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５０后作家敘述的８０后生活

李魯平

我印象中，劉愛平很多年沒有創(chuàng)作小說了。讀完劉愛平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繁華城》，有一種很復雜的滋味。既驚奇于作家對當下都市生活的熟悉和敘述才華，也因為作品展現(xiàn)的欲望與掙扎、毀滅與救贖、迷惘與追尋的生活，這一繁華與腐朽、奮斗與沉淪的當代生活世象讓人有一種疼痛感。

年輕美麗的大學生丁楠、汪芹一走出校門踏入社會，便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困難和陷阱。從此兩人開始了與生活抗爭的辛酸、痛苦旅程。自信的丁楠在大學里先后四次戀愛都以失敗告終，畢業(yè)后找了二十多個單位都沒有被接受；而與此同時，柔弱、美麗、調(diào)皮的汪芹放棄另一個城市的工作來尋找母親卻在職介所落入淫窟。兩個剛出校門的大學生在派出所成為姐妹，并開始他們漫無目的的流浪和尋找。在丁楠和汪芹走投無路時，丁楠卻遇到了經(jīng)常到大學校園物色女生陪喝咖啡的老板姜洪。由此，丁楠姐妹倆得以安定下來，但生性耿直的丁楠看不慣自己的老板童禾對女員工的騷擾，不惜丟掉飯碗而把童禾告上法庭。丁楠贏了，汪芹卻拒絕了警察楊開學的追求，投入了童禾的懷抱。隨后，丁楠的生活的很大一部分就是不斷與童禾斗爭，既要與童禾針對自己的陰謀作戰(zhàn)，又要與童禾爭奪汪芹。丁楠當然把沉迷于童禾懷抱的汪芹喚醒了，也通過體驗坐臺小姐生活并寫出這一群體的生活而成功獲得了自己期望的記者職業(yè)，最終又擺脫了同學陳天一對自己的毀滅性的打擊報復，但當汪芹就要與楊開學重新牽手、汪芹的母親也準備接受女兒的時候，汪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繼父居然是曾經(jīng)與自己上過床的港商，因而再次陷入災難之中。丁楠不斷與男人、與金錢、與邪惡、與權勢抗爭的最后結局是與沒有性功能的季洪遠離城市，隱居山村。從這一結局看，《繁華城》是一個80后女生的理想主義悲歌。是一個只有美麗和理想的剛剛畢業(yè)的大學生，試圖改變這個社會固有秩序和規(guī)則的悲歌。盡管我們可以把丁楠和季洪的消遁看作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的主動選擇，是一種對現(xiàn)代性的抵制，但這仍然被看作是一種對現(xiàn)實生活境況的妥協(xié)，或者說是對童禾、唐總、何副市長為代表的另一種勢力的放棄抵抗。

關于80后這一代人的形象，嚴格地說，我們是模糊的。這一代人與他們的父輩(主要是50后人)之間存在毋庸置疑的隔閡。我們主要是通過有關游戲上癮、上網(wǎng)成癮、家庭教育失敗等等相關新聞報道，得以從側面了解這一代人的作派。毫不遮掩的自私、極端個人中心化、無視傳統(tǒng)的價值觀、明目張膽的叛逆等等，是我們對這一代人基本印象。但是這一代人在文學文本中還是缺少代表性人物的。我們從當代文學文本中很容易找出改革的代表、大學生的代表、農(nóng)民的代表、基層干部的代表，但是我們很難找出80后的代表。雖然，時下方興未艾的青春文學是典型的青年人寫、寫青年人，但是由于80后這一代寫手們自身的生活局限、藝術修養(yǎng)、世界觀等因素的影響，80后自己塑造自我一代人的藝術努力并沒有得到文藝理論界的一致認可，也沒有一個在整個社會引起共鳴和關注的80后人物形象。

但是，《繁華城》卻為我們彌補了這一缺憾。《繁華城》通過丁楠與石頭的愛情、丁楠與汪芹的姐妹情誼、丁楠與校友陳天一的合作與斗爭，比較豐富地表現(xiàn)了80后這一代人的性格特點。除了上述的種種特點外，80后還有另一個比較突出的個性即盲目的自信和自以為是。比如石頭為表達對丁楠的愛情，爬到大樓頂上以跳樓作為威脅，而當遭到丁楠拒絕，石頭居然放棄通過復讀而取得的上大學的機會，退學到歌廳做流浪歌手去了。這是典型的80后性格。換一個時代，既不可能把在眾目睽睽之下要跳樓作為愛情的證明，也不可能輕易放棄夢寐以求的大學。比如，丁楠對一切未知都表現(xiàn)出來的自信，無論是面對有金錢作為后盾且背景復雜的童禾，還是面對高深莫測的何副市長，抑或面對自己什么也不了解的“老男生”；無論是面對只剩下50塊錢的經(jīng)濟困境，還是面對50萬的債務，抑或面對追殺的威脅，丁楠都從容不迫，相信自己能夠面對。之所以丁楠的這一無比強大的自信是80后的典型性格，是因為這一自信中有相當多的盲目成分。比如丁楠相信自己能夠征服任何男人，任何男人看她一眼就會腿軟，而實際上生活中的男女之間的游戲比丁楠想象的復雜得多，在丁楠與童禾之間、丁楠與季洪之間、丁楠與唐總之間、丁楠與何副市長之間所發(fā)生的從情感、交易，到利用、暗斗等等，都說明男人并不簡單地就是丁楠想象的那么容易征服。即使被丁楠認為的征服了，其實質(zhì)性的意義乃至以后的結局，也很難說就是美女丁楠勝利了。何副市長的秘書一個簡短的電話，就可以讓丁楠不得不從報社辭職，僅此一例就說明，丁楠建立在自己美麗年輕之上的自信還缺乏許多重要的內(nèi)容作為支撐；又比如丁楠對陳天一這個同學兼對手，也是覺得自己可以戰(zhàn)勝，事實上，在陳天一不斷在網(wǎng)絡上爆出的猛料面前丁楠幾乎崩潰，而她與石頭的愛情也在陳天一的網(wǎng)絡攻勢下瞬間瓦解。

丁楠的個性是許多80后女性性格特征的一個縮影。在現(xiàn)實生活，許多80后女生剛邁出大學校門就以為已經(jīng)可以征服這個世界以及征服統(tǒng)治著這個世界的男人。這樣自負和自信的女生并不是少數(shù)。她們僅僅從書本上獲得了一點半生不熟的知識，既無比較扎實的理論知識，也無面對激烈競爭所需要的吃苦耐勞、腳踏實地的心理準備和品質(zhì)，更無社會所需要的社會知識和實踐經(jīng)驗，但是，他們可以對每一個用人單位，對每一個老板和主管提出各種各樣的天方夜譚一樣的要求。在他們眼里，憑他們的青春和一張大學文憑就應該發(fā)報酬，就可以享受優(yōu)雅的小資生活。這就是他們自信背后的潛臺詞。他們的成長過程將證明，他們必將重新開始在社會的大學里認識社會，學習生存經(jīng)驗，積累技巧，鍛煉生活所必需的各種素質(zhì)，這一過程注定是要播灑汗水以及淚水，甚至會傷痕累累。因此，《繁華城》實際上是關于當代大學生初涉社會的一個悲劇性的成長題材文本。它既是對80后這一代人殘酷生存競爭環(huán)境的一種同情，也是對這一代人性格中固有缺點的一種善意批評。對這一代人不斷深化對自己的認識和反思，具有不可忽視的啟迪意義。

毫無疑問，《繁華城》以一種平視的敘事角度勾畫了一種80后生存圖景。作為50后作家，劉愛平?jīng)]有居高臨下，沒有傲然俯視，也沒有教訓和勸慰，而是置身于這一代人的內(nèi)心和生活之中，以一種幾乎同齡人的視角，飽含同情而又充滿激情地敘述了這樣一個悲劇性的故事。盡管在這個故事中，汪芹遭遇車禍身亡，丁楠主動逃離了繁華喧囂的都市，似乎都不是命運的勝利者與強者，而他們的對立面，一群代表邪惡勢力的幾個人物似乎都沒有失敗，但是作品實際上對童禾、唐總、何副市長等一群代表財富、權力、主宰力量、強大力量化身的男人，也給予了充分而生動的諷刺和鞭打。通過汪芹對男人的報復動機和敘述，通過對丁楠看男人的視角，讓我們形象地看到了這一群幾乎是丁楠、汪芹父輩的男人的丑惡。并且，作品的這一藝術特色是非常鮮明的，以至于我們能生動感受到兩個剛出校門的女大學生對這一群年長男人的極度鄙視和厭惡。并因為這一群男人給青春少女們造成的此種印象而深感尷尬。這正是作品的藝術力量所在。

多年來，湖北作家對當代都市生活的敘事是缺席的。由于各種因素，作家們沒有找到一個能酣暢淋漓表達當代都市生活的突破口。都市化是全球化和現(xiàn)代化不可避免的結果，但是都市化進程中無疑有技術、物質(zhì)生活現(xiàn)代化與道德、精神蛻變之間的矛盾和反差。繁華、現(xiàn)代化并不意味道德力量和人文精神的升華。事實上，社會的進步、都市化的進程往往是以道德沉淪為代價。而80后恰逢這一都市化急劇加速的年代。他們在衣食相對富裕的條件下完成從小學到大學的學習，但是他們?nèi)狈λ麄兦皫状嗽谇嗄陼r代就已經(jīng)經(jīng)歷或者已經(jīng)具備的苦難。他們對他們即將踏入的社會沒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因此，注定了他們很多人將不得不付出代價來認識和學習一些他們賴以生存的經(jīng)驗。我們可以說這一必然性的宿命過于慘烈，但是這一歷史的格局并非是少數(shù)幾個如同童禾、唐總等富翁所制定的。歷史也許就是這樣的。盡管我們可以要求所有富裕起來，所有掌握著資源和權力的長輩們對青春少女們要有更多呵護和關懷，要有更高尚的道德品質(zhì)，但是如此丁楠、汪芹們是否就可以更順利地成熟呢，沒有了這些欲望和交易還有沒有其他的因素又會變成少女們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呢。歷史的巨人總會安排一些過程來成就一代人的成長。對50后是上山下鄉(xiāng)，對60后是部分的文革和改革開放初期的貧窮，對70后、80后就是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欲望、金錢、地位、生存編織的復雜而病態(tài)的網(wǎng)絡，這些概括不一定準確，但卻是這幾代人具體生動的成長歷史。由此可以說，《繁華城》是湖北第一部由50后作家敘述80后生活的長篇小說，也堪稱湖北第一部正面敘述當代都市生活的長篇小說。

責任編輯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