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我真的一分錢也沒有了。
簡陋的出租屋,翻遍所有箱子柜子,一個硬幣也沒有。銀行卡、微信錢包、支付寶……各種有形的無形的貨幣,一分也沒有,全部顯示為零。我也沒有工作。寒冬來臨,公司裁員一半,我被裁回家已經(jīng)兩個月了。
天氣預(yù)報說,這是1971年以來最冷的寒冬。雪花不斷飄灑,-16度的超低溫,讓城市成了封凍的冰窟。我租住的平房,原本到了夜晚就有很多野貓,竄過來竄過去,叫春,撒歡,游玩??墒沁@幾天,野貓們?nèi)际й櫫?,不是躲在被窩里不敢出門,就是立在路邊成了雕塑。
我出了門,被風雪覆蓋。馬路上行人寥落,車輛像火柴盒一樣在路上堆積,行動遲緩。如果你迎面走來,看到羽絨服帽子遮掩下的我的臉,一定深感驚訝:花白的胡須,皺皺巴巴的腮幫子,還有一頭銀發(fā)躲藏在帽子里,儼然就是一個80歲的老人。伴隨這張臉的是灰色的羽絨服,彎曲成120度的腰。
地上的雪成了巨大的冰塊,覆蓋住整個路面。我在大明湖東南側(cè)的路邊站立,望著一桿碩大的路燈,以及路燈周圍簌簌往下落的雪花。然后,做出了一個動作,快速竄到馬路中央,跌倒在一輛蝸行的凱迪拉克前方一米處。凱迪拉克吱的一聲停住,在雪上滑行一米,擦到了我的身體。胳膊被撞成了一條直線,肩胛骨咔嚓一聲,我聽到了身體碎裂的聲音。
車門打開,下來一個年輕女人,厚厚羽絨服包裹下,難掩苗條而豐滿的身體。疼痛中,我的臉紅了片刻,瞬即隱沒在胡須和雪花中。女人說:“大爺,你沒事吧。”
我露出沙啞的聲音,呻吟道:“我的胳膊沒啦。”
幾個行人不顧風雪,圍攏過來。女人掏出手機,準備撥打電話報警。我的呻吟聲更大了,一邊呻吟一邊說:“我想去醫(yī)院?!?/p>
女人打通了電話,原來不是報警,而是打了120。不一會來了一輛救護車,上車之前,我對女人說:“你不用送我去,給我三千塊錢就可以了。”
女人愣了片刻,拿出錢包,遞給我一摞錢,“4000,大爺你好好治病。這是我電話,有什么問題給我打電話。”還有一個名片,王曉蕾,某酒店前臺經(jīng)理。我用完好的一只胳膊上的那只手接過錢和名片,上了救護車。車窗外,女人還在原地愣愣地看我,雪花覆蓋了她的頭發(fā)。
救護車開到不遠處的市立一院,醫(yī)生把我攙下車。擔架過來了,醫(yī)生去收拾擔架。我趁機轉(zhuǎn)頭朝門口跑去,穿過馬路,扎進大明湖邊的雪堆里。醫(yī)生們喊了一句什么,被風雪吞噬了。
穿過遐園,從省圖書館南側(cè)出去。行走在大街上,我按了按鼓鼓的口袋,4000塊錢,還有名片。我掏出名片,很好聽的名字。愣了一會兒,把名片扔到雪花飛舞的馬路上。找一家面館,吃一碗熱騰騰的面?;氐叫∥荨C摰粲鸾q服,查看胳膊的傷勢,還好,沒多大問題,手還能動,胳膊也能抬起來了。
劣質(zhì)染發(fā)劑還在頭頂,頭發(fā)暫時洗不回來了。我到鏡子前撕扯胡須,卻怎么扯也扯不掉,仿佛和皮膚連在了一起,好不容易拔掉一根,像從我的肉里拔出來——不是像,真的是從肉里拔出來的。我努力捋直身子,卻怎么也站不直,腰一直彎著。我用手使勁搓臉,臉上的皺紋依舊溝溝壑壑,一點兒恢復(fù)紅潤的跡象也沒有。
過了一會兒,我好像適應(yīng)了,忘記了自己是一個28歲的年輕人。
一個小時后,一個80歲的老人躺到床上,開始睡覺。或者,從此開始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