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黃昏，為杜甫流下了眼淚

☉潘向黎

年輕的時候，大概很少人喜歡杜甫吧。我年輕的時候根本不喜歡，老夫子，忠君愛國，憂國憂民，生活艱難，憂心忡忡，他筆下的一切比日常生活更不好玩。雖然我是中文系畢業(yè)，按課程規(guī)定和父親的指導——父親特別喜歡杜甫——讀了不少的杜甫，但是我就是不喜歡，我覺得這個人是我希望的生活的一個反面，他既不風流倜儻，他也不異想天開，他沒有什么飛揚情懷，很愁悶很悲苦。我讀書就夠苦了，讀了詩更苦，苦不堪言，我不讀。除了把標準答案抄在卷子上，拿到我的分數(shù)，我跟杜甫一點緣分都沒有，我就把他扔在一邊。

到了大概三十多歲，經(jīng)歷的事情多了，漸漸知道人生的分量，這個時候無意中讀到杜甫一首詩，是《贈衛(wèi)八處士》，老杜寫給的這個人姓衛(wèi)，排行老八，是個普通百姓，沒有做官，所以叫衛(wèi)八處士，這個無名的唐代人，因為杜甫這首詩，而青史留“姓”了。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杜甫跟這個衛(wèi)八相見，他們20年沒見面了，無限感慨，寫了這首詩。大意說，我跟你這么多年沒見，根本沒有想到再見，現(xiàn)在突然相見。往昔分別的時候你都還沒結(jié)婚呢，現(xiàn)在兒女成行了。這家的小孩都很懂事，跑來招待爸爸的朋友，招待得高高興興，而且，“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招待客人的食物是什么？趁著夜雨剪下來春天的韭菜，新煮出來的二米飯。就拿這樣的東西招待客人，非常簡單，但是非?？煽?，充滿人情美。（從此我一直愛吃春天的韭菜，每年春天看到新出的韭菜會激動，因為這是杜甫贊美過的。）

然后，兩個人講起老朋友，一半已經(jīng)不在了，“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兩個人不由得失聲驚呼，心里感到很悲傷很痛苦。諸如此類，全部是家常話，就是我們老朋友見面會說的。接下來是相對痛飲，都不用勸的，就一杯接一杯地喝。喝的是故人的情誼，所以千杯不醉?？上覀兠魈煲謩e了，從此一別，又要音訊渺茫，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面。

就在三十多歲的那一天，當時是一個黃昏，讀完這首詩，我獨自流下了眼淚，我甚至沒有覺得我辛酸，我感動，眼淚就嘩地流下來了，很熱。奇怪，我從未為李白流過眼淚，卻在開始中年的時候，在一個黃昏，為杜甫流下了眼淚。

杜甫的詩埋伏在中年等我，當我踏入中年，突然心會。那悠然心會的一瞬間，何等地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