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赤
山寨的天熱得很,梧桐樹上的蟬“知了知了”地叫,煩死人。
“咝咝——”她坐在門口納鞋底,著一副老花眼鏡,干癟的身子佝僂著,左中指套了個(gè)銅項(xiàng)圈。
“老大姐,又在納鞋底了?”他走了過來,對(duì)她說。
“坐吧!”她順手遞過一條凳子。
他和她是鄰居,過幾天便要來她這坐坐。
他沒接,揮起手上的那把破扇子,往門檻上扇了扇,一屁股坐了下去。
“你不要總是納鞋底呀?!彼f。
“要水呀,我那壺里有,你自個(gè)舀去就是了。”她的耳朵有點(diǎn)背。
“納鞋底!”他把扇子頭往門旯旮一戧。
“你說誰來啦?”
他搖了搖頭,她突然明白了過來,摘下老花鏡,把鞋底湊到他的下巴底下,“這鞋底,是霞妹子的。她就要出嫁了,非叫我替她納。唉!木手木腳的了?!?/p>
“那就別納了,閑情坐坐好些么!”
“可是霞妹子已經(jīng)拿來了?!?/p>
“唉!這規(guī)矩……”
寨子里有個(gè)習(xí)俗,每個(gè)姑娘出嫁,須有壓箱的鞋底,而這鞋底由誰納,那就粘誰的福了。是呀,她在寨里德高望重的,誰不想沾她的福呢?
“唉,敏大姐臥床了。我今天去看過她,屎都拉床上了……”他和她繼續(xù)侃著事兒,你一言我一語,雖風(fēng)馬牛不相及,卻從沒有爭吵過一次,每次的結(jié)束,兩人都容光煥發(fā),皆大歡喜。
“走了?!?/p>
“明天來哈?!?/p>
幾天后,他又來了,不過他懷中抱了個(gè)剛滿月的女嬰,用襁褓裹著,也不知怎的,那女嬰哇哇哭著。
“哦,哦,別哭啦。”
“要吃奶了呢。”
“剛吃過奶呢?!?/p>
“咳——帶人難哪?!?/p>
觸景生情,她自然地回憶起她那陣子來,“我?guī)藭r(shí),褲腰帶都背斷四條呢。”
“哦哦哦,別哭嘍,啊——”
“那個(gè)時(shí)候真苦?!彼凉M腹心酸地?cái)⑹鲋f到傷心去處,豆大深黃的淚珠撲嗒撲嗒滾落下來,也不知他是不是真聽。那女嬰或許哭累了,漸漸不哭進(jìn)入酣睡。
“敏大姐過背了?!彼麑?duì)她說。
“開會(huì)了?”
“敏大姐過背去了?!?/p>
“明天開會(huì)去?”
“過背去,知道嗎?過背!死了!”他提高了噪子喊。
“啊啊……看我這耳朵?!彼V袒蟮难劬Α?/p>
“咳——”老頭抱著嬰兒怏怏不樂地離去。
她看他不辭而別,有些納悶,可仍忘不了說:“明天來哈?!?/p>
這一天,他們又坐在了一起,談得那么起勁安祥、快樂。窗外,梧桐樹上,蟬大概也疲倦了,空氣靜了下來。
他“嗤”地點(diǎn)著煙絲,吸了一口,緩緩地說,“煙絲也沒了?!?/p>
“吸光了?”這回奶奶可聽清楚了,望著那升起的一縷白煙的煙筒,十分同情地問:“有錢嗎?聽說雜貨商店里有黃煙賣?!?/p>
“唉——”他沉沉地吐了一口煙,心中似有無限難處。
“別傷心,我這里有點(diǎn)錢,你先拿去買了。”她說著,摸摸索索地從衣袋里掏出一個(gè)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打開,拿出兩張折疊得齊嶄嶄的票子,看了好一會(huì)票子,才戀戀不舍地遞給他,“拿去吧,買點(diǎn)煙絲吸,煙癮吊著難熬得很呢?!?/p>
“這——”他很窘迫,迅捷地回顧一周,見無人注意他們,慌忙接了,無限感激地說,“那我就先接了,下次掙了錢來,再還給大姐?!?/p>
接下去,他們又無邊無際地聊起來。不過這一回,他可果真耐了性子,聽她嘮七叨八的,兩人直聊到夕陽西下。天黑了,他才不得不離去。
“走啦?!?/p>
“明天來哈?!?/p>
可從那以后,他再也沒來過。
知情人說:那天,他抱嬰兒的時(shí)候,那嬰兒袋里放著二十元錢,回去后,兒媳婦掏不著,疑心他拿去了。翌日見老頭買了煙絲,便一口咬定被他摸去了。那媳婦潑辣,當(dāng)下就四處放風(fēng)。他有口難言,原想等關(guān)系融洽后再向兒子要,把錢還她,誰知兒子沒頭沒由地?cái)?shù)落他一頓,希望成了泡影,他又氣又憤,羞于見人,當(dāng)夜就上吊了。
后來,媳婦找到了那錢,是從女嬰的尿布里找到的,這是個(gè)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