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居

□李光澤

1995年冬天，我有幸從地處窮鄉(xiāng)僻壤的棗林坪中學(xué)調(diào)到縣委辦公室當秘書。進了城，房子是個大問題。農(nóng)家子弟，無依無靠，在城里買房談何容易。買不起房，只能租房住。

我最先租住在一個四合院里。一眼廂窯，很小。最討厭的是主人在門前蓋了一個簡易房子，遮住了那眼廂窯的大半個窗戶，大白天窯里黑黢黢的，得開燈。好處是離我單位近，步行只有五分鐘路程。我把兩床鋪蓋、一些壇壇罐罐擺放進去，再從紙箱子里取出泡沫墊子往后炕上一擺，把電視機往泡沫墊子上一擱，就妥了。那個空紙箱子就有了新的功能，成了我的臨時衣柜。電視機是岳父給妻子的嫁妝。晚上睡覺，我一伸手就能摸到光溜溜的熒屏。那個時候，妻子在離城30公里的義合鎮(zhèn)政府上班，我得自己做飯。在單位，我是新兵，工作上不敢有絲毫馬虎。一段時間，單位通訊員得黃疸肝炎請了病假，領(lǐng)導(dǎo)安排我兼了一個通訊員的工作。一天中午下班，急急忙忙切菜，走了神，想起了那些沒完沒了的工作，把指頭切了。剛好那幾天縣愛衛(wèi)會要來機關(guān)檢查衛(wèi)生。左手指望不上了，還有右手，我就像個獨臂英雄，扒在窗戶上，把本應(yīng)由通訊員擦拭的玻璃擦得一塵不染。領(lǐng)導(dǎo)表揚我輕傷不下火線，我無言以對，心里有點委屈，但怎么能說出口呢？后來，我就在早上上班前切好菜、和好面，為中午做飯勻點時間。下午上班走時，把桶擔一捎，下了班順便到井灘的轆轤井上打一擔水。禮拜天，在鎮(zhèn)上上班的妻子坐車回城。她偵察能力強，不止一次對我說，人家隔壁鄰居哪來那么多錢，每星期都買羊下水。我每次都說咱好好攢錢買房，好像是安慰妻子，又好像是自欺欺人。妻子懷孕那陣，走到街上的水果攤前，說想吃橘子，我說老家拿上來那么多蘋果，你不吃，偏要吃橘子。妻就不言語了，悄悄回家吃蘋果?，F(xiàn)在想起這些事，覺得不可思議，那時候怎就那么混賬，至于嗎？

房東的一個農(nóng)村親戚要在我租住的窯里坐月子，我得搬家。我在心里罵了一句狗日的超生游擊隊。我在隔壁院子里又租了一眼窯，雖然也是廂窯，但又寬又深，還亮堂。這個院里的五六個住戶跟院外的其他住戶共用一塊總電表。大家輪流坐莊，月底到各家各戶去抄表、收電費。輪到我時，一個老住戶教導(dǎo)我，勤快點，抄表仔細點，擔心有人偷電，損耗攤不均了你多認點。好像我很懶惰，好像我偷過電，好像我是有錢人，聽得人鬼火繚亂，很不是滋味。院子里有一個老婆婆，是城里人，老住戶，她跟鄰居拉話，說我妻子在大街上借了她十塊錢，存心不給還了，不相信年輕人記性就這么差。妻子聽了很難受，的確是忘記了，很快還了錢，并作了解釋，但心里就是不舒服。我把弟弟拉扯到城里來念書。弟弟不是個省油的燈，不知怎么惹了一個四十來歲的城里人。城里人好像跟我在一條街上住著，醉醺醺地攆到我家門前，罵罵咧咧，又是要抽筋，又是要扒皮。妻還在月子里，從老家上來守月子的母親趕快給人家賠不是。城里人罵夠了，晃晃悠悠走了，母親就數(shù)落弟弟，城里不比農(nóng)村，你還敢惹事？

這眼雖然亮堂，但讓人感到窩火的窯洞，被主人賣了。我在一個大雜院里租了一眼窯洞。窯洞很小很小，是個袖珍窯洞。夏天火辣辣的太陽從早上照到傍晚，從窗格上照到窯掌，再一做飯，那眼窯就成了一個大號蒸籠。女兒剛會爬，熱得滿頭大汗。我就把洗衣盆擱在院里的涼蔭下，再把女兒放到洗衣盆里讓她歇涼涼去。大雜院里的婆姨女子們、碎腦娃娃們沒事了就端著飯碗過來逗女兒玩。我也會端著飯碗到鄰居家去串門，星期天還偶爾伸長脖子看看人家打麻將。這個大雜院給我留下了好印象，窯主家很隨和，鄰居們沒架子，我們處得很和睦。多年以后，老鄰居在路上偶然碰見我，還請我到大雜院參觀了一回，感覺很親切。

妻子是學(xué)醫(yī)的，不知哪根神經(jīng)一靈醒，忽然想把家搬到偏遠的葡萄梁去，一邊請假照顧孩子，一邊偷偷地賣點藥，給周圍的群眾打針輸液掙點錢。妻子手藝不錯，人也隨和，錢還是掙了一點。但在電視上看到外地一個診所出事了，就不敢干了。妻說，沒手續(xù)，出了事就麻煩大了，趕快收攤，就收了。在葡萄梁租房住的那些日子，有一件事印象深刻。我在征得女房東同意后，買了一塊又厚又大的花塑料布，在院子一角搭了一個摩托車棚。半夜下雨，塑料布上洼了一灘水，最后終于承受不住，車棚轟隆一聲塌了，嚇得女房東大呼小叫，再也不讓我搭車棚子了。

我最后租住的地方是縣委后院的一眼破窯洞，更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借住。妻收攤后，我本想在縣委周圍租個房子，但沒找到合適的。有一眼窯倒是不錯，可趾高氣揚的女主人一邊慢條斯理地吃著涮羊肉，一邊像領(lǐng)導(dǎo)一樣宣布紀律，又是晚上幾點鐘以后就別回來了，又是早上起來要早早把院子掃干凈，又是不準大聲說話，又是不準拖欠房租，我受不了，就是個金鑾寶殿我也不住了！我發(fā)現(xiàn)縣委后院有一眼窯好像空著，一打聽，是清潔工的辦公室，基本不用?？晌遗c人家不熟，不好開口。同事張師知道我的心思后，主動幫我借到了窯洞，心里十分高興。在工作中，我認識了縣環(huán)衛(wèi)所的一名司機，常對我說有事了言傳，這下真派上了用場。我沒想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事，在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叫他用平時運輸垃圾的農(nóng)用車把我的家當拉了過來。縣委有規(guī)定，不準干部在院里居住，可實際上一直有人厚著臉皮居住著。我成了其中的一個新成員，一邊厚臉皮著，一邊難為情著。最叫人揪心的是，縣委書記在我對面的小院里住著，需要安靜，可我女兒才三四歲，正是鬧騰的時候。最怕女兒半夜哭鬧。她一哭鬧，我就拿被子蒙她的頭，再用手捂她的嘴，說什么也不能影響書記休息。可女兒總有出其不意亮一嗓子的時候，我就想著不知書記聽見沒有，就會有一絲不安。我曾找機會試探著問過書記，書記說，那么點小孩，哭就哭嘛，你捂小孩嘴干什么？我聽了心里熱乎乎的，很感動。那眼窯洞特別潮濕，是下濕，冬天把火爐燒得再旺也無濟于事。在那眼窯里，我有過一次與蛇共舞的經(jīng)歷。那年夏天，一家三口正在午休，一條草綠色的長蛇不打招呼就從窟窿眼竅的破壁柜里爬出來，光顧了我的家。妻子眼尖，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不速之客，嚇得大驚失色，抱起女兒，撒腿就跑。窯洞隔壁是兩間破車庫，那蛇大概就是從車庫里爬過來的吧。我和蛇斗智斗勇，我用一把長鉗活捉了那條長蛇。心想，你也來嘲笑我，戲謔我，看我怎么收拾你，我整死你。轉(zhuǎn)念一想，這條蛇也居無定所，也許它的心里也有苦，還是放生了吧。

2000年春天，河底鄉(xiāng)的劉鄉(xiāng)長不經(jīng)意間說起他鄰居有兩眼窯準備賣，問我買不買。下班后我跟他去看了，窯洞在一個叫做永樂巷的地方，要賣5萬塊錢。我在一個星期之內(nèi)跟親戚朋友借了3萬塊錢，加上自己從牙縫里摳出來的2萬塊錢，揣在兜里，叫了幾個同事，過去就把那兩眼窯買了。在同事們的幫襯下，主家少收了我400塊錢。我之所以如此急迫地買窯，是受了一個縣委干部的強烈刺激。他到我辦公室來串門，說山說水，最后說我窮球敲得炕板響，連個住的地方也沒有。他說得沒錯，但我感覺到了他的高人一等，話言話語中流露出一種討厭的優(yōu)越感。他傷了我！窮人一般自尊心都很強。這個干部是局長的兒子，不用為房子的事發(fā)愁，但是他必須為傷了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而付出代價。我罵他，如果沒有你大，我拉一泡屎也輪不上你小子吃。我罵得有些惡毒，事后，有些后悔，我也把人家傷重了。

我買的那兩眼窯洞很簡陋。我想翻新窯洞，新蓋平房，添置家具。我豁出去了，和妻商定，再借一筆錢，把窯洞收拾得四四正正。為了省錢，我從老家拉了一車料石，壘了院墻，那是當石匠的父親一錘一鏨敲打出來的，不用掏錢。那些石頭命好，鄉(xiāng)里的石頭能進城的不多。我從老家拉了一三輪車木料，叫當木匠的親戚做成家具，那是父親前些年刨了樹鋸好的板材。施工期間，我和妻子是最優(yōu)秀的小工。一天下午，我們正卸一車石子，忽然刮風吼雷，下起了雨，妻子說咱卸完吧。我們就像兩個壯勞力，在不大不小的雨中堅持卸完石子。抬頭一看，妻子灰眉土臉，頭發(fā)成氈片子了，眼鏡上滴著水，濕漉漉的衣服上水泥點子灌一身。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壯感覺油然而生。這是生活的滋味。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體會到這種滋味。

所有工程結(jié)束，已到了深秋。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噼里啪啦打在新蓋的平房頂上，打在石頭院墻上，打在水泥院子里。我躲在家里，透過玻璃窗看著外面的一切。一邊看著，一邊想著，有個穩(wěn)定的住處，原來如此踏實，如此不懼怕風雨！

可是那么多外債怎么還呢？就我們夫妻倆當時掙那點工資，去過必要的開支，十年也還不完債。我突然感到了巨大的壓力。我想到了一條生財之道，寫稿。當秘書有源源不斷的信息，掌握著大量資料。我開始沒明沒夜地寫新聞稿，寫紀實文章，寫詩歌，寫散文，寫隨筆，天女散花般投稿。盤點收成，稿費加上縣直部門的獎勵，一年寫稿的收入居然頂我兩年的工資。當時，一些縣直部門鼓勵通訊員寫稿宣傳自己的工作，并制定了獎勵制度，我沾了不少光。我又想到了一條生財之道，打印材料。我貸款買了電腦、打印機、速印機，放在家里做生意。我和妻子既是老板，又是伙計，誰有時間了誰打字。我下班帶著生意回家，上班帶著成品交差。當時，機關(guān)單位有打印設(shè)備的還不多，加上我的秘書身份，生意挺不錯的?？蛻舭迅遄咏唤o我，省事，修改、校對我都包了，他們放心。崔家灣鎮(zhèn)的任鎮(zhèn)長讓我打印一個要錢報告，是急件。我跟主任倒了鬼，上班時間偷偷跑到家里干私活?；厝r下著小雨，回來時，成狂風暴雨了。街道上空無一人，我穿著雨衣，騎著摩托車，低著頭，貓著腰，風吹雨打，臉上的雨水嘩嘩地流著，眼睛很難睜開，根本看不清路面，只能憑感覺艱難地前行，濺起一路水花。那樁生意，我掙了12塊排版費。市上領(lǐng)導(dǎo)要來縣上檢查工作，單位領(lǐng)導(dǎo)親自上手，連夜趕寫匯報材料。領(lǐng)導(dǎo)照顧我生意，每寫好幾頁手稿，就讓我拿回家去排版。從單位到我家里，七八里路程，數(shù)九寒天，我一晚上騎著摩托車跑了六個來回。跑得越快，膝蓋上的冷風越刺骨。那天晚上，我光榮地掙到了96塊排版費！縣上幾百個村委會集中換屆，我通過鄉(xiāng)長、書記攬了很多打印選票的生意。就抓緊時間打字、排版、出蠟紙、印刷，和妻子流水作業(yè)，整整忙了一夜，還沒干完，攬的活太多了。天亮了，人昏昏沉沉的。該上班去了，回頭一看，桌子上、地板上、床鋪上，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選票，看得人心煩。剛攬到生意那會兒，高興死了，可現(xiàn)在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了。

叫人感到欣慰的是，連寫稿，帶打印材料，我用了不到三年時間就還完了所有的債。第一筆錢還給了二姨。以后每還一筆，就翻開賬本，在債主名字上劃一個道道。道道越來越多，欠債越來越少。我約摸著把外面的打印款都收回來能還完所有欠債的時候，二話沒說，很快就低價處理了打印設(shè)備和沒有用完的耗材。只留了一臺電腦，自己上網(wǎng)用。

幾年以后，妻子所在的城關(guān)鎮(zhèn)政府搞集資建房。我瞅機會賣了窯洞，換成了單元房。今年春天的一個星期天，我拉開窗簾，打開窗戶，一片陽光照進客廳。我靜靜地站在陽臺上，看著窗外生機勃勃的綠化樹，紅花刺槐開花了，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清香來。對面樓上，鄰居養(yǎng)的百靈鳥和不知名的小鳥嘰嘰喳喳叫著，感覺安居是如此美好，卻沒來由地想起了那些賃窯的日子，就不由得感慨，安居不易啊，安身如此，安心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