綸與張裕釗兩人的尺牘,可以看出張氏對于吳氏的影響,正如王達敏所言:“吳汝綸與張裕釗一樣,本也繼武曾國藩,務為雄奇。但在張裕釗的箴規(guī)之下,吳氏嘗試著遏抑雄奇,歸于平淡?!盵注]王達敏:《張裕釗與清季文壇》,《桐城派與明清學術文化》,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423頁。張裕釗對吳汝綸的箴規(guī)正是通過尺牘來實現的,如以下兩封尺牘:
大文但降心下氣,遏抑雄怪,歸于平淡,一意務為順成和動之音,則與道大適矣。此區(qū)區(qū)之私所日夜以冀者,幸深念鄙言,勿以為芻蕘而棄之也。(490頁)
承示大著,取徑立義,曲得窾會,而言之短長,聲之高下,似尚未能悉合。竊以鄙意推測,閣下之文,往者抗意務為雄奇。頃果納鄙說,乃抑而為平淡,而摻之未熟,故氣不足以御其詞而副其意。此亦自然之勢。大抵雄奇、平淡,二者本自相合。而驟為之,常若相反。凡為文章最苦此關難過。以公之高才孤詣,終不難透過此一關。過此,則自爾從心所欲,從容中道。(491頁)
從張裕釗與吳汝綸的尺牘看,張氏將自己文風轉變之得、“中心灼見”,毫無保留地向吳汝綸剖析,希望引起吳汝綸的重視,不要“以為芻蕘而棄之”。吳汝綸在接到張裕釗的規(guī)勸之后,也積極以張氏之法行之,甚至出現“偶欲綴辭,輒生二患”的尷尬境地,雖然“摻之未熟,故氣不足以御其詞而副其意”,但可以看出吳氏的努力。張裕釗的歸于平淡之法,很大程度上就是“務為順成和動之音”,這其實又與桐城諸老的觀點是頗為相近的。
我們在看到張裕釗對于吳汝綸箴規(guī)影響的同時,也應當對吳汝綸的自身反思和救贖給予充分的估量,而這其中重要的參考還是桐城諸老之論。從上面曾國藩改造張裕釗文章所論可知,曾氏所引還是姚鼐關于陰陽、剛柔之論,而“氣體近柔,望熟讀揚、韓各文,而參以兩漢古賦”,也契合姚鼐“糅而偏勝可也,偏勝之極,一有一絕無,與夫剛不足為剛、柔不足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的觀點。吳汝綸從雄奇一途著眼,開疆擴土,欲“自成一家”“別立一宗”。但這種“偏勝之極”顯然不是最上法門。不管是張裕釗經改造后的詼詭廉勁,還是吳汝綸的務為雄奇,都需要過一難關,才能入上乘之境。姚鼐關于古文風格的觀點仍對于他們最有啟發(fā)。姚鼐雖然指出“茍有得乎陰陽剛柔之精,皆可以為文章之美”,但是如果“有其一端而絕亡其一”,那最終失去已有的一端,結果也就“無與于文者矣”。也就是說,陰陽剛柔,創(chuàng)作者可以偏嗜其中一個方面,但不可以完全失去另一方面。姚鼐還指出詩文的最高境地為“文之雄偉而勁直者,必貴于溫深而徐婉”,就是既含有陽剛之美的一面,也包含陰柔之美的一面,兩者相輔相成,以達到盡善盡美的境地。
張裕釗從稍顯陰柔走向勁悍生煉,此是參之姚鼐、曾國藩等以陽濟陰理論的結果;吳汝綸為追求至文之境,從“雄奇”到“平淡”,追求一種“因方為珪,遇圓成璧”的上乘之文,也借鑒了桐城諸老以陰濟陽、調和陰陽、剛柔相濟的觀點。張裕釗與吳汝綸等尺牘交往,相互切磋、探討、勉勵,雖然在理論上未能對姚鼐古文剛柔相濟的觀點有較大突破,但在實踐方面,從“務為雄奇”轉而“抑為平淡”,為追求最上一層古文境地做出種種努力與嘗試,進一步豐富了桐城派關于風格理論的探討。張裕釗與吳汝綸等尺牘交往,對桐城義法有繼承,更有突破,在這因革之中,擴大了桐城派在畿輔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