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戴朝暉
張伯駒先生79歲那年,好友黃君坦寫賀壽詞《金縷曲》一闋相贈,張伯駒步其韻作自壽詞一闋,兩首詞均不約而同指向一個基本事實:詞人。
盡管他曾是黃君坦先生眼中的“逍遙狂客”,也確如他自己所說“升沉榮辱,離奇古怪”,但最后都落筆到了“伴詞人,老去鷗波在”“譜紅牙,了卻煙花債”“欠了鴻詞債。今叢碧,昔龐凱?!?/p>
張伯駒先生興趣廣博,收藏、鑒賞、京劇、考據(jù)等諸項均有極高成就,填詞一項更是傾注了極多心血,可說“福也填詞,禍也填詞”,因填詞而陷入一場為時十年的柏拉圖式黃昏戀,也給叢碧之詞增添了幾許旖旎的色彩,說他是“詞癡”也許并不為過。
張伯駒致張牧石信札
坊間多傳唱他和潘素“一曲琵琶定終身”的故事,實際上,說他們“一聯(lián)定終身”也許更為妥帖。當他偶遇上海天香閣花魁潘妃(成為張夫人后改名“潘素”)時,公子即興就來了兩句:
潘步掌中輕,十步香塵生羅襪。
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
潘妃、趙飛燕、洛神、王昭君,傳說中的神女和歷史上的美女掌故都入了聯(lián),完全是翩翩佳公子實力追女明證,若不是填詞的功力,哪能出口成聯(lián),贏得美人心?而事實證明,叢碧詞人的此次實力出擊,奠定了一代名士一生的幸福基石,此后,不管他顛簸流離,還是窮困潦倒,“公子任性”,潘素都不離不棄。這不能不說是張伯駒填詞得福之其一。
也因為對填詞的癡迷,張伯駒身邊總少不了一幫鐵桿“填詞友”,常相唱和,從早歲的袁克文,到寂寥晚年交誼至深的天津詞家張牧石、寇夢碧、陳宗樞,再到章士釗、夏承燾、吳則虞、周篤文、周汝昌、孫正剛等,這些交游、唱和,不僅構(gòu)筑了真名士自風流的人生基色,他們抱團取暖也熨帖溫暖了一代大家的苦難歲月。這恐怕也是張伯駒填詞得福之其二。
填詞惹禍可考的則不下兩次,一是1966年春節(jié),張伯駒作《鷓鴣天·丙午除夕》詞兩闕,被認為是反動之詞,遭受批判,致吉林省博物館副館長職務被撤。二是1967年,又因?qū)Ξ敃r社會狀況的不滿作《金縷曲》兩闕,而被扣上罪名八大項。
下面的一通信札和一開詞稿,即反映了屬于張伯駒的“禍福相倚”:
張伯駒《小秦王》
張伯駒先生在給天津詞友張牧石(1928---2011,字介盦、又字揚齋,號邱圓,別署月樓外史、麋翁、眉翁,張伯駒將其與上海的陳巨來并列稱“南陳北張”)的信中談到北京疏散人口,自己亦在疏散之列,老年夫妻何處安身,一派彷徨。
牧石詞家,小貓甚佻皮。終日上房,但亦頗靈。現(xiàn)于后日(星期六)去西安交親戚家代養(yǎng)。因在西安或住兩個月,中秋當?shù)茄闼?,屆時可有一詞。北京疏散人口各皆填表,疏散地點為順義某某公社。我以后究在北京疏散地區(qū),或依女兒能在西安落戶,到西安后看情況再定。按經(jīng)濟條件在西安節(jié)省,可以多支持幾年,在北京郊區(qū)則不免追步雪芹后塵,惟現(xiàn)事各聽天,不須為計也。西安通信地址:雁塔路陜西省考古研究所樓宇棟同志轉(zhuǎn)。即問近好。夢機詞家統(tǒng)此不另,碧叩,廿八。
——張伯駒致張牧石信札
此信所涉往事即為填詞獲罪后的1970年,張伯駒先生從吉林省博物館退職,老夫婦被送往舒蘭縣朝陽公社插隊,當?shù)匾浴安缓喜尻犚?guī)定”拒收落戶,老兩口返京。返京成了北京“黑戶”,老兩口在被“疏散”之列。信中,張伯駒先生發(fā)出了“在北京郊區(qū)則不免步曹雪芹后塵”的慨嘆。
雖則北京不能安身,彷徨困頓中的老先生不忘在信中約詞友“中秋當?shù)茄闼隆?,一起作詞。很難想象,在張公子晚年“孤獨而落伍”的寂寥歲月中,如果沒有潘素的全力扶持,如果沒有那些一起填詞的鐵桿詞友,張伯駒內(nèi)心能葆有對古典詩詞的美之追逐?
1972年,張伯駒被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老兩口終于得以落戶北京。1973年元旦張伯駒作《小秦王》四首,其中一首——
金屋猶能剩一樽,鴛鴦浪里自年年。
看他洗手晨炊畢,又畫青山換酒錢。
“洗手晨炊畢,又畫青山換酒錢”,這該算是潘素的“實力寵夫”了(雖然那時鬻畫所得實在有限)。張伯駒以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模樣和心情,平淡應對世間的紛紛擾擾,固守著真名士的本性,潘素之伴,難道不是張伯駒之福?
《蘋秋之謎》張伯駒信札
而下文將要提到的“秋碧之戀”更是考驗潘素對張伯駒“公子任性”的海量包容。
張叢碧顯然沒有吳倩庵幸運,美麗多才的“煉師娘”讓倩庵寫下幾多癡語,畫下許多荷花鴛鴦。對叢碧詞人來說,十年“秋碧戀”的結(jié)果卻令詞人大跌眼鏡,“秋娘”竟然是男郎!
以目疾加劇,艱于書字,故久未通信。家務事了否?為念。近來身體不適,現(xiàn)少見痊,尚待恢復。
蘋秋之謎已揭破,彼即為荀派青衣?!侗毖螽媹蟆返瞧鋭≌照?,與胡仲丞為一人。過去以牟訖釵,遍與唱和詩詞。九月我曾致其一函,謂前事已成過去,佛法不黏不脫,此后通信亦可,不通信亦可。他日去秦或過并,作半日勾留,相晤亦須視機緣如何。彼復信云:彼實系弁而釵者,現(xiàn)尚未解放。附履歷曾為東北軍何柱國之少將秘書長。今年六十二歲。讬我致函極峰,為其求情,我奉函無此力,不宜向上反映,亦必無效。后又致彼信,示以佛法謂懺悔為大功德,覺悟為大智慧,于懺悔中求覺悟。彼覆信不悟,反述及彼三十歲,即膺少將職,與名演員各地會演,男作女裝,乘火車以紅巾掩口,及遍與名流唱和詩詞等。猶眷戀余榮故艷,則知此人實系小有才而大無品者,但此一揭破,大解我之癥結(jié)。我原以既不能負潘素,又不能負彼,糾纏于心,今則與潘素患難白首,以終余年,易簀之時,心安神定矣。年來我誦佛,頗精進,有無感。
——《蘋秋之謎》信札
此信寫于“蘋秋之謎”揭破之時。
半個世紀前“秋碧詞傳奇”曾甚囂塵上,半個世紀后這段“傳奇之戀”“男一號”信札不僅是傳奇的佐證,也破解了某些未解之謎。
據(jù)后人考證,張伯駒先生的這段黃昏戀始于1963年前后。其時,張伯駒得陳毅元帥之助,任吉林省博物館第一副館長。離開京城,張公子偷得幾年頗為逍遙快活的生活,他不僅為吉林省博物館收入了大量古書畫精品,金石、考證、詞章、掌故、票戲、游覽等他都無不涉獵,樂此不疲。某日,他在福建詞刊上見到一位署名為“胡蕓娘”的詞作,大為驚喜,直呼遇到易安居士李清照了。
在張公子眼中,蘋秋之詞是“小詞悱惻蘊深情,絕勝鶯歌燕語聲。字里有香兼有色,更從何處覓傾城”。后來他寫了一封充滿溢美之詞的信給山西實驗劇院的“胡蕓娘”,也就是胡蘋秋。一來二去,兩相唱和,如此知音難覓啊!
要說,這兩人也確實“神似”:都出身世家;都曾混跡軍界;都摯愛票戲;都雅好填詞;甚至連因詞獲罪都有幾分雷同。
胡蘋秋(1907–1983),民國奇人也。他是京劇名票,少時自習京戲,為王瑤卿私淑弟子,17歲登臺票演,20歲正式演花旦,蜚聲菊壇,為民國軍界名票之首,與南鐵生、朱嘯秋、徐素椿并稱票界四大名旦。與之配戲者,多為專業(yè)伶人,所謂“日治軍書,夜登氍毹”是也!有好事者呼為“亦弁亦釵”,也就是亦男亦女的意思。胡蘋秋尤喜托身女性詞家,先后招惹過詞壇名家有吳宓教授、羅元貞教授等。1963年,他還用“胡蕓娘”的名字與杭大教授周采泉斗詩,引得馬一浮、夏承燾等大師聞風響應,一時“群雄大戰(zhàn)一雌”,好生熱鬧。也就在這段時間,“秋碧之戀”也如火如荼。
秋,蘋秋!碧,叢碧也!
黃君坦賀壽詞及張伯駒自壽詞
《北洋畫報》所刊胡蘋秋照片及劇照
右一為張牧石,晚年張伯駒去天津,多下榻張牧石家
張伯駒與潘素
張伯駒晚年的填詞老友記
俞平伯歌詞寫本題跋手卷(張伯駒、夏承燾、吳無聞、黃君坦)
為了“她”,張叢碧好是糾結(jié),信中說“既不能負潘素,又不能負彼,糾纏于心”,應是他內(nèi)心真實的吶喊。據(jù)后人回憶,“秋娘”曾給張公子織過毛衣,由此對“伊人”深信不疑。張伯駒曾將兩人唱和詞積為《秋碧詞》4卷,內(nèi)容極是纏綿悱惻。1971年,他還讓好友陳宗樞(1917---2006,字機峰,天津著名詞家,尤精南北曲,善唱北昆。)以兩人的交往寫成曲詞《秋碧詞傳奇》。當年,《秋碧詞傳奇》劇本脫稿,張伯駒驚為絕世佳構(gòu),大贊:“三絕于今成鼎峙,《桃花扇》與《牡丹亭》?!保◤埵县濉肚锉淘~傳奇題詞》)。若干年后曲師王正來為之制譜,終成一部當代昆曲絕唱。
“文革”中張公子備受折磨,覺得命不久矣,自作挽聯(lián):
“歷名山大川,對金樽檀板,滿路花綠野堂,舊雨春風,駿馬貂裘,法書寶繪,渺渺浮生,盡煙云變幻,逐鹿千年,何足道俊才,老詞人濁世佳公子;認清冰潔玉,證絮果蘭因,粘天草紅豆樹,離腸望眼,靈旗夢雨,淚帕啼箋,綿綿長恨,留秋碧傳奇,求凰一曲,最堪憐還愿,為鶼鰈不羨作神仙。”
“留秋碧傳奇,求凰一曲,最堪憐還愿,為鶼鰈不羨作神仙”一句,極是悲情?!疤O秋之謎已揭破”的信寫于“秋碧戀”的終結(jié)之時,究竟是哪一年?信里沒明說,但陳宗樞在《秋碧詞傳奇外篇一折·題識》云:
“皖中詞人胡邵化名胡蘋秋女史,為詞載于樂安詞刊。張伯駒丈見其詞,驚為才女,投函于胡,倍致傾慕。二人遂相唱和,情意纏綿,積稿四卷,題曰《秋碧詞》。張丈受詒而不誤。辛亥春,堅囑余為劇曲以表其事。余遂遵囑成《秋碧詞傳奇》十二折。又年余,真相大白。余又為《外篇》一折,作為翻案文章。實亦游戲筆墨也?!?/p>
“辛亥春”,應是1971年春,張伯駒請陳宗樞根據(jù)其事寫成劇本。數(shù)月后,劇本即脫稿?!坝帜暧?,真相大白?!币源送茰y,張伯駒關于“蘋秋之謎”的信應寫于1972年或1973年初。此時叢碧詞人75歲。
張伯駒信中說胡蘋秋“今年六十二歲”,胡生于1907年,此時實際年齡應是65歲或66歲,何以信中說是62歲呢?托身女性詞家的胡蘋秋是不是有意跟張伯駒謊報了年歲呢?很有可能!
坊間傳聞說:《秋碧詞傳奇》劇本出爐后一年,胡蘋秋須眉真身公開,遭到眾多聲討(至今仍有文藝老人指說,當年很多老詞人都被“她”迷得五迷三道),但張伯駒仍心自有寄,并借好友之口寇夢碧曲意表達:“此在叢碧詞人,雖葳蕤之鎖已開,而芭蕉之心猶卷?!笔且糠且??
其實信中先生說的很是明白:“此后通信亦可,不通信亦可”“今則與潘素患難白首,以終余年,易簀之時,心安神定矣”。此后兩人仍魚雁往來,只是柏拉圖式的“黃昏戀”倒是畫上了句號。
1982年,叢碧詞人張伯駒去世,胡蘋秋曾填詞為挽:“梨渦注淚囅然悲,一脈癡情死不移。我恨未能先化去,此心寧許世人知?!?/p>