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萍
縣城的劇團一來,我們的村莊就像過年。那年,恰逢我十歲的生日。長那么大,我還沒走出過村莊呢。奶奶說:“這戲就好像給你來慶生了?!?/p>
我第一次看見那么多陌生的面孔。他們,有的是劇團的人,男的穿著中山裝,女的穿著花襯衫和裙子,他們真好看,就像畫里的人一樣。還有些是鄰村的人,他們大都是我們村的親戚,平時很少走動,有了戲,就趕來了。其中,還有顛著小腳,梳著抓髻的老太太。于是,好多人家都添了碗筷。也有人是提前吃了晚飯來的,趕七八里路,來了就搬個凳子,親戚們一般都心照不宣,給他們備好了票。
戲票很緊張。本來只演兩個晚上,不得不再加一個晚上。那時,沒有電視,看戲,就是整個村莊最隆重的文化大事。我不懂戲,只是看熱鬧。我們村莊有個古戲臺,那是我們常玩耍的地方。我們在那里玩兩軍對壘或拜堂成親的游戲。現(xiàn)在,劇團來了,古戲臺就“名副其實”了,因為演的就是古裝戲。古戲臺前邊,是個曬場(劇團人說是廣場)。曬場周圍恰好有幾排老式宅院,院背朝著曬場,成了天然的圍墻,構(gòu)成了一個露天的“劇場”。
只有三張戲票。爺爺奶奶都是戲迷,特別喜歡看才子佳人的古裝戲。當(dāng)然,爸爸媽媽讓了,可姐姐要看。爺爺發(fā)話了,當(dāng)晚就讓我去看,因為我正好過生日。
黃昏時分,奶奶拄著拐杖在家門口立著,像是在等什么客人。這時,劇團的演員已經(jīng)上了一層妝,打著厚厚的粉底,眉眼都畫過了。他們一個個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其中一個,鼻子上一撮白,是個小花臉,真可愛,我多希望奶奶請他進來呀,可沒有。還有一個,定是個“小姐”,多漂亮啊,漂亮得和年畫里的人一樣,奶奶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叫住她。他們一個個經(jīng)過我家的門,走不多遠,就被附近的鄰居招呼進了家門。終于,有一個長得好看的后生來了,他還摸出一張戲票,朝奶奶晃了晃。奶奶就熱情地請他進門。甚至,奶奶叫出了戲文里的那個“才子”的名字,好像把古代的“才子”迎進了我們家。
“才子”進來后,奶奶讓他“上座”——那座位,向來是專屬爺爺?shù)?。于是,晚飯開始。我明白了,原來,奶奶剛才就等著這戲里的主角。之前,村里就宣布,劇團演員到各家各戶吃飯,而且,規(guī)定一頓飯收多少糧票和現(xiàn)金。我只記得一個人的飯錢相當(dāng)于一張戲票的錢(包括糧票)。每家的大人都在迎接自己喜歡的戲里的角色。而且,爭迎主角。我們家的位置,照爸爸的說法,是進水口,所有的人到村里,最先經(jīng)過的是我家。奶奶挑選的余地很大。村里就這么一條街,東西走向,到了西邊的街屋,接進家里,就只剩一些個子矮小,長得不怎么樣的演員了。
奶奶探過底,一般演員吃了飯,直接付現(xiàn)金、糧票。但是,主角手里有戲票可抵飯錢,劇團內(nèi)部給他們“面子”,每個主角都有一張?zhí)貏e的戲票,表明演員的身份、地位。
那天吃飯,我們家特地殺了一只土雞,上了自家釀的米酒。我擔(dān)心那個“才子”喝了酒,會不會醉倒在戲臺上呢?他的酒量真大,來者不拒。連不喝酒的奶奶也向他敬酒,媽媽還叫我以茶代酒,去敬了“才子”。
我悄悄問奶奶,戲文里的“才子”也要喝那么多的酒嗎?“才子”撿過話,說“一滴都不喝,只是裝樣子??墒牵銈兗业木莆兜勒婧??!?/p>
天色暗下來?!安抛印币桓本谱泔堬柕臉幼?。他從中山裝貼胸的內(nèi)袋里,用手指頭夾出那張戲票,遞給奶奶,還說“要找零頭嗎?”原來,他的票子上寫著“一家人”,那么,就意味著一家三口可以去看,我們該補足他錢。爸爸在袋子里掏錢,奶奶對他說:“不用找了?!鞭D(zhuǎn)而對“才子”說:“你認了這個門,接下來的兩天,晚飯都來我家吃。我們天天給你喝米酒?!?/p>
那天,我去看戲。我不懂戲里的人在唱什么,反正“才子佳人”黏黏乎乎。我發(fā)現(xiàn),來我們家吃飯的“才子”上了戲臺,好像瘦了,高了。演了半場我居然趴在爺爺肩頭睡著了,爺爺說可惜了那戲票。
接下來的兩頓晚飯,“才子”仍然來我家吃。奶奶還是那么客氣,跟他聊天,聊戲。
第四天早晨,劇團卸道具,裝箱子,每個演員都已經(jīng)卸了妝。
有個裝箱的年輕人,說:“小朋友,你不認識我了吧?”
我看著他的臉,像來我家的“才子”,但不敢肯定。
“這三天我都在你家吃飯呀?!彼f。
“你一上戲臺,怎么就瘦了高了?”我問。
他說:“你記不記得開場提著燈籠探路的角色?”
我說:“就是只打燈籠,一句也沒唱的?”
他指著自己的臉,另一只手做出打燈籠的姿勢,說“那叫跑龍?zhí)住!?/p>
我說:“原來你不是‘才子’???”
他說:“才子不是也要挨我的板子嗎?”
是的,戲里好像那個“才子”被冤屈了,被官老爺喝令打屁股。
戲團離開村莊,奶奶終于透露,吃第二頓晚飯時,她就知道,那個付了“一家人”戲票的人,不是戲中的‘才子’。奶奶還看出他是那個跑龍?zhí)椎男〗巧?,但是,沒有點穿,照樣客氣。
奶奶說:“那碗飯不好端,誰都想當(dāng)主角,可是,主角只有一個?!边^了會兒,奶奶似乎又自言自語地說“奇怪,他怎么有‘一家人’的票呢?”
十多年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在縣城報社工作。一天,我到劇團采訪,居然碰到了來我家吃飯的那位叔叔。說起當(dāng)年的事,他說,當(dāng)時,他和團長關(guān)系特好,他向團長討票,團長給了他?!拔已?,還在跑龍?zhí)?。”他說,臉上,是豁達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