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穆旦的《春》

摘要：穆旦是“九葉”代表詩人，也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國最受歡迎的青年詩人之一。受西方惠爾特等人的影響，穆旦的詩歌風格善于運用象征寓意，具有極強的思辨性和現代性?！洞骸穭?chuàng)作于1942年，是穆旦的代表詩歌，因其文質兼美，現已選入人教版高中語文選修課本《中國現代詩歌散文欣賞》第一單元“生命的律動”。該詩突破了中國傳統詩歌的中和與平衡，詩人用極富張力的手法交織情感與理性，用多種意象的碰撞形成詩歌的強烈沖擊，進而傳達一種熾烈飽滿的生命主題。

關鍵詞：《春》；穆旦；文本賞析

一、 互動互闡的意象

中國古典詩歌受“溫柔敦厚”詩學理念的影響，在情感表達上往往采用比較含蓄的手法，穆旦作為新生代詩人，他跳出傳統，憑借其敏銳的直覺，在這首詩中塑造了一系列不合常理并互動互闡的意象，形成一股繁復跳躍的情感激流，這樣的情感要強烈得多，也真實得多?！按骸笔沁@首詩表面的主題，也是最主要的描寫意象，由它派生出許多其他意象，上節(jié)有火焰、草、花朵、土地、暖風、窗子、園；下節(jié)有藍天、肉體、泥土做成的鳥以及光影聲色。這一系列意象的出現并不是呈直線型，而是彼此纏繞，互相闡釋。每一個意象看似普通，卻都有著不同尋常之處，充斥滿滿的欲望與反叛精神。

在上節(jié)，詩人主要描寫了自然界的春。開頭就寫“綠色的火焰”，“火焰”本是紅色的，“綠色的火焰”顯然不是“火焰”，“在草上搖曳”也說明“火焰”不是指草。那“綠色的火焰”到底是什么？綠色是春的代表色，“綠色的火焰”躁動不安，其實就是春天欲望蘇醒的表現。比火焰更野的是草，它也在召喚著花朵，花朵的生長本是一種自然現象，詩人卻說它是反抗土地而生的，他們都受到了“綠色火焰”的感召，所以也變得野性十足?！巴恋亍彪[喻的是壓制年輕愛情的世俗力量，“暖風”是春天的借喻，受到召喚，花朵堅定地伸出，縱然會面臨快樂和煩惱，這一種不可遏制的力量其實就是原欲的噴薄，仿佛是情欲初醒的少男少女對彼此的渴求?！叭绻闶切蚜?，推開窗子，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边@里的“你”和“花”相同，都是被禁錮的對象，而壓制他們的既是“土地”，也是“窗戶”。突破壓制，推開窗戶，就可以看到自然蓬勃生長的愛欲，詩人在這里用“多么美麗”正面表達出對“滿園欲望”的態(tài)度。

在下節(jié)，詩人從自然界的春天巧妙過渡到人生命的青春?！八{天下”一片通透澄明，正如二十多歲的清純世界。二十歲的靈與肉，在這欲望噴薄的春天里變得更加躁動，那“永遠的謎”就是青年人生命內部的矛盾沖突，他們被欲望“蠱惑”卻無法像大自然般恣肆地宣泄，“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青年人的欲望被春“點燃，卷曲又卷曲，卻無處歸依”，所謂的愛情只能在想象之中。“光、影、聲、色”沒有具體形狀卻又真實存在，猶如青春的欲望已被激起，而少男少女們卻還在等待，這一等待是不可預知的，同時也是“痛苦著”的。

二、 矛盾的張力結構

現代詩歌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通過一系列沖突、對抗的詞語與意象的組合來表現其內在的張力性，使情感表達更加真實和強烈?！洞骸愤@首詩表面上看矛盾無秩序，缺乏理性，實質上表達的卻是理性的生命主題，這也是艾略特所說的“現代感性”。鄭敏對此曾這樣說道：“穆旦的語言直接來自無秩序，充滿矛盾、混亂的心靈深處，好像從一個煙霧彌漫的深淵升出，落在他的筆下，語言的扭曲、沉重、不正規(guī)更真實地表達了詩人的心態(tài)。”

從整體上看，這首詩一共分為兩節(jié)，上節(jié)描寫大自然的“春”酣暢淋漓地釋放原始欲望，下節(jié)寫了人類社會的“春”欲望被壓抑限制，詩人通過一系列意象表現出大自然生命的蓬勃力量，通過對“二十歲的靈與肉”的描寫表現人類社會生命的盲目與軟弱，這兩者之間形成鮮明的反差對比。從細節(jié)上看，這首詩中的詞語也充滿張力性，一組是動態(tài)的，例如搖曳、渴求、擁抱、反抗、伸、吹來、醒了、推、看、點燃、赤裸；另一組是靜態(tài)的，例如花朵、土地、泥土、草、窗子、藍天、園、鳥、光影聲色，這一動一靜兩組詞語的對立正是春天的內在矛盾，也是“醒”和“惑”的對立。此外，在意象的選取上，詩人也選用了一些具有對立色彩的意象：花朵和土地；滿園的欲望和禁閉的肉體；泥土和歌。這些詞語和意象的選擇共同構成一個既彼此沖突，又互相制約的平衡張力場。

三、 “去個人化”色彩

通讀此詩我們會發(fā)現，短短十二行詩，主語人稱代詞卻進行了四次變換，第一次是“他”，第二次是“你”，第三次是“我們”，第四次又變成了“你們”，這些人稱代詞的頻繁變換卻始終沒有涉及第一人稱單數的“我”，這在當時的文壇幾乎獨樹一幟的。新文化運動以后，知識分子們開始創(chuàng)作出大量表達自我意識的作品以求呼喚真實自由的人性解放。這些作品中有著強烈的自我表現力，比如郭沫若的《天狗》，全詩共29句，出現了39個“我”，表達出強烈的自我意識。而穆旦在對《春》的創(chuàng)作時，卻只字不提“我”，表現出濃厚的“去個人化”色彩，因而，他的作品在當時是十分特別的。

上節(jié)第一句“綠色的火焰”暗指春天；第二句中的“他”是指“草”，又仿佛是指“春天”；第三句的著眼點是“花朵”；第四句的“暖風”也是春天的暗喻；第五句開始為第二節(jié)引入人類世界的“春”做鋪墊，這里的“你”與“二十歲禁閉的肉體”遙相呼應，泛指愛欲覺醒的少男少女們。下節(jié)的“我們”與“你們”從不同視角切入，但都指的同一對象，即無處釋放欲望的“二十歲禁閉的肉體”。

一開始詩人用旁觀者身份的“他”作為抒情主體，接著用“你”創(chuàng)設一種封閉的對話模式，然后在第二節(jié)轉向“我們”，人稱逐步收回，似乎尋找到了“欲望”的傾瀉口，但隨即詩人又用了“你們”撤出語境，他似乎是故意將“我”留在詩外以保持一種超然的姿態(tài)，但高超之處就在于詩中所有的語象又都有著“我”的獨特印記，“我”還在痛苦著，等待解脫。這種“去個人化”的高超手法使全詩即使在對“欲望”的赤裸表達也不會顯得濫情，能夠保持住情感的節(jié)制，使全詩的感性和理性得到完美結合，從而實現主題的知性升華。

四、 飽滿的生命主題

《春》的創(chuàng)作幾經改動，最開始穆旦將詩的描寫對象設置為一個“女郎”，后來改成了“你”，使詩的內容變得更加抽象，主題也隨之發(fā)生變化，從單純表現情愛欲望上升到了具有了社會與生命的雙重內涵。

這首詩中，詩人不只運用了虛實結合的手法來描寫“春”，還加入了靈魂思辨。青年人如同被“暖風”召喚的“花”一樣，在充滿生機和創(chuàng)造力的春天，他們的欲望也被“喚醒”，渴望打破“永遠的謎”，恣意揮灑生命欲望和青春激情。然而，他們卻只能像泥做的鳥兒一般唱著絕望而無奈的歌曲，那歌只有自己能聽到。這是多么痛苦的感受呀，在大自然恣肆噴薄春的欲望的時候，青年人那勃發(fā)的青春卻受到了殘酷的壓抑。因此“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這是痛苦之后的反思，也是對未來和生命仍舊懷揣希望的堅守。詩的第一節(jié)重點突出大自然意象對欲望的追求，第二節(jié)則重點表現青年人在欲望萌動后對愛的苦惱和困惑，使全詩的情感基調籠罩在痛苦與無奈焦灼之中，也正是因為傳達出了這樣一種對于愛情的渴望與追求的痛苦，引發(fā)讀者的共鳴，所以這首詩一直以來都被看作是一首借傷春來抒發(fā)求而不得的苦悶愛情詩。然而從深層來看，詩里所表現的糾結與痛苦不正是人們遭受打擊、壓抑后的苦悶與不甘嗎？這首詩寫于1942年，在此之前穆旦還創(chuàng)作了同樣具有強烈反叛精神的《還原》，他曾這樣提起：“這首詩是表現舊社會中，青年人如陷入泥坑的豬卻自認為天鵝，必須忍住厭惡之感來謀生活，處處忍耐，把自己的理想都磨完了，由幻想是花園變?yōu)橐黄脑?。”因此，穆旦其實是借春天各種意象和靈與肉的沖突，強調生命的還原，原欲的美麗，借生命力的勃發(fā)和張揚來反抗壓制與禁錮，詩的最后所提到的“光影聲色”如一股無形的力量籠罩全詩，它們的“赤裸”與“等待”透露出新的希望，這就是詩人對生命的熱愛和理想的追求。正如當時的青年知識分子，他們處在人生的春季，有理想有氣節(jié)，但卻“無處歸依”，即使這樣他們心中也懷揣希望，縱然置于彷徨與痛苦當中也仍不屈服。春的到來是一種必然，“自然界”在等待著他們推開“窗戶”，再生那幻想的“花園”。

穆旦的《春》不同于中國古典詩歌中傷春懷春的題材，它的主題是春又不是春，全詩從自然界的欲望過渡到人類社會的欲望，縱使“滿園的欲望”有歡樂也有痛苦，但與“二十歲禁閉的肉體”對比起來，詩人還是發(fā)出“多么美麗”的誠摯感慨，而這正是詩人所要表達的生命主題。這里的“春”已經超越了一個季節(jié)的象征意義，而是融注了對于生命本質的思考與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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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徐婷，重慶市，重慶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