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服的人生

周保松

喜歡《小王子》的讀者應該記得，在書中第二十章，小王子來到地球后，偶然經(jīng)過一座開滿玫瑰的花園，見到里面的五千朵玫瑰，長得和B612行星上的那朵一模一樣，于是驚覺他的玫瑰原來并非世間獨一無二。他十分難過，并經(jīng)歷一場嚴重的身份危機。其后小王子遇上狐貍，得其啟蒙，終于明白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是通過馴服來建立獨一無二的關(guān)系。

在他們道別之際，狐貍叫小王子再回玫瑰園一趟。狐貍認為，只有這樣，小王子才能重建他的自信，并活學活用它的教導去理解他和他的玫瑰的關(guān)系。于是，就有了以下一幕。

“你們跟我的玫瑰一點都不像，你們還什么都不是呢”，因為“沒人馴服你們，你們也沒馴服任何人”。這些玫瑰聽完，感到很難堪。小王子還不肯停下來，繼續(xù)羞辱她們：你們很美，可你們是空的，沒有人會為你們而死。當然，我的那朵玫瑰，普通路人會覺得她跟你們沒有兩樣?？墒枪馑欢?，就比你們?nèi)考悠饋矶贾匾?，因為她是我澆灌的?/p>

小王子似乎沒有想過，他的這些話，會深深傷害這五千朵玫瑰的自尊，并令她們陷入一場他曾經(jīng)歷過的身份危機。

如果你是這些玫瑰，會怎樣回應小王子？當我們停下來想想，我們或會意識到，在我們的真實人生中，大部分人都不是小王子愛的那朵玫瑰，而只是五千朵的其中一朵。如果我們再誠實一點，我們甚至得承認，我們很可能連玫瑰也不是，而只是長在路邊不起眼的小花小草。

玫瑰雖然難過，但道理不見得就在小王子的一邊。她們可以反駁說，小王子這樣教訓她們，一點也不公平。

第一，她們之前并沒有機會了解馴服的道理。如果小王子不曾遇上狐貍，恐怕也不會有那番領悟。而一個人能否遇上生命中的啟蒙者并領受其中的教導，多少有運氣成分。所以，即使小王子說得有理，也不需要用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來教訓她們，而應對她們有一份基本的同情和理解。

第二，就算她們知道這個道理，但在人海中能否遇上生命中的小王子，一樣需要許多運氣。即使日后玫瑰園再有一位王子來訪，那最多也就只能馴服五千朵玫瑰的其中一朵。這份無奈，小王子過于年輕，根本難以體會。

第三，小王子說光是他的那一朵玫瑰，就比五千朵加起來還要重要，這個判斷并不公允，因為這里所謂的“重要”，只是從小王子自己的角度來衡量。如果我們改從一個客觀普遍的觀點來看，那么我們會見到，每朵玫瑰都是平等的，都有自己的內(nèi)在價值，誰也不比誰更重要。所以，既然小王子不在乎她們，她們也就不必用他的標準來貶低自己。

做完這番回應，玫瑰們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恐怕不易。因為小王子在這里，確實提出了一個相當重要的哲學命題——客觀而言，沒有馴服過的人生，是沒有價值的。

如果玫瑰們接受這個結(jié)論，那么在小王子走后，她們就得面對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如何在生活中找到馴服的對象，并活出一種有馴服關(guān)系的生活。

這個挑戰(zhàn)不是向別人交代，而是向自己交代，因為生活是她們自己的。如果她們希望活得好，就必須認真對待這個問題。

玫瑰們至少可以有兩種方式回應這個挑戰(zhàn)——要么積極尋找馴服的對象，要么賦予“馴服”這個概念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

第一種方式最直接也最正面，但需要許多條件的配合。例如首先要找到值得你去馴服的對象，然后又要對方愿意被你馴服。馴服是個相互選擇、相互接納和相互投入的過程。

我們知道，一段關(guān)系開始的起點，最關(guān)鍵的，不是誰對誰錯，而是能否相配。因為馴服里面既要有自己的自主，也必須尊重對方的自主。這種雙重自主性，加上生命的偶然性，使得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在時空的某一點能夠恰好相遇然后彼此馴服的幾率，變得極小。緣分之難，即在此處。

玫瑰們終要明白，在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上，不管一個人付出多大的努力，也永遠沒法保證最后一定能有好的結(jié)果。

第二種方式是什么呢？那就是拓寬我們對“馴服”這個概念的想象。例如玫瑰可以說，盡管我們需要通過馴服來找到活著的意義，卻不必將建立聯(lián)系的對象局限在“小王子”身上，而可以是一些值得投入和獻身的活動，例如一個人的事業(yè)、信仰、藝術(shù)追求或社會理想。

這種說法是不是有點自欺欺人？不見得。如果我們細心觀察一下，會發(fā)覺在我們身邊，除了家庭、事業(yè)和愛情，許多人也會傾注大量時間和心力在他們認為有意義的事情上，甚至視之為畢生的志業(yè)，例如動物權(quán)益、環(huán)境保護、綠色生活、轉(zhuǎn)型正義、性別平等和工人福祉等。

當這些目標成為他們真心認同的志業(yè)時，也就意味著目標背后承載的價值，已走進他們的生命，并與他們建立起難以分割的聯(lián)系，并在最深的意義上，成為界定自我和安頓生命的基礎。與此同時，這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也會產(chǎn)生相應的責任，促使當事人好好守護和實現(xiàn)這些價值。

就此而言，如果我們聽從狐貍的教導，這種對志業(yè)的追求，也是生命的一種馴服，雖然在這里，馴服的對象不再是某個特定的人。有了這個領悟，玫瑰們就不必每天待在花園被動地等待她們生命中的小王子，而可以主動地去發(fā)掘自己的志趣，尋找值得委身的志業(yè)，并大聲地告訴小王子——即使沒有人為我而死，我的生命也不是空的。

最后，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是狐貍不曾教導過小王子，也往往為人忽略的，就是“自我馴服”的理念。

人既是主體，也是客體。自我馴服的意思，就是我們將自己的生命視為需要用心善待和建立聯(lián)系的對象。通過感受自己的身體，聆聽自己的內(nèi)心，愛惜自己的人格，我們慢慢學習認識自己和愛護自己。我們千萬不要以為，了解自己是件容易的事。在很多時候，這個離我們最近的“我”，恰恰離我們最遠，因為人會自欺、自憐、自卑、自我放逐，甚至自暴自棄。在我們真實的人生中，我不一定最懂“我”，也不一定最愛“我”。懂我愛我，也許是學做人最難的一門功課。

我們因此要留意，馴服自我、馴服他人及馴服志業(yè)三者之間，不是對立的或非此即彼的關(guān)系，而可以相互補足和相互支持。我們甚至可以說，人只有先學會好好馴服自己，才能好好馴服他人和生命中的志業(yè)。

為什么呢？因為“我”是所有關(guān)系的主體，如果我們不能好好愛自己，讓自己活得健康、正直和有愛，我們也就很難和外面的世界建立起好的關(guān)系。

有了以上的覺悟，當玫瑰們失意于外面的世界，難以找到愿意為她們而死的人時，她們?nèi)匀豢梢詫ψ约赫f：沒關(guān)系，即使如此，我還是能夠每天好好欣賞落日，好好細味風吹麥田的聲響，好好在春夏秋冬的季節(jié)變換里感受樹葉的不同顏色，然后好好老去。

在此意義上，我的生命，由我自己來馴服。

（費發(fā)云摘自上海三聯(lián)書店《小王子的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