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腿

□吳玉龍

一

才早上四點(diǎn)鐘，春桃就爬起來了。她縮著脖子，極不情愿地從被窩里伸出一只胳膊，抖抖索索地點(diǎn)上炕頭的豆油燈，哈欠連天地下了炕。屋里冷得像冰窖，她剛剛尿在罐里的尿都被凍得梆梆的。望著窗外掙命般搖晃的枯樹，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春桃定了定神，揉一揉惺忪的睡眼，雙手用力反復(fù)搓著臉部，強(qiáng)迫自己清醒過來。然后，她對著正屋的北墻恭恭敬敬地站定，嘴里一通念叨，虔誠地跪下磕了幾個響頭。在她頭頂?shù)纳戏?，菩薩正和藹可親地看著她?？耐觐^，她又對著菩薩的畫像鞠了幾個躬，用滿懷信任與期待的眼神與菩薩深情對望了好一會兒，說：菩薩啊，我碰到過不去的坎了，您老人家無論如何得幫我一把啊。念叨完了，她覺得稍稍心安了一些。便吹滅油燈，要出門了。

春桃剛剛把房門打開一條縫隙，凜冽的北風(fēng)便吹著尖利的口哨擠了進(jìn)來。接著，門被更大的風(fēng)用力推開，門扇連續(xù)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悶響，狠狠地撞擊在墻上，春桃差點(diǎn)被風(fēng)吹個跟頭。她用力往下抻了抻棉襖，又裹了幾下頭巾，把自己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捂起來，走出去。

天氣可真冷啊。她忙不迭地把長滿了凍瘡的雙手藏進(jìn)袖子里，深深地嘆了口氣，要不是必須得買到一根豬腿，這天寒地凍大早上的誰會出來受這份洋罪？春桃幽怨地抬頭看了看天。天空像一個巨大的黑黑的鍋底，沉沉地罩在頭上，讓人透不過氣來。幾顆星星無精打采地掛在寂寥的天幕上，幽幽發(fā)出清冷的光。春桃忍不住多看了星星幾眼，她希望星星能給她帶來點(diǎn)溫暖。小時候，每到冬天怕冷的時候，娘就哄她說：星星正照著呢，不冷了，不冷了?？墒乾F(xiàn)在，她看著星星卻覺得更冷了，似乎冷得心臟都不跳動了。于是干脆把頭深深地低下去，下巴抵在前胸上，身體拱成一只蝦的形狀，頂著風(fēng)艱難地往前走了。

春桃要到村東頭的肉鋪去買肉。她嫁到鄰村的大閨女生了個胖小子，眼瞅著就要滿月?！吧笨墒桥祟^等的大喜事，她必須備齊大禮去給閨女“旺月子”。旺月子是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女人生完孩子娘家人必須帶上約定俗成的“幾大件”前去看望，以示慶賀與祝福。同時這也是女人娘家展示實(shí)力的好機(jī)會，誰家的禮物重了閨女在婆家就會有地位，日子就會好過，否則就會遭婆家白眼，吃虧受氣。所以，即便日子再拮據(jù)的人家也要癩哈蟆墊桌腿——硬撐，不敢有半點(diǎn)馬虎。

月子禮中的頭禮是豬腿。由于豬腿整塊都是瘦肉，高蛋白、低脂肪、高維生素，一直就被視為女人養(yǎng)月子的食補(bǔ)上品。旺月子的時候，碩大的豬腿通常都會被掛在送禮擔(dān)子的最顯眼處，系著紅綢，極盡招搖，喜氣而有面子。

眼下，春桃的其他月子禮都備齊了，單就差一條豬腿。她不知道往肉鋪跑了多少次，腿都快跑斷了，可就是沒買上?，F(xiàn)在，生豬由縣里統(tǒng)購統(tǒng)銷，豬肉緊俏，家家戶戶都盯著這點(diǎn)豬肉，買豬肉比上天摘星星還難。

春桃來到肉鋪的時候，前邊已排起了長隊，她在隊尾站定，踮起腳尖往前張望，前面高高低低的人頭來回攢動，大概有幾十號人。她后悔來晚了，暗暗責(zé)備自己太貪睡。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yàn)排在她的位置是根本買不到豬肉的。但她又不甘心就此回去，站在那里暗暗祈求老天開恩賜她好運(yùn)。

風(fēng)越刮越大，氣溫越來越低，老天爺好像故意整人。所有的人都被凍得哆哆嗦嗦的，上下牙不停打架。他們在原地不停地跺著腳，往手上哈著熱氣。春桃看見很多人在流鼻涕，有的人已“過了河”亮晶晶地掛在下巴上；有的人在不停地用袖子擦拭，袖口硬梆梆地浮著一層冰碴子；也有的人夾住拇食和食指，不停地擤著鼻涕，再用力往遠(yuǎn)處甩去，落在地上直接凍成蚯蚓的模樣；還有人直接抹在鞋后跟上，連帶著鞋面都被搞得花里胡哨的……大家都在忍耐著、等待著，沉不住氣的則大聲罵罵咧咧，變著花樣說些稀奇古怪的臟話，逗引得人們發(fā)出陣陣哄笑。習(xí)以為常的則將身子縮成一團(tuán)默默地抽著旱煙，似是執(zhí)意要把憤懣和不滿化為一縷縷青煙。

劣質(zhì)的煙草味嗆得春桃猛烈的咳嗽。她有點(diǎn)抗不住了，先是覺得風(fēng)像刀子一遍遍割在臉上，后來臉皮就麻木了。漸漸地她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自己變成了一根硬木頭，幾次要栽倒在地上。但她咬著牙堅持住了。一想到那根豬腿，她的身體里就又神奇地充滿了能量。

天終于亮了。太陽似乎要成心捉弄人，懶洋洋地一點(diǎn)點(diǎn)向上磨蹭著，好不容易露出半張臉，又白不拉碴的，像一顆發(fā)了霉的雞蛋黃。春桃覺得這不是好兆頭，她男人死的那天早上太陽就是這樣。一想到死去的男人，她的周身就一下變得冰涼了。那年，她剛生完孩子得了月子病，偏方上說治病需要用臘月里的活魚做藥引子，她男人大早上就到河里鑿冰逮魚，沒想到腳底一滑掉進(jìn)了冰窟窿。等她聞訊跑到河邊時男人早沒了氣兒，在他的手心里死死攥著一條棗樹葉大小的魚兒。一條小魚就搭上了一條人命，難道這豬腿？她不敢再想下去，暗暗責(zé)怪自己有這樣的想法。

這時，人群突然開始騷動，罵娘的閉了嘴，抽煙的磕了煙灰，一個個像被人提了脖子的鴨子齊刷刷朝同一個方向眺望。賣肉的金狗子終于出現(xiàn)了，在眾人愛恨交加的期待中，他從遠(yuǎn)處的一個黑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現(xiàn)出人形。金狗子推著一架獨(dú)輪車，車的兩廂各搭著一扇豬肉。他曾得過小兒麻痹，落下了瘸腿的殘疾，每走一步，車子都會斜到一邊去，一扇豬肉便搖搖欲墜，接著他的身子又努力地向相反的方向趔趄，努力保持著平衡。像被人整蠱的木偶。

金狗子面對火急火燎的人群，惡作劇般故意慢了下來，每到肉鋪開市的時候他總有著說不出的優(yōu)越感。他吊兒郎當(dāng)?shù)匕衍囎油频饺怃伹?，用棍子支住，便不管了。袖住兩手，蹲在地上，一邊大聲地喘著粗氣，一邊惡毒地詛咒著縣豬肉批發(fā)站刁難他的小青年。接著，他又不停地翻著白眼頤指氣使地對著人群罵道：日娘的，要不是老子天不亮就跑了二十幾里路，你們吃個球豬肉？連西北風(fēng)都刮不到你們嘴里去。他很喜歡居功自傲，并讓每一個人明白他們欠了他天大的情分。這時候，早有幾個人麻利地幫他把豬肉卸下來，并掛在肉鋪橫梁的鐵鉤上。更有人諂媚地把煙葉卷好，雙手恭敬地遞到他的手上。金狗子接過去，叨在嘴里，立即有人給他點(diǎn)著。他便耷拉著眼皮兒，似睡非睡地蹲在地上美滋滋地嘬著。排隊的人心急如焚，心里暗暗罵娘，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瞅著金狗子活神仙般吐出一縷縷青煙，無人敢催。

金狗子旁若無人地享用完一根煙，便打著哈欠伸著懶腰站起來。他不緊不慢地摸出一把肉刀，習(xí)慣性的在自己油脂麻花的破襖上“唰唰”來上幾下，對著一扇豬肉尋思半天，然后再用不被人察覺的眼角余光偷脧一下排隊的人群，便心中有數(shù)地開始賣肉了。排隊的人大氣都不敢出，是否能買到肉，買到什么樣的肉，可全憑金狗子的心情了。自然，好肉都被金狗子賣給了幾個關(guān)系不錯的，而邊角料就隨便打發(fā)一下人了。

春桃焦灼地等在隊伍的最后邊，如坐針氈。金狗子“霍霍”割肉的聲音竟如此響亮，殘酷地沖擊著她的耳膜，她的心也隨著這“霍霍”聲一上一下的。她最大限度地踮起腳跟伸長脖子往前張望，看到一扇豬肉已經(jīng)賣光了，不禁“啊”地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尖叫。周圍人冷不丁被嚇了一跳，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她最終按捺不住，幾次沖到隊伍前面去，可都被人攆了回來。春桃欲哭無淚，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心肝寶貝般捧著一塊塊豬肉走了，即便是那些只買到一小塊帶皮肥肉的人也在心滿意足地笑著。很快，所有的肉都賣完了。沒買到肉的不停唉聲嘆氣，狠狠地罵娘?？梢仓荒芸聪麓巫约菏欠窈妹恕?/p>

等人群散去，春桃小心翼翼地湊到金狗子身邊，嘴上像抹了蜜，一口一個“大老爺”甜甜地叫著。金狗子在村里輩分很高，村里人不是喊他老叔就是喊他老爺。金狗子頭不抬眼不睜地顧自收拾著賣肉的家什，春桃喊了好久他都沒有應(yīng)聲，甚至還故意把頭別來別去。春桃有些生氣，莊里莊鄉(xiāng)的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你怎么著也不應(yīng)該把我當(dāng)成空氣吧！可金狗子就是鐵了心的不理她，慢條斯理地收拾完肉鋪，推上獨(dú)輪車一瘸一拐地?fù)P長而去。更可惡的是臨走時竟沖著春桃“呸”地吐了一口。春桃氣急了，淚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轉(zhuǎn)。她用力抿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無助地看著金狗子越走越遠(yuǎn)，直到他最后變成一個小黑點(diǎn)。

二

金狗子本是村里游手好閑的二流子，年輕時，他偷雞摸狗、爬寡婦墻頭、扒人家祖墳，干盡了壞事，是個人人喊打的主兒。雖年近六十，可還是光棍一條兒。人家都說金狗子是憋出毛病來了，見了女人便不懷好意，不管七大姑八大姨大姑娘小媳婦，手腳下流說話臊氣。人們對金狗子的流氓行徑大多敢怒不敢言，這個潑皮真能豁得出去。村里唯一能治得住他的是六奶奶。一次，金狗子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向六奶奶伸出了咸豬手，六奶奶護(hù)住襠部，卻被偷襲了奶子。老人家一怒之下從口袋里摸出吃剩的半個窩頭伸進(jìn)褲襠里蹭了幾下，然后狠狠地塞進(jìn)了金狗子的嘴里。在眾人面前折了面子，金狗子好久都抬不起頭來。但六奶奶死后，金狗子再也沒了克星。就在六奶奶出殯的那天，他就滿血復(fù)活了，借“勸哭”之機(jī)，很老道地摸了六奶奶兒媳婦的屁股。

金狗子對春桃這個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俊媳婦老早就惦記上了。那時，春桃剛死了男人，成了眾多男人想入非非的對象。金狗子及早放出話來：小寡婦早就是老子的人了，誰敢動她一根毫毛，我就摘了他的卵子。他窩窩囊囊地活了半輩子，這次卻想換個人樣兒來個明媒正娶。他拎著一瓶豬油找到村里最有名的媒婆，央求人家去找春桃提親。媒婆收下豬油，歡天喜地地進(jìn)了春桃的家門，自然是話不投機(jī)被趕了出來。金狗子威風(fēng)掃地，惱羞成怒，再加上心疼那一瓶豬油，便露出了流氓的本性。一天，他在路上碰見春桃的孩子，知道孩子要到姥姥家待幾天去。金狗子覺得有機(jī)可乘，當(dāng)天晚上，他就著咸菜喝了半斤老酒，借著酒勁兒翻過了春桃家的墻頭，一心想在春桃家里睡覺。春桃不許，說：金狗子，你可真是個光棍熊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屌樣子。金狗子聽了訕笑：小娘們，你可別這么說，咱倆都是貧下中農(nóng)，誰都不比誰強(qiáng)哪去，我就不信你那東西是鑲了金邊的。金狗子觍著臉開始動手動腳，春桃不停地左躲右閃。她指著墻上的主席像，說：你要敢當(dāng)著毛主席他老人的面欺負(fù)我，我就到人民政府告你去。金狗子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撇撇嘴：少拿人民政府嚇唬我，人民政府又不是你家開的。春桃沒轍，只能拿最難聽的話罵他，可金狗子的臉皮比城墻還厚，任春桃百般羞辱，自是不惱不怒，一門心思要干成那事。兩人糾纏著，直到外面公雞打鳴。金狗子急得滿頭大汗。他給春桃跪下來，雞叨米般不?？闹^，說：求求你了，就這一次。你要是答應(yīng)了我，以后你地里的活兒全都是我的了。春桃氣急，拎起尿罐扣在他的頭上，澆得滿身都是。金狗子斷定好說好商量不能成事，不管不顧地爬上炕去脫下褲子。春桃瞅準(zhǔn)他的胯下?lián)]起鐮刀砍了過去。金狗子看春桃真要痛下狠手，嚇得魂飛魄散，捂住襠部，光著屁股落荒而逃。一邊跑一邊嚷嚷著：臭娘們，走著瞧，看我怎么收拾你。從此，兩人便結(jié)下了死梁子。

但人各有命，二流子也有時來運(yùn)轉(zhuǎn)的時候。金狗子有一個八桿子打不著的表姐是村長的老婆。別看金狗子和任何人都敢犯渾，可對他這個表姐卻是敬奉有加。村長家的農(nóng)活他都包了不說，還經(jīng)常陪著表姐去集上浪去。從村里到集上，要過幾條大河，金狗子都是連人帶貨背在身上。有人曾看見村長老婆花枝招展地騎在金狗子身上，兩腿在金狗子的脖子上一夾一夾的，“駕駕”地叫著，開心地笑著。金狗子心甘情愿地任村長老婆使喚，村長老婆被哄得心花怒放自然也會投桃報李。正碰上國家物資短缺，豬肉限供，村里需要一個賣肉的，這肥缺便理所當(dāng)然地落在了金狗子的頭上。金狗子知道這個好消息的時候，高興的嘴都咧到后腦勺上去了。他驕傲的在村里招搖了好幾天，倒背著手，邁著大步，臉高高抬起下巴沖著天。據(jù)說還興奮地和村長老婆滾在了炕上。

金狗子搖身一變成了村里了不起的人物，他手握殺豬刀干了兩件大事。一是報復(fù)。凡是村里和他有仇的，堅決不賣給對方豬肉，如春桃之流。二是徇私。他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喪心病狂地為自己撈取好處。逢年過節(jié)，金狗子便成了村里人的座上賓，從初一到十五他挨家挨戶地轉(zhuǎn)著吃，每每喝得酩酊大醉在大街上橫沖直撞。那些請不起的，也要去給他“上供”，無非是送幾個雞蛋、幾瓢面或幾個咸菜疙瘩。金狗子來者不拒，并不嫌寒酸。他要的是被人尊敬的滿足感。

春桃自從男人死后，便關(guān)起門來朝天過了。她獨(dú)自拉扯著孩子，忙完家里忙家外，哪還有心思搞人情往來？金狗子有氣，覺得自己都當(dāng)了賣肉的官了，春桃也不主動來拍拍馬屁，也真是太看不起人了。他在心里恨恨地想：以后你他娘的甭想聞到肉腥味。

現(xiàn)在，如何才能買到一根豬腿成了春桃無法釋懷的心病。如果買不到豬腿，她就會被親家婆瞧不起，大閨女在婆家的日子就不會好過。她親家婆尖酸刻薄的老臉不時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大閨女受委屈。自從男人死后，大閨女跟著她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生孩子的時候難產(chǎn)又差點(diǎn)送命。想來想去，現(xiàn)在路只有一條，那就是主動和金狗子緩和關(guān)系。常言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道理想通，便打定了主意，她要給金狗子送禮去。

送點(diǎn)啥好哩？這讓她頗費(fèi)思量。春桃在心里仔細(xì)掂量了一下家里的東西，覺得都拿不出手去。她的眼光落在窗臺上的一簸箕雞蛋上。陽光正從窗外照進(jìn)來，那些紅皮雞蛋發(fā)出明晃晃的耀眼的光芒。她用手輕輕地摩挲著雞蛋，拿起來又放下，一顆也舍不得送出去。這些雞蛋可是她攢了好幾個月，要作為月子禮送給大閨女的。

她在屋里踅摸了一圈，只有墻角孤零零地躺著幾棵白菜。對，就送幾棵白菜，咱莊戶人家哪有啥稀罕物哩。這本來是她過冬的主菜，要是送人了，她一冬就只能吃咸菜?？涩F(xiàn)在顧不了那么多了，她蹲在墻角翻來翻去好幾遍，挑出兩棵最大的，扯掉上面的爛葉子，抱在胸前出了門。

金狗子家在村中心，占據(jù)了村里最好的位置。他的祖上本是當(dāng)?shù)氐拇髴?，紅火的時候，方圓幾里的土地都是他家的，養(yǎng)著長工無數(shù)，還開著油坊做著生意。金狗子每每提及他的祖上都眉飛色舞，他最引以為豪的是他的爺爺曾娶過好幾房姨太太。他喜歡以炫耀的口吻說：我有好幾個奶奶，都不知道哪一個是親生的?？上ё訉O不肖，到金狗子他爹這一代，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偌大的家業(yè)竟很快敗光了。金狗子常恨自己生不逢時，逢人便說：要是在以前，咱可是少爺。說完直嘆氣，心里暗恨他爹這個敗家子。

春桃抱著白菜匆匆穿過幾條街巷，路上有人搭話也不理。她來到金狗子家門口，站著猶豫了好一會兒，心里頗為躊躇?？梢幌氲脚畠?，就打消了所有的顧慮，她跺跺腳給自己打了打氣，往里走去。邁過門檻，院子里的景象就一覽無余了。這本是一座深宅大院，透過照壁上的浮雕及門樓上殘存的壁畫，依稀能見到往日的風(fēng)光與神氣?？上Ч怅幜鬓D(zhuǎn)，在經(jīng)年累月的風(fēng)吹雨打中，成了今天破敗不堪的樣子。目之所及，到處都是殘垣斷壁，裂紋縱橫的院墻上無力地?fù)u晃著幾根干枯的草莖；堂屋的墻面上灰皮脫落，如片片久治不愈的頑癬；地面上坑坑洼洼，零零星星地散布著柴屑糞渣……春桃站在院子里恍若深陷于一口年久失修的巨大深井。她看見慘淡的夕陽從不同的方向照進(jìn)來，制造出各種奇形怪狀的陰影，如一只只神秘莫測的怪獸，瞬間便會將她吞噬殆盡。這時，一陣寒風(fēng)吹來，猛力地撞到墻上、樹上、地上，發(fā)出嗚嗚的如泣如訴的聲音。村里人傳說，金狗子爺爺?shù)男∫烫峭毒员M的，至今都冤魂未散。春桃害怕了，眼前很像小時候奶奶講的聊齋故事里的場景。她捂住眼睛，欲轉(zhuǎn)身而逃。可跑了幾步，一想到那根豬腿，又只好硬著頭皮站住了。

“大老爺——”春桃站在院子里怯生生地喊。

過了好久，也沒聽見金狗子答應(yīng)。

春桃想，興許他睡著了。于是又上前幾步，喊了幾聲“大老爺”。

金狗子還是沒有應(yīng)聲。

春桃又提高嗓音喊了幾聲。她是半步都不想再往前走了。金狗子家的堂屋門口黑洞洞的，似乎是一個陷阱。

可屋里還是悄無聲息，連人的活氣都沒有。春桃壯著膽兒走到門口，兩腳立在門檻外，雙手扒住門框往里張望。一股邋遢老男人屋里特有的難聞氣味撲面而來，噎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捂著嘴和鼻子把脖子長長地伸進(jìn)去，使勁地瞪大了眼睛，就看見黑暗中有一點(diǎn)兒亮光在明明滅滅，鬼火一般。原來金狗子正斜靠在炕上抽煙。

春桃又叫：大老爺。

金狗子還是不搭理她。

春桃又說：大閨女生了。

金狗子仍然沉默，深一口淺一口地吧嗒著。

春桃有點(diǎn)尷尬，但既然來了就必須把話說完。她以乞求的口氣說：眼瞅著就要旺月子了，賣給我一根豬腿吧。

金狗子面無表情，兀自在黑暗中吐出一個又一個煙圈。春桃覺得該說的都說了，剩下的事只能聽天由命了。她回身往外走去，走到大門口才發(fā)現(xiàn)那兩棵白菜還抱在懷里。她又折了回去，把白菜放在院子里，沖屋里喊道：大老爺，我可是把我家最大的兩棵白菜給你拿來了。末了，她又補(bǔ)充了一句：咱可說好了，下次來肉可一定要賣給我一根豬腿。走出金狗子家的大門，她如釋重負(fù)地長舒了一口氣，有了些許輕松。無論下次能不能買到豬腿，反正送禮的任務(wù)完成了。

金狗子聽著春桃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罵道：奶奶那個熊的，也太小看老子了，一棵爛白菜就把老子打發(fā)了。他走到院子里，打開雞籠，幾只雞咯咯嗒嗒地叫著撲楞楞飛跑出來，那兩棵白菜眨眼間就被啄得體無完膚了。

三

明天又是肉鋪開市的時間，春桃一晚上都沒敢睡覺。午夜子時，她干脆穿好衣服走出家門。出門前，照例拜了拜菩薩。大街上伸手不見五指，整個村莊正沉浸在睡夢中，能聽見各家院子里傳出的或高或低的呼嚕聲。有野狗來回逡巡，偶爾發(fā)出窮極無聊的叫聲。春桃慢慢走著，北風(fēng)蠻橫地塞進(jìn)她的牙縫，嗆得她的嗓子生疼。她不時用手摸摸耳朵，生怕被凍掉下來。盡管冷得要命，可她并不想轉(zhuǎn)回家去。一回到家里她就惶惶不可終日。

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最后來到了肉鋪。肉鋪其實(shí)就是一間破爛的茅草屋，它孤零零地站立在村東的空地上，在寒夜里寂寥而又落寞。春桃走進(jìn)茅屋轉(zhuǎn)了一圈，她想，要是能出現(xiàn)一根豬腿該多好啊。這樣想著，她突然感覺很累很困，頭昏沉沉的。也許凍感冒了，她想。但她還是不想轉(zhuǎn)回家去。她要一直等到肉鋪開市，好搶個頭號。今天肉市的豬腿她志在必得。再說了，吃別人嘴短拿別人手欠，金狗子要了她兩棵大白菜，怎么著也得顧點(diǎn)情面。

肉鋪的墻角正好堆著一些干草，春桃整理了一下坐上去。此處正好避風(fēng)，暖和多了。連著打了幾個呵欠，她實(shí)在是抵擋不住困意，便把頭伏在膝蓋上睡著了。很快，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挑著一根碩大的豬腿去給女兒旺月子，所有的人都喜氣洋洋的，特別是她的親家婆看見豬腿就眉開眼笑了，并以豐盛的喜宴款待了她，她和每一位親戚推杯換盞，真是里子面子都賺足了。夢中，她一直在開心地笑著，臉都笑僵了，想停都停不下來。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被人狠狠踢了一腳，好夢立刻就煙消云散了。她嘟囊著，極不情愿地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旁邊有三三兩兩的人站著。有人對她說：快來排隊吧，快來排隊吧，要不別人就排在第一個了。聞聽此言，她打了個激靈，彈簧般蹦起來，跑到隊首的位置，再不肯離開半步。

金狗子又是姍姍來遲，照例過完了煙癮開始賣肉。春桃眼巴巴地看著他割下第一塊肉，沖他喊道：我要豬腿。金狗子對她的喊叫充耳不聞，回身就把第一塊肉遞給了排在她身后的木根。春桃不敢再吱聲，怕惹惱了他，忍氣吞聲地看著金狗子把一塊塊豬肉賣給排在她后面的人。她想或許金狗子是想把豬腿留在最后再賣。她在煎熬中期盼著，瞅金狗子高興的時候就喊上幾聲“大老爺”。可金狗子一聽到她的叫聲便不高興了，豬腰子般的老臉立馬變得冷若冰霜。直到最后豬肉賣完，金狗子都沒拿正眼瞧她一下。

春桃實(shí)在忍不住了，氣呼呼地對金狗子說：我和你說過我要豬腿的。

金狗子皮笑肉不笑地說：說過有什么用？這村里人哪個沒和我說過要吃肉？可肉就這么多，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給誰不給誰呢？

這話似乎很有道理，春桃不知道再說啥好了。

金狗子用白眼剜了她一下，接著說：就你還想吃肉？自己也不好好尋思尋思。

春桃聽了，自然明白他的話外之意。她很傷心，自己想買根豬腿怎么就這么難呢？她控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起來。金狗子收拾完肉鋪，撂下句狠話：你死了這條心吧，就是哭死，也甭想摸到豬腿的毛兒。

四

春桃是哭著回家的，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從來就沒有這么絕望過。幾個不懂事的孩子跟在后面看熱鬧，大人喊都喊不住。她的兩腿像灌了鉛，沉沉的，努力拖著才能走動?；氐郊依?，清鍋冷灶，毫無生氣，更是悲上心頭。她一進(jìn)門就撲通跪下了，對著菩薩說：菩薩啊，你干了那么多好事，怎么就不能幫我一個小忙呢？快顯顯靈吧。接著，她又抱怨自己命苦，罵自己男人死得太早，一個婦道人家處處受人欺負(fù)。她越想越氣，恨不得把金狗子千刀萬剮。

哭完了，春桃覺得好餓。她拎起水壺，壺里只有一壺底水了，倒進(jìn)碗里，連點(diǎn)熱乎氣都沒有。她拿出一塊煎餅泡進(jìn)碗里，摻上一點(diǎn)咸菜湯，用筷子扒拉幾口就吃完了。又想起買豬腿的事，感覺很無助。她想自己平時走路都怕踩到螞蟻，更沒干過什么壞事，逢年過節(jié)也沒少燒香拜佛，怎么會遭到這樣的懲罰呢？她想不通，甚至想去土地廟里質(zhì)問土地老爺為何對她如此薄情。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男人，他活著的時候是她的依靠，于是決定去男人的墳上嘮叨嘮叨。

春桃不想讓男人看到她現(xiàn)在失魂落魄的樣子，便要好好地拾掇一下。她燒了半鍋熱水，倒在臉盆里，認(rèn)認(rèn)真真地用胰子洗了臉。這塊胰子平時是不舍得用的。洗完臉，把頭梳得溜光，在腦后盤了個髻，又在臉上點(diǎn)了胭脂。她對著鏡子，看自己的兩個眼睛腫得像水蜜桃似的，顧影自憐了好久。然后又找出出嫁時的紅襖紅褲穿上，活脫脫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個新娘子。她對今天的樣子非常滿意。自從男人死后，她從來就沒有這么精心地收拾過自己。

春桃花枝招展地走出門去，村里人見了她這幅模樣面面相覷，不明就里。春桃對他們傻傻地笑著，兩腮緋紅，眼神迷離，兀自走去。冬日的曠野闃寂無人，有風(fēng)、枯樹、荒草及冰封的河流。幾只老鴰在低空來回盤旋，呱呱叫著，更增添了春桃心中的凄涼與悲苦。她突然想起“老鴰叫，禍?zhǔn)碌健钡哪蔷渲V語，心里慌得不行，身體都哆嗦起來。

每次到男人的墳上，春桃的心情都很激動。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男人的墳頭，就開始嚎陶大哭。她在男人的墳前坐下，把滿肚子委屈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她多么希望男人能從墳里走出來，對她說：小麻雀，別害怕，有我呢。他活著的時候喜歡叫她小麻雀。那時的她像小麻雀一樣，天天嘰嘰喳喳的，活潑而又快樂?？拊V完了她站起來，看到男人的墳上竟然連棵草都不長，心里一下變得更緊了，難道真是祖墳的風(fēng)水不好？她惴惴不安地捧了幾把土添在先人和男人的墳頭上，心里默默禱告：祖宗們啊，顯顯靈吧，要是能從天上掉下一根豬腿就好了。

春桃神不守舍地回來，發(fā)現(xiàn)自家門前圍著一群人，還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氣。走近了看見兩個叫花子正坐在她家的大門口貪婪地啃著肉骨頭。油從他們嘴里流出來，沾在下巴上搖搖欲墜。看見春桃，叫花子站起來，故意夸張地大口大口嚼著。春桃憤怒了，卑鄙的金狗子竟這樣羞辱她。她揀起一根樹枝打過去，兩個叫花子怪叫著跑遠(yuǎn)了。她站在那里，血液猛得躥上來一陣眩暈。圍觀者用各種各樣的眼光看著她。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F(xiàn)在，自己連叫花子都不如了，還有啥臉在村里待下去？

晚上，春桃翻來覆去睡不著，要買到豬腿的強(qiáng)烈愿望把她的心緊緊攫住了。她咂摸著金狗子說的讓她“好好尋思尋思”那句話，“從”與“不從”兩個念頭像兩只小怪獸整夜都在打架?？墒恰安粡摹庇钟惺裁崔k法呢？天快亮的時候，她終于做出了平生最難做出的決定：為了大閨女豁出去了。

太陽剛露臉兒，她就來到了金狗子家。不知怎的，一進(jìn)到他家的院子她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但既然下定了上刀山下火海的決心就沒有什么可害怕的了。她徑直走進(jìn)金狗子家的堂屋。金狗子正打著呼嚕美美地睡著，亮亮的哈喇子長長地流在了炕沿上?？粗鸸纷幽菑埅b獰的老臉，她真想一刀宰了他。這時，她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尿盆，金狗子猛得被嚇醒了，“哎呀”一聲詐尸般坐了起來，揩了揩眼屎，看見春桃站在面前，滿頭霧水，喝問：臭娘們，你要干啥？

春桃也不搭理他，兀自解開了上衣，直脫得里面只剩下一件小小的肚兜。金狗子先是狐疑地看著她，接著便明白了。他像發(fā)情的公狗嚎叫一聲，就撲了過來。春桃緊緊地扯住褲腰帶，一腳把金狗子踹到炕角。厲聲說道：你得答應(yīng)俺的條件，賣我一根豬腿。金狗子欲火焚身，雞叨米般點(diǎn)著頭，連聲答應(yīng)：一根豬腿算啥，給你一頭豬都行哩。

春桃躺下，閉上了眼睛，大顆的淚珠從眼角流出來。金狗子久旱逢甘霖，卯足了勁兒瘋狂蹂躪。春桃實(shí)在受不了金狗子身上的臭氣，她努力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像個死人。金狗子一次次向她的身體發(fā)起攻擊，他每抽動一次春桃就痛苦地呻吟一聲，但同時她也若有若無地感受到了些許快樂：離買到豬腿又近了一步。她的眼前漸漸出現(xiàn)幻覺：一根碩大的豬腿在她的頭上浮浮沉沉，飄飄忽忽。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把那根豬腿抓住，一伸手卻抓在了金狗子的臉上，抓出了幾道血印子。

金狗子實(shí)在沒有氣力了，才戀戀不舍地從春桃身上爬下來。他滿面紅光，意猶未盡地吧嗒著嘴兒，說：春桃，你要是早這么聽話不就好了嗎？

春桃杏眼圓睜，邊穿衣服邊說：我就要一根豬腿。你要是敢騙我，我就騸了你。

金狗子嘻嘻嘻笑著，從里到外都透著開心。他說：自然，自然。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了?？创謇锬膫€還敢欺負(fù)你。

春桃看著他那副嘴臉，惡心地要吐，她是一霎也不想再在這里待下去。她快步走到院子里，又不放心地回頭對金狗子叮囑道：這次可真是說好了。你是站著尿尿的，放個屁都要砸出個大坑來。

金狗子點(diǎn)頭哈腰地跟在春桃后面，一個勁兒地說：那是，那是。

春桃得了他的保證，走了。她走在大街上，覺得從來沒有這么輕松過。走著走著，竟不由自主地哼出小調(diào)來。但很快這點(diǎn)高興就被拋到了九霄云外，她倏爾覺得仿佛被街上的人看穿了她的褲襠，自己正光著半拉屁股走路。不禁低下頭來，夾緊了雙腿，雙手捂在小腹上，加快了步子。

五

此后，金狗子又騷擾了春桃?guī)状?。春桃?shí)在是厭惡至極，但又不想讓那根豬腿打了水漂，只好忍氣吞聲。每次完事，春桃都要刻意強(qiáng)調(diào)一下豬腿的事。金狗子都把胸脯拍得嘭嘭響，說：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這事包在我身上啦?？纱禾疫€是有點(diǎn)不放心，她得提防著金狗子這人不靠譜。便多了一個心眼兒，放出誘餌來，說：你要是把這事辦好了，以后我就死心塌地跟你好了。金狗子聽了，兩眼放光，兩手搓來搓去，高興得不知道怎樣才好。

春桃覺得既然已經(jīng)把金狗子收買了，她買豬腿的事肯定是板上釘釘了。她安心地等著下次肉鋪開市，竟覺得凄苦的生活中有了一點(diǎn)兒小小的幸福。

肉鋪開市那天，她并未像往常那樣一大早就去排隊。而是舒舒服服地睡到了自然醒。她掐算著時間，等豬肉快賣完的時候才趕了過去。一路上她都在想：金狗子肯定在最后留下一根豬腿等著我呢。這樣想著，她不禁咯咯地笑出聲來，連樹上的鳥兒都被驚得撲愣愣飛了。

春桃來到了肉鋪，隊伍依舊排得很長，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焦急與無奈。但肉已經(jīng)不多了，鐵鉤上一小條豬皮連著的肥肉在晨風(fēng)中充滿誘惑地左右搖擺，像是故意氣人。金狗子正以他慣有的慢條斯理磨磨蹭蹭地比劃著手里的肉刀。他看到春桃過來，兩眼立馬笑成一條縫了。他用下巴朝旁邊示意了一下，春桃看過去，一條碩大的豬腿正躺在肉案的一角，在早晨太陽的照射下，豬腿肉新鮮而富有光澤。春桃心里一陣激動，竟回報了金狗子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她看著那些仍在焦急排隊的人，心里竟有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優(yōu)越感：這下可總算搞定了。

春桃一刻都不想等了，恨不得一下把豬腿抱在懷里。她走上前去，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對金狗子說：快把豬腿給我。

金狗子遲疑了一下，他原本想親自給春桃送回家去，順便再來一次好事。

春桃又說：快點(diǎn)吧，快點(diǎn)吧，雞都在家里餓得發(fā)脾氣了。

金狗子只好很不情愿地拎起豬腿。排隊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那根豬腿是留給春桃的。一個個“嗞嗞”地嘬著牙花子，不明白為啥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春桃的心怦怦直跳，當(dāng)一條碩大的豬腿真真切切地呈現(xiàn)在面前時，她竟有點(diǎn)不敢相信。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正要接過來。冷不丁，斜刺里卻殺出一個人來。村長老婆正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狗子，狗子，留塊肉啊，留塊肉啊。

金狗子一怔，拎著豬腿的手就僵在那里了。村長老婆幾步躥到了跟前，她一眼就看準(zhǔn)了金狗子手上的豬腿肉，說：就要這塊了。上面來了人，中午要在我家派飯，得有點(diǎn)好肉。說完，搶過去就要走。

說時遲那時快，春桃一把抓住，說：這根豬腿是我的。

兩個女人爭執(zhí)起來，拉拉扯扯互不相讓。

春桃對金狗子說：你給我作證明，這根豬腿是我的。

金狗子左右為難，他瞅瞅春桃再瞅瞅村長老婆，囁嚅著，不敢說話。

這時，圍觀的人都同情起春桃來。村長老婆曾多次以“上面來人要派飯”為借口搶走別人的豬肉，遭人忌恨。他們七嘴八舌地說：就該是春桃的！就該是春桃的！唾沫星子都要把村長老婆淹死了。

村長老婆勢單力薄，只得向金狗子求援。她氣呼呼地說：狗子，表姐平時對你咋樣？關(guān)鍵時候，你慫成這樣！

金狗子看村長老婆兇得像個母夜叉，害怕了。只好賠著笑，對村長老婆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這根豬腿是您的。他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說完了再不敢看春桃一眼。

春桃肺都?xì)庹耍龓е耷涣R道：金狗子，你他娘的到底是不是人？老娘讓你白上了！

圍觀的人一聽全明白了。有的對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憤憤不平，一起指責(zé)金狗子。金狗子賣肉的時候沒少刁難他們，他們的怨氣全都爆發(fā)出來了。也有的吃不到葡萄冒酸水，奚落、嘲笑春桃，看不起她。

金狗子氣急敗壞，揚(yáng)手給了春桃一個大耳巴子，還罵罵咧咧的：破鞋騷女人，你可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春桃沒想到金狗子這么快就翻臉不認(rèn)人，她被罵了破鞋頓覺屈辱和悲憤，兩人打成了一團(tuán)。村長老婆趁機(jī)搶過豬腿揚(yáng)長而去。

春桃眼巴巴看著煮熟的鴨子又飛走，死心塌地地絕望了。她的每一個毛孔都噴發(fā)著憤怒，像火山一樣轟然爆發(fā)。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殺了金狗子！接著，便迅疾抽身，奔到案板前抓起割肉刀，使上全身的力氣往金狗子身上扎去。她下手極狠，金狗子連連哀嚎竟無力還手，一刀、兩刀、三刀……直到金狗子完全不動了，還不解氣，又狠勁地踢上好幾腳。春桃累壞了，她滿身是血，站在那里，兩手握刀，雙目充血，面色死灰，不知所措。

圍觀的人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有人大叫：殺人了，殺人了。腿快的趕緊跑到村部去報告，很快民兵連長就帶著兩個民兵來了。

春桃被五花大綁帶到村部。村長正在專心致志地下棋，他心不在焉地聽人講了情況，輕描淡寫地說：死了就死了吧，不要報案了。要是有人問起來，就說春桃犯了瘋病才殺人的。說音未落，只聽得“啪”一聲響，村長猛然落棋，一子定了乾坤。然后他站起來拍拍屁股心滿意足地走了。

金狗子被民兵們拖到村外的亂墳崗子草草掩埋，竟沒能裹上一張草席。

六

村長老婆是一路嚎著喪到春桃家的，帶著幾個二流子，拿著喪服，強(qiáng)迫春桃為金狗子披麻戴孝。春桃不從，二流子們硬是給她穿戴上，押著到了金狗子的墳上，摁著她上香、燒紙、磕頭。春桃表情麻木，一言不發(fā)，牙齒把嘴唇咬出了血。

春桃從金狗子的墳上回來就瘋了。大冬天里光著腚在街上亂跑；每天晚上都到肉鋪墻角的草堆里去睡覺；見人就問：你能給我一根豬腿嗎？

又到肉鋪開市的那天。老桿兒天不亮就去排隊了。借著微弱的天光，他老遠(yuǎn)看見肉鋪的橫梁上掛著一扇豬肉。心想，這賣肉的可比金狗子勤快多了，這么早就把肉掛上了。他走上前去，一看卻嚇得魂飛魄散：那掛在上面的分明是春桃，她披頭散發(fā)，怒目眥裂，舌頭長長地伸出來，兩手緊緊地攥著拳。

從此，肉鋪被挪到了別的地方。因?yàn)樵缟吓抨牭娜硕颊f能聽見春桃嗚嗚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